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打水,再捡点儿柴火,这就回来,你先看着爷!”
“这位……壮……”……士,还没请教高姓大名,大恩不言谢,今日救命之德,夜某铭感五内,他日若有用得着我夜家庄……唉,可惜了夜容在肚子里套好的词儿一段儿一段儿也没处说,对着人家的背影,张着嘴噎在那儿好半晌,才终于想起来了把嘴闭上。等他知道恩人姓夜名萧,已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水已经打回来了,火也生起来了,干草垫子铺好了,夜非安顿妥了,挖来的地瓜烤上了,三个人浸透了露水冰霜的外袍也被脱下来烘着了……一手包揽了所有这些的人好容易闲下来了,正呆呆的坐在火边儿瞅着夜非,一边儿心不在焉的回答夜容之前没机会问出的文邹邹的绕了好大一圈子的问题,一边儿继续努力在夜非脸上瞪出两个洞来。
“呃,叶壮士,真是巧了,我兄弟二人刚好也姓夜,夜晚的夜,不知您姓的可是口十叶?”
“……啊?口实?不晓得……”继续盯……
“那……叶兄,看你似乎认识我兄长,不知你与家兄夜非可是旧识?”
“认识啊……什么是‘就是’?”转过头,疑惑,“那个,我说你……啊!兄长!!那你就是他弟弟喽?那就是夜……夜家庄二当家的夜夜夜容!”
“呵……呵……正是在下。”明明一早就报过自己的名字……
“那……那二当家的,你说爷怎么睡了这么就都没一点儿动静啊?这是醉了吗?别是病了吧?”
又是“夜啊夜”的,到底什么关系啊??简直把夜容前所未有的好奇心都给吊起来了,又不回答,居然还给他提问!看着倒是个挺老实的人,若不是会武功,他还以为是哪个乡下山村儿里跑出来的,不过刚才看他办事儿又干净利落有条不紊的……这下连夜容这样算得是久经商场,看人眼光极利的,也不明白他什么来路了。
“不会不会,家兄一旦醉了,便如这般,并非患了什么恶疾。”
鹅记?不明白。反正这位夜二当家有学问得很,他说话,只要听头前儿的几个字就好了。转回头,继续盯着……唔,分开也有近一个月了,模样儿倒是没大变,就是怎么看着清瘦了好些?眉眼还是淡淡的,这会儿紧闭着,添了几分秀气文雅;嘴角微微有些向上弯,更增了一丝稚嫩;脸上有点儿湿漉漉的,映着火光,细细的,感觉很柔,很暖,好像就这么看着,连外头阴沉沉的大雪天都会变得春光明媚似的;只是……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不知是不是还像记得的那么好听……
“叶壮士,……叶壮士?叶萧!……叶萧!!”完了,看呆了,“喂!……喂喂!”
“……啊?!”肩上被拍了一下,回神,“嗯?什么?”
“你……那个……番薯烤好了。”
唉,搞得夜容都不好意思问了,问的含蓄一点儿吧,他又听不懂,难道直接说,你给我哥什么关系?!太生硬了跟质问人家似的,毕竟是救命恩人……可是,看他刚才那么赤裸裸地盯着哥的脸,看得都走神了……怎么能叫人不往那……那不好的地方想呢……
“哦,谢谢了。”
接过番薯,又看了一眼夜非,像是在问他要不要起来一起吃?当然没反应。于是低下头,认真的啃起来,啃,啃。夜容看他啃的很香的样子,对着自己手里的番薯,也啃了起来……唔,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还是不干不净吃的……嗯,香,啃,再啃。一时间破庙里只听得到外面呼啸的北风,偶尔吹进来的雪花落在火上,噼噼啪啪的,再就是欷欷嗦嗦两只老鼠的动静了
“嗯嗯……好香啊……我也要吃!”
软软的,懒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了让人浑身酥酥麻麻的……两个人猛回头!
“唔……要喝水……萧,你在吃什么?我也要!”
睡足了十个时辰的人揉着眼睛嘟囔,那样子好像比两个一夜没睡的人还困,朦胧的只看到了体积比较大的那个,也忘了何时何地,两只手就伸了出去另一个还真会楞楞的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红薯递过去!
显然,这两个都有点儿呆呆的神志不清了,而比他们更呆的,不多,就一个,自然就是看到这一幕张口结舌地立即冻结在当场的夜容了:
“你们……啊……啊……你们……啊,啊,阿嚏嚏!!!”
“哥……”夜容悄声地喊了一声好容易终于能和他哥说上话了,刚才那一个喷嚏,总算是让两个人清醒过来,夜非这才发现,这儿不是菜花儿村,萧也已经和自己分开好些日子了,睡过去之前的事儿他还没怎么闹明白,现在醒过来又看见萧跟小容在一起,还在座破庙里头,莫名其妙的正想问呢,谁知道回过神儿的夜萧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惊的哥俩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还嘴里一阵儿含含糊糊地呜咽道:
“……死了好多人……爷,都是血……血,呜呜……杀人啦,杀人……”
“呜……爷,还,还有……那个时,时……唔……看见夏诗寒,他!他们!!……房里……唔唔……”
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他在讲些什么,一边哭,一边说,用手使劲儿地抹眼泪,咳得气都喘不上来了那个委屈劲儿呀!是恨不得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多两张嘴也说不过来似的,哭得那么伤心,看得夜容又傻了眼儿,这哪儿还有刚才那稳重可靠的样儿,看这架势,就差没蹭到夜非身上去了,活像个外边儿受了欺负回家找妈妈哭诉的小孩儿一样!刚想着,只见一条胳膊伸了过去环住哭个不停的大小孩儿,抬头,看见他家那个平日里冷冷淡淡跟一片水晶似的哥一点儿没露出不耐烦来,虽然依旧是一副冷静的面孔,却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竟还伸出手给他擦泪!
过了好一会儿,哭声渐渐小了,慢慢儿变成了抽泣,低低地呜咽,缓缓地,转为均匀的呼吸……睡着了。一直环在肩上的手收紧了些,让他的身子歪在自己刚刚睡着的干草垫上,把脸上余的泪拭干原本不大见到人哭,没想到眼泪竟会是这么热热的,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看他睡得熟了,收回手,啃了一口已经凉了的番薯,抬眼看向被忽略多时的弟弟,默默的询问的看着
“哥……”
“嗯?昨晚怎么了?”
慢慢挪过身子坐到夜非身边儿,低声解释了一遍昨夜都发生了什么,说着说着,开始觉着越来越委屈……看哥刚才对那个不认识的人那么温柔,唔……他都好久没有亲近哥哥了呢,手上擦破了皮的地方有点儿热辣辣地疼了,腿也好酸,还有肩膀……撞到了……头上被揉了揉,嗯,是哥的手,好舒服
“辛苦你了!”
“嘿嘿,没有啦……当然是哥最重要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嘿嘿。”撒娇撒完了,该问正事儿了:“哥!”
“嗯,干嘛叫那么大声?”
“呃,那个,那个……”看看一旁睡着的夜萧,再看看他哥:
“哥,你不会要以身相许吧?!”
“啪嗒!”
“啊哟!哥你打我……”抚着头顶,委屈巴拉地瞅着夜非。
“哼!你就这么着急娶你家锦绣?也好,赶明儿到家就给你俩办了,让你安安生生的过年!”夜非一挑眉,白了夜容一眼:装可怜。
“冤枉啊哥,我什么时候这么说啦!怎么又扯到锦绣身上去了……”
“没说?没说你就随随便便找个人给我配了,连男女都不分了!”还以身相许呢,亏他想得出来!
“呵……呵……啊,好冷!”正好一阵风吹进来,夹着雪片儿往两人身上招呼,“多亏昨晚雪没下得这么大,要不……唉,光想都觉着后怕,哥,你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还是去时冬堡呢,还是干脆回家?唔,不管怎样,都得再回一趟甸子口吧……贺礼是肯定丢了,马车也不会给咱留着……我看,还是直接找两匹马回家算了。哥你说呢?”
“嗯,去山寨。”
“哦。……啊?什么山寨?去哪个山寨?”
“这附近山寨很多么?唔,就去昨天追你那帮人的那个呗!”
看把夜容给吃惊的,嘴张的老大,能吞下两个鸭蛋去!唉,没胃口了……果然,还是看着萧吃起来香呢,放下还剩小半个的番薯,回头看了看一旁睡得口水都流出来的夜萧夜容也跟着看过去:呜,看他睡的样子好舒服……哈……呼!好困……
“小容也睡一下吧,我们等雪停了再出发。”摇头,唉,一打哈欠,嘴张得更大了。
“嗯!唔……”好像有什么忘记了……山寨……呵……
“过来这里,靠火近一点儿。”
“呵……哈呜……”啊……好困,终于可以放平了……好舒服!唔?好暖和啊
“来,再过来点儿,别挤着萧……”
……哥的声音还像小时候记得的一样好听……唔……呼呼……
等到夜容睡醒起来,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忘了问的是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样严肃严重的关键问题时,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以后了当然,那时候他们正忙着打劫土匪,也没有闲工夫理会这个“小问题”了。
身边两人睡得正沉,昨晚一夜好睡的夜非吃饱了闲着,没事,随手翻了翻夜萧搁在一旁的包裹唔,落雷,果然,怎么看都是把宝剑啊……居然还带着他那些破剑……怪不得没被人发现呢!咦?这几件衣裳怎么那么眼熟……好像,应该,是我的吧……嗯,两双鞋底子,是吴婶子说要做给他过年他还非要让也给我做一双到底是做了啊……唔,油布包的是什么?打开,咳,一包咸菜……撇开,还有……石头一样的馒头,小半个又舍不得吃了,傻小子……撇开,唔……这是什么?一叠纸……嗯嗯,是于亦行的字迹:铸剑法门?
“绝世好剑?呵……”
摇摇头,嘴角讽刺的笑却在看到最后几页纸后淡了下来纸上歪歪扭扭写满了字,大大小小的,简单的,粗浅的字,都是自己教过的,那个显然不很聪明的学生,显然很用心、很仔细的一直一笔一划地练着……
“呜……爷……呼呼……”感应到什么似的,夜萧喃喃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接着睡。
失笑,不知何时,这个睡觉向来连身都不翻动也不动一下的人,也会睡得不踏实了,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来这个善良得有点儿呆呆的老实人,一直孤身江湖的关系吧?忽然间,心里有点酸酸的,为那个本不适合江湖漂泊的人,酸酸的……忍不住靠过去,再他头上揉了揉,摸摸……果然,这么呢哝的轻声的叫,听起来真的像是在一声声喊着“夜,夜”似的。
下意识的撸着撸着,不想倒把夜萧闹醒了,于是坐起来,并肩在火堆前说话烤番薯先头只吃了几口就被人拿走了,这还饿着呢!还好挖了许多,两位少爷又吃不惯,剩下好些。
“爷,嗯……嗯,那个……我,我是不是……是不是不能再叫爷了?”
“哦。”是么?好像是吧?大概……我有说过?
“那,那我……我还能跟着你么?可以吗?爷……夜公子,啊不,夜大公子。”眼角瞥到了一边儿躺着的夜容,赶紧改口。
“唔……”别扭,怎么听怎么别扭。
“……夜大当家的?……夜庄主?”小心翼翼地看着沉吟不语地夜非,讨好的小小声地叫着。
“不许这么叫!” 夜非轻声呵斥。因为不喜欢,几乎从来都没人叫他庄主的,“唉,算了,随便你叫吧。”
“嗯!爷!”夜萧喊得毫不含糊,裂开了嘴,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
“嘘……好了好了,小声点儿,别笑了!”虽然笑得挺可爱的,嗯,还是这个听得舒服:夜……唔,想什么呢!“对了,萧,嗯……你干嘛还想跟着我?”……我待你又没有很好。
歪着头,蹙着眉,夜萧很用力得想了想:
“因为你是爷啊!”
看到夜非挑了挑眉,不以为然的样子,又补充道:
“因为,因为……爷对我很好,供我吃住,让我照顾……”
这下夜非就更不懂了:供他吃住这到没错;可让他照顾这也是对他的好了?自己虽然未曾苛责过他,可实在也没有特别对他好过啊!其实夜非那时还不明白,夜萧那句“让我照顾”所想表达的意思,大抵是指有个人能让他觉得被依靠、被需要,让他付出感情,让他得以与自己以外的人联系着,从而不会感到隔绝,孤立,还有……寂寞而这个人,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活里,在他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简单却绝对的告诉了他今后的去向的人,正是夜非,恰好是夜非是爷,是夜。
夜非雇了他,将他带离了原先单纯而平乏的世界,把他卷进了江湖,卷进了这个似是而非、暴躁激烈的地方,并且一路上指引他,带领他,教导他,告诉他这里的风光这里的生活,再和他一起,一步步地走过……故而,夜非的突然离开,让这个平凡人孤身一人,呆在一个超过自己理解范围的世界中,孤零零的,没有了方向,失去了重心,而,他唯一能想到的,唯一所能做的,仅仅是沿着来时的路,把失去的找回来,把带路的人找回来只是这些,夜非都还不明白。
“唔唔,算了……就算是这样好了……”
静默中,夜非问起了他这一路上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才会这么巧,救下了两人。这一问,可给夜萧找到倾诉的机会了,急忙连讲带比划的滔滔说了起来又怕吵了夜容,两颗脑袋越凑越近,嘀嘀咕咕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从于亦行的死,一直到他怎样出了菜花儿村,怎么到了苏阳小蓬莱,多久才打听到了消息,又怎样好容易跟上了迎亲的队伍,他走我走,他停我停,他吃我饿着,他睡我醒着,生怕错过了就再难找到……等等等等。夜非也就一直一直安静听着,听他一口气说的这些天来他一路上激动的,不安的,疑惑的,难过的所见所闻,许久。等他讲的差不多了,略略平静了些,夜非方才插嘴到:
“萧,你就坐这儿,再休息一下,帮我看着小容,我出去一趟马上会来。”
“噢!……爷,眼瞅着就黑天了,你上哪儿去啊?用不用我陪你?”自r2e由3r53自t45在
“不用,你就在这儿等着,落雷借……算了,随便拿一把剑给我。”看了看外边儿,天是开始暗下来了,不过雪倒是停了。
“啊?爷你拿剑这是要……”看看夜非的脸色,唔,不要多嘴比较好,好不容易找到他,别再把他气走了“爷,你……要不你拿上落雷吧,于师傅不总说它是把好剑么!”
“留着吧,你内劲用的还不纯熟,用落雷多少能弥补上点儿,使着顺手,万一有事儿……嗯……其他的剑都太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忽然回过头,“哦,对了,萧,昨天,谢谢了,救了我们,……小容先交给你了。”
笑了,夜非笑了。虽然只是勾了勾嘴角,微眯着眼,眉梢有些暖意的,浅笑,却看傻了夜萧印象中,好像……从没见过他笑呢!呆了好半晌,才转过神来:啊!
“爷,你再添件衣服!要……小心点儿……”
再追到庙门口,哪儿还看得到夜非的影子?早飘出三里地了!
“你!你你你!你怎么不给我拦着他!”
夜容醒过来,一张眼,没看见夜非,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好!哥自己上山寨寻仇去了!
“我,我,他也没说去哪儿了。”他不敢拦呵。
“这还用问吗?!”
夜容急得直跳脚,划啦了地上的东西,把七零八落的几把剑一股脑儿往还坐在地上发愣的夜萧怀里一揣,拉着他就往庙外头跑。
“哎,哎!二庄主咱们去哪儿呀?爷说了,要我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就回来!还要我看着你。”
“还夜、夜的呢!即这么亲,你就放心他一个人闯那贼窝?!还不快点儿,走了!看着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夜萧不懂,怎么这位二庄主总说自己叫爷叫的很亲呢?正纳闷着呢,人已经被夜容拉着跑了。
你道这夜容他怎么就那么肯定夜非是去山寨了?嘿,那还不简单!他是想啊,这大冷天儿的,他哥竟肯离开炉火边儿,又扔下自己二人,独个儿出去,还能上哪儿去?他又不像人家叶萧,既不会捡柴添火,又不会挖芋头找吃的,更别提先回甸子口去找马匹好回家了他哪会那么勤劳啊!除此之外,不就只剩下“上山寻仇”这一个可能了么况且,这还是他自己提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