楔子
天气微凉,端的是个云淡风轻的好日子。
一名青年神情悠闲的走在山路上。
青年穿着宝蓝色的长儒衫,如缎子般光亮的乌黑长发被他随意束在脑後,双眼上蒙着一块长条形的白绸。
虽是目不能视物,可青年在这崎岖的山路上却走得很稳。
空气中的湿意逐渐加重,似乎有雨欲来的趋势。山上的天气一向多变,青年暗忖着希望他下山前千万别下雨才好,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了
许多。
就在此时,一杳乱的脚步声朝青年袭来。来人不仅气息微弱且条乱,连步伐声都虚浮得不像话。
来人不是病重,就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青年就自己所听到的声响,做了这麽一个判断。
杀气!
自一旁的矮树丛中窜出。来人发现有人,连忙全身戒备着,无力的手举起长戟,尖端指向青年。
「不准出声,别以为你是个瞎子我就会大发慈悲放过你,最好照我所说的去做。」来人中气不足的说,全身上下的伤口不停抽痛着。
见眼前的青年文文弱弱一副酸儒打扮,看似弱不禁风,可这样的一个人在如此崎岖的山路中行走,不是傻子就是听觉和触觉十分灵敏。看
青年的衣着乾净,应该是属於後者。
来人的脑袋因失血过多而·十分浑沌,完全没注意到青年此时不合理的从容冷静。
青年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这人不仅身受重伤,而且後面还有追杀他的人。
迳自下结论之後,青年趁来人不备之际,准确地点住了他的昏穴。
再这样和他磨下去,到时候他的仇家追来,搞不好连他也有事。
他无意去淌他的浑水,他还是很爱惜他的身体的。可一个伤患就在他面前,基於一个大夫的立场,他不救不行。
暗骂了一声麻烦後,将那人背起,快步下山。
长歌楚天碧〈1〉
「痛痛痛-痛死啦--」
蒙眼青年停下动作,嘴角微微一牵。「你这样叫,是要我怎麽帮你治伤啊?」
「那你动作不会清一点啊?」青衫男子大吼,一张脸皱成一团。
青年叹了自认识此人以来第三百七十九次的气。
「这位大爷,我的动作已经够轻了,你就多忍忍吧!」说着,执起棉布,往男子的伤口周围碰去。「要治伤,就得把伤口周围的血给放出
来,这样伤口才好得快,你这伤拖了两三天了,要是再不治疗,只怕以後会落下病根。」
「落下病根就落下病根嘛!娘的,痛死了。」
「别满口粗话。」青年手下微微一个用力,满意的听到了青衫人的抽气声。「身体皆受之父母,再怎麽样也要养好自己的身体,少说那种
不爱惜自己的话。」
眼中蓄着小小泪花,青衫人听得人一整个窝火,不住地挣扎着,试图躲开青年手中的棉布却总是徒劳无功。「可恶,我又没叫你救我。」
青年不语,继续和青衫人身上的伤口奋战。
他的耐心已面临决堤边缘,他自认为自己的修为不错,已可谓八风吹不动。可面对这超级大孩子怕是连那人定老僧也会抓狂。
忍耐、忍耐……他是大夫,不能做残杀病患的事。
青衫人不停地像毛毛虫般扭来扭去,坚决不让那棉布沾上他的身。
孰可忍孰不可忍……执着棉布的漂亮手掌青筋暴露。
「你,坐好,别逼我点你的穴。」青年忍无可忍的威音。
闻言,青衫人一僵,随即坐得比石像还直。
娘的……只知道威胁他,可他偏偏就只吃这一套。
明知道青年不会看到,可青衫人还是忍不住龇牙咧嘴的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这家伙明明就是瞎子,认穴却认得极准,只怕是明眼人也要逊上三分。而极其邪门的是,这家伙的手指就像生了对眼似的,无论他怎麽躲
,这家伙就是有办法点到他的穴道。
原本被人点个穴也没怎麽样,可青年点穴的手法特殊,凡是解穴後的一个时辰内,全身四肢百骸像是被上百根羽毛搔挠似的,奇痒无比。
而根据这家伙解释,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
「你身体太虚了。」
他恨啊!只要是男人,有谁听到这种话不恨的。可现在他身受重伤,身上真气被人以邪术给锁了,看他眼前这人脚步沉稳,武功似乎不错
的样子,所以换句话说就算他再恨也打不过人家。
「虎落平阳被犬欺呀……」青衫人仰天长叹。
「唉……」青年第三百八十次叹气。
※※
嗅了嗅身上的汗味及血腥味,再看向自己满身的污泥,青衫人的脸皱成一团。
「我要洗澡,我要换衣服。」包扎完後,他说了这麽一句话。
可青年却恍若未闻似的,他抚着所剩不多的药材,再摸摸自个儿只剩下五两银子的荷包,蒙眼布下的眉又皱了起来。
他沿路行医所攒下来的盘缠已用掉了泰半,扣掉食宿的费用,这剩下的五两银子在三天之内就会用罄,青年不禁想着,救起这名青年是否
为一个错误。
肩膀被人摇了摇,青年回过神来。
「喂!我要洗澡,我要换衣服。」青衫人又重复了一次。
「你有钱吗?」
「啊?」青衫人愣了一会儿。「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那我接下来的旅费也要没了,怎麽办呢?」青年手抚着下巴沉思,「你还是说实话,否则小心我把你卖掉。」
平淡的语气,却令人有种让人相信他真的会这麽做的错觉。
暗自吞了口唾沫。「你直接杀了我再拿走我的钱不就得了?反正现下我手无缚鸡之力,相信你绝对不会打不过我。」
呐呐念着,一句不漏的传入青年的耳中。青衫人变相的说出自己身上有钱的事实。
青年脸上仍是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我既救了你,就决计没有再杀了你的道理。」
听了这句话,青衫人扬了扬眉,第一次觉得这家伙还是有可取的地方嘛。
自破烂的袖袋中,找出了自个儿沾染上血污的钱袋。青衫人取出一碇元宝,往青年的方向扔去。
青年一伸,准确地接住了元宝。
仍是那一抹笑,却多了些狭诈。青年的下一句话打破了青衫人对他好不容易堆叠起来的好感。
青年把玩着手上的元宝,慢悠悠的开口:「再者,我把你卖了我还能拿到钱,於情於理我当然不能杀了你罗!看你的体格,如果卖到青楼
去当龟奴我可能会换到不少钱……」
「可恶,把我的钱还我。」青衫人大怒,手臂一伸就要从青年的手中夺回元宝。
「小心你的伤口又裂开。」从容不迫的一闪。青年巧劲一施,将青衫人轻轻的推回了床铺上。「你再轻举妄动,我真的要点你的穴道了。
」
「……你也恁地狠心,像我这般玉树临风貌比潘安英明神武的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美男子你竟然舍得卖掉?」瞠大眼,青衫人不敢乱动,
只得乖乖坐在床上鬼吼鬼叫。
「你好不好看我是不知道,可是我很肯定我不好男色。」笑了笑,青年指着自己脸上的蒙眼布,语气中大有一种「所以我会心安理得卖掉
你」的味道。
「你……你都拿了我的钱了,还想卖掉我?」
气死人了,青山人手上青筋毕露,他超想扁上那张笑意吟吟的脸。
「真是的,你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难道你没听过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吗?」青年扬了扬手中的元宝,「恭喜你,报恩的时候到
了!」
脸上堆满了笑意,青年总算出了这几天以来被这青衫人给磨出来的恶气。
青衫人恨恨的咬了咬牙,倒回床铺,决定不和他计较。
可才刚躺下,青衫人的眉又蹙了起来。不为什麽,就为了自个儿身上的那股臭味。
「喂!我要洗澡,我要换套衣服。」
「行,这就替你去准备。」青年走上前,替青衫人掖了掖被子後,转身就要离开。
「……小心点,不要被骗了。」
「知道啦!」挥挥手,青年走出房门。
※※
收回沾在青年离去的门板上的目光,青衫人呼出一口气。
抚了抚长满髭须的下巴,他想着该如何和自己家里的人连络。
距离他预计回到家的时间已过了三天,只怕他家中此时已是鸡飞狗跳。
那麽他该怎麽回去呢?
若是施放烟花,只怕到时自己家里的人没来,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迹。要是那群人因她施放的烟花而跑来追杀他这不就是一句「偷鸡不着
蚀把米」就能了事的。
那麽去找附近的分舵?那群人的武功不俗,只怕连分舵都被人给抄了,他这样一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若是平常的他,原可以不用去顾虑这些。可那时的他中人暗算,再者那群人的人数不少,正所谓蚁多咬死象,他能逃出生天已属万幸。
肠思枯索,青衫人还是想不出任何好的办法。
「果然还是得慢慢走回去啊!」有些烦躁的耙了耙头发,入手的黏腻感使的眉毛又是一皱。
他只是护一只镖而已,怎麽就落到了这步田地?受了重伤不说,还搞得自己浑身像是从猪圈里滚一圈出来一样脏又臭的。
而说到这里,青衫人又不禁要埋怨那青年。
是谁说瞎子的听觉和嗅觉特别灵敏的?就他看来,那青年的鼻子根本就是摆好看的。竟然在把他救回来後就这样把他放着不管!?
好歹在把他救回来後,也该把他那一身沾满血污的衣服给换下。就算感觉不到自己身上这套衣服已经脏了,也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可他
却仅仅只是把他的伤口处里好後,就把自己扔下做自己的事。
真是--有够给他妈的不负责任。
扯了扯嘴角,青衫人抬手将被子推离自己。
哼!算了,那家伙本就和他非亲非故,肯救他救不错了。
再者,那家伙的医术真的挺不错的,短短五天内,他身上除了几处较严重的刀伤及剑伤外,其馀的小伤口和瘀青全都消失匿迹。
嗅了嗅身上的味道,青衫人的脸又都全皱成一团。
唉~睡觉睡觉~
※※
感觉到有人在翻动自己的身子,青衫人敏感的睁开了眼,却发觉自己衣襟大开,竟是有人在脱他衣服。
「你在做什麽啊你?」一把自青年的手中拿回自己的衣襟,青衫人一脸惊恐,手肘撑着床板,顾不得身上还有伤,猛地向後退了好几寸。
他的贞操啊!要不是他反应灵敏,他岂不就要失身於他了?
「替你擦澡。」青年扬了扬手中的丝绢。
「替我擦澡?那你怎麽不叫我起来?」
「我有叫你,是你自己睡死了醒不来。」青年手中的丝绢向前一递。「既然你醒了,就自己用。」
「……」接过丝绢,青衫人的眉又皱了起来。「为什麽要用擦的?我想要泡水。」
「你身上有伤。」青年毫不犹豫的回答他。
「可是我好多天没泡到水了耶!」
「……点穴和擦澡,你自己选一样。」
※※
没人性的家伙!
青衫人在心里暗骂,却不敢说出来。
丝绢酝了些热水後往身上拭去,轻轻一抹,即见丝绢上竟有一层黑色的污垢。
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待将身子拭完,一盆水也全变了色。
青年算了算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使将准备好的衣服递予青衫人。
青衫人将衣物摊开一眼。青色的公子衫,大小赫然是自己的尺寸。有些讶异青年竟会买得如此刚好,可想了想搞不好这只是他刚好蒙到的
……
「等一下。」青衫人叫住端着那盆脏水正要往外走去的青年。
「我想洗头。」
「你身上有伤,手不能高举。」
「那你帮我洗,我已经很多天没洗头了耶!」青衫人摸了摸自个儿黏腻的发根,拭净後所显出的俊美皮相全皱成了一团。
青年一言不发完全不顾青衫人在身後鬼吼鬼叫,迳自走出房门。
长歌楚天碧〈2〉
青年再次走进房门时,手中多了个半身高的木桶,而他身後还跟着一个手提两个大水桶的店小二。
青衫人此时已经换上新的衣衫,见到那桶冒着蒸气的水,顾不得先前埋怨青年的诸多不是,双眼发光的蹭到了青年身旁的椅子坐下。
小二将热水放下以後随即退了下去,青年将青衫人的头发打散。舀起了一瓢水,自青衫人的头顶淋了下去。
细柔的棕红发丝随着热水散开,青衫人伏在桶边。他闭上了眼,享受着青年苍劲有利的手指在头皮上按抚的感觉。
「我叫孙名,王孙贵胄的孙,顶顶有名的名。你呢?」青衫人问着,反正现下他闲着也是闲着,乾脆抓青年过来一起聊天。
「我姓雁,单名一字绝,『千山鸟飞绝』的雁绝。」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你爹娘怎麽给你取这麽奇怪的名字啊?」
闻言,雁绝手下倏地一个用力,孙名吃痛地叫了出来。
「你在做什麽啊你!?」孙名将自己的头发远离雁绝的手,一回头却见到了一脸笑意吟吟的雁绝。「喂!你……」
「如果可以,我也想问问他们怎麽给我取这种名字。」雁绝边说边把孙名的头按回桶边。
「……」
接着,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再次转过头去,看到的又是那上扬的唇角。孙名注意到雁绝的左颊上有着一个梨涡。
「怎麽了?」雁绝又舀了一瓢水。
「没事。」孙名将头转了回去。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但他方才好像听到了一丝隐忍的……悲伤?
悲伤?哼!同情心是要看人用的,不关自己的事最好少管。
「对了,你可别趁机加害我。」突然想到这件事,孙名再次转过头去。
「我像是那种阴险的人吗?」雁绝伸手,再次将孙名的头按回桶边。热水从头淋下。
「像。咦?原来你还知道自己阴险哪?」
蒙眼布下的眉扬了扬。「既然我阴险,那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在这和我说话吗?」
「谁知道,说不定你只是还没动手而已。」
只手提起水桶,将剩下的热水全往孙名头上倒下。
水珠沿着面颊滑至鼻子,孙名被呛到了,死命的咳着。他回头瞪向雁绝。
「你……」话未尽,即见一样物事朝他飞来。孙名一惊,却也躲不开来。
胡乱的揉着,将那一头红发弄得像鸟窝似的。孙名被验绝弄得头昏转向,怒然拉住雁绝的手,再扯下覆住自己的棉巾。
「你做什麽啊你!?」
「阴你啊!我照你的期望当个阴险的人了你还不满意啊?」
「什麽我期望,明明就是你自己本来就是个阴险的人。」
「喔?」
微微上扬的尾音,听得孙名背後一阵阵寒意冒出。
没办法,谁教他形势没比人强,孙名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
※※
雁绝满意的点了点头,少了孙名的说话声音,这房间果真安静了许多。
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出去唤来店小二将水桶给撤走。待店小二走後,雁绝便开始清点现下他所有的药材。
「喂!你会不会用染剂?」一旁久不吭声的孙名突然问了这麽一句。
「你问这要做什麽?」雁绝反问。
「会的话就来帮我一下。」孙名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床铺。
照着孙名的意愿做到了他的身旁。屁股才方沾上床铺,手中即被人塞了一样物事。
冰凉平滑,入手之物是为一瓷瓶。
拔开瓶塞,一阵香味传出。
一般染剂皆有难以言喻的涩味,可他手中的这瓶染剂不仅没有涩味,反到有股馨香,这种染剂雁绝还是头一次碰到。
「你将粉末倒在掌心,再均匀抹到我的头发上就行了。」孙名转过身,背对着雁绝。
唉!这染剂原来是为了以防万一而放在身上,没想到今日竟会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