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犹疑地闪躲,陈南俊躁怒地上前一步,脸颊挨近他的,与他只存半分的距离,他要从那个人眼中看到最真实的答案,尽管那答案会将他的心伤透。
七年,七年的感情,到底算了什么?
海水早已冲淡了吗,还是不过又一场精心刻画的戏码。
他扮演小丑的角色多时,却不知他以为的兄弟从没有入戏的那一刻。
他看重的感情变成一个可怕的笑话,生生将他吞并。
虎皮坚决地抬起头,迎视他凛然的目光,“不会,南俊,如果你想要,我就送给你。我说过,那一片江山是我们兄弟两的,谁做老大都一样。你想要,我就给你。”
陈南俊在他瞳孔中看到愤然的自己无力地褪去尖锐的棱角,一点一点,幻化成苍白的哀怨。
他分辨不出男人的话有几分真假,那种眼神,那种语气,一次次出现在他为自己拼命的瞬间。
他太熟悉了。
“为什么!虎皮,那个位子,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非要不可吗?虎皮……”
“南俊,你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你永远也不会懂。我这辈子宁可死也不要再过那种一无所有的日子!每天每天吃不饱饭,饿极了还要跑到垃圾堆,跑到野狗堆去找吃的;每天每
天看人脸色、任人辱骂,还得赔着笑脸,这个爷,那个哥的,谁心里不痛快都可以打你一顿,骂你几句;每天每天住在漏雨的天棚下,蟑螂、蚂蚁、蚊子,你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
虫子就在你身上爬来爬去。那扇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是我的恶梦!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住那种地方,再不过那种日子了,南俊,你懂吗!”
“我想爬,我想爬到顶上,我想呼吸高层的空气,南俊,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喜欢看每个人对我卑躬屈膝、对我唯唯诺诺,我要他们打从心眼里怕我这个人,我要他们一见到我
就吓得腿发抖,老远就只能跪在地上,叫着‘虎哥’。南俊,你说我虚荣也好,我无所谓,我就是要这种万人之上的人生。我太喜欢这种成就感了,这辈子我从来没体验过的
成就感,南俊,这就是我的梦想,你能明白吗?”
海水的沁凉侵入皮肤,眼眶发涩。陈南俊仰头望着天空清亮的蓝,透进心底的悲让人窒息。
----“国耀,把它给我,快给我!”----
----“不,不,陈队,你让我重新来过,我去鹰帮,我去鹰帮,我想办法得到刘爷的信任,我会再帮你拿一份资料,我不在乎多一个八年,十年也没关系,陈队,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帮你拿到可以摧毁他们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胡话!眼看我们就可以将整个烈焰帮连根拔起了,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廖坤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将他绳之于法。这件事,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廖坤是死了,可烈焰帮还在,他们有了新的当家人,那些暗里的交易绝不会结束。把那些资料给我,我们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我……我把它丢了,找不到了。陈队,是我的错,求你让我去鹰帮,刘爷知道我,叶叔也很信任我,我想我可以----”----
----“国耀,你到底是怎么了,八年了,你不是一直在期待可以离开的这一天吗?你不想见到你爸和你妈吗,他们等了你八年,你就快要见到他们了。你不知道,这两年,他们老
得太快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每天等在我下班的路口,一遍一遍催问我,小耀去国外公干八年了,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为什么整整八年,连一面也见不到。国耀,看到他们两
老,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前几天,我告诉他们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就可以回到他们身边了。两个老人家,高兴得都流泪了。国耀,你真的,忍心让他们的希望落空,
忍心让他们再等一个八年吗!”----
泪,无声流出眼眶,再多的坚强也在这一瞬间分崩瓦解,破碎的面具下,是一颗脆弱的心。
他想回家,太想太想了,想了八年,藏在心里痛了八年。可如今,这个梦就唾手可得了,他却只能选择收回手,远离,再次远离。
他怎么能----
陈南俊痛恨自己的软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坚守的一切都变了质。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只为了个人的感情而将它们抛之脑后。
为了虎皮,他毁了自己的信仰。
他甚至允许那个人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一个他本可以救下的男人。是的,找再多的理由也骗不了自己,他完全有时间去救廖坤,可是,他放弃了,他没有那么做----
接下来,接下来的自己究竟还会再变成什么样,他感到害怕。
----“国耀,八年,八年的卧底生活已经把你改变了吗,你是不是都快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国耀,别逼我毁了你所有档案,你的做法背叛了组织,背叛了你的国家,最重要的,你背叛了自己曾经赤热的一颗心!这些东西,你还能再找回来吗?”----
沉重的担子永远压在了心上,这一生,他都摆脱不掉。
陈南俊转身凝视虎皮,那样倔强和认真的神情,以自己的梦想为骄傲,这就是与他做了七年的兄弟。
兄弟,太重太重的两个字,他还不起那份情!
对不起,陈队……
他不能、不能,即使背叛了一切,也无论如何不能----
交出那份资料,等于把虎皮亲手送上审判台,烈焰帮的新当家,哈哈……众矢之的。
他还如何保住那个人,如何……
陈南俊抬起眼帘,一抹决绝印在眼眸深处,身后掀翻的怒浪急速涌来,他挺直腰,抓紧麻绳,义正言辞,“虎皮,你听着,从今天起你就去过你要的生活,我走我的路,咱们道不同,就此分道扬镖吧!这份兄弟情,断在今天。”
千层浪气势磅礴地砸向栈桥,桥身不稳地晃悠,溅起的浪花打湿陈南俊毅然离去的背,淋湿虎皮无措和愤慨的脸庞。
“陈南俊你也给我听着!”他高声向着陈南俊离去的方向吼道,“我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做了兄弟,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说断就断啊,我不准、我不准!我告诉你,你做我一天的兄弟,这一辈子都是我陈虎的兄弟,我不会让你赖掉的,你给我等着!”
未有迟疑,陈南俊保持着步伐,走过栈桥,走过沙滩,走出绝望的蓝海。
最后一滴泪,流在今天!
反目
在一间装修得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刘爷随意合上文件夹,抽一口雪茄,靠向椅背,对站在一旁的陈南俊微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陈、南、俊,我是真佩服你,你居然敢两手空空踏进我的地盘,我活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你这样的!”
“刘爷,”陈南俊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咱们把话挑明了说,我来鹰帮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在您手下做事,您就痛快点,给个话,收,还是不收?”
“哈哈……好,有气魄!可是,我收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烈焰帮几乎所有毒品交易都经过我的手,我想,您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噢?你就这么肯定能说服他们改和我们鹰帮做生意。”
“没有这点本领,我就不来讨这碗饭了。”
刘爷赞赏地点点头,“很好。我欣赏有自信的人。陈南俊,你,”他拉长了音调,挑起邪的眼眸,“是把我,当小孩耍吗?”
陈南俊眉间一抽,却只是一秒的犹豫,他很快恢复镇定,神色自若,“刘爷,我不懂您的意思,有什么问题,您可以直说。”
“如今廖坤是死了,烈焰帮可就成了你那个好兄弟虎皮的天下,你和他感情那么好,再怎么说,他也得分杯羹给你吧!哼,你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跑来到我手下做事。陈南俊,你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陈南俊叹口气,“道不同,不相为盟。他的所作所为,我无法接受,我已经正式离开烈焰帮了。这个理由,可以吗?”
“哼,你是指,他做掉廖坤这件事吗?”
陈南俊一惊,狡猾的老狐狸没放过他的这个反应,一瞬间将猜测坐实。
刘爷低低地笑起来,“小辈就是小辈,陈南俊,再会装酷也没用。其实,我倒是挺欣赏虎皮的做法,够胆识,敢拼、敢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绝不手软。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他啊!”
“刘爷,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原因,可以收我了吗?”
“你很心急嘛!陈南俊,谁能给我保证,你这个满脑子鬼主意的人,会不会是和虎皮联手,演了一场好戏给我看呢!”
“刘爷,你如果不信我,你现在就可以做了我,我绝无怨言!”挺直背脊,陈南俊高傲地抬起头。
叶叔敲了两下门,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恭敬地跟刘爷打过招呼,瞅一眼站在旁边的陈南俊,“刘爷,陈南俊可是个人才,咱们不能将人才往外推啊!何况当初,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那个时候我就跟他说过,鹰帮的门,我始终为他开着。如今,我们若是把他往外推,这不是叫我食言吗?以后我们鹰帮可就落人一个话柄了。”
“阿叶!”刘爷闭着眼点点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陈南俊----”
“刘爷,如果您觉得不方便的话,就让他先在我手下做事好了。南俊,”叶叔堵住刘爷的话,话头一转,“这样安排,你没什么意见吧!”
陈南俊点点头,“请叶叔多多关照。”
“好!”叶叔脸上笑开了花,一拍大腿,“刘爷,您看这事----”
“你啊!”刘爷伸手癫癫地指指他,“让我说你什么好。行行行,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意味深长地望一眼陈南俊,“只要到时候被狼崽子咬了一口,别找我来哭诉就行了。”
叶叔“哎哎”的直乐,走上前拍拍陈南俊肩膀,“小子,以后你可要给我争点气,咱们做出点成绩让刘爷看看,可不能给你叶叔丢脸啊!”
“嗯!我知道。”陈南俊浅浅一笑。
屋外传来闹烘烘的声音,不消一会儿,虎皮带了两个手下大敕敕地闯进来,一眼便瞅到站在正中央的陈南俊。他顿时气得双颊通红、眼冒火,头冒烟,呆呆地重复着,“陈、南、
俊,你好啊……你好啊……”
鹰帮的弟兄一窝蜂全都涌进了办公室,个个掏出枪指向虎皮三人。
刘爷站起身,不悦写在脸上,“虎皮,你这是干什么,当我鹰帮是什么地方,容你来去自如吗?”
虎皮移过视线,“刘爷,得罪了,我是来带回我的人,您放心,绝不多扰。”
陈南俊别过脸,背对他,“你回去吧,我已经离开烈焰帮了。”
“我不记得我有批准。”
“不管你准不准,我都走定了。我说过,那里已经不适合我了,我不会再待下去!”
“陈南俊!”
“虎皮!你的生活方式,我永远也不能接受,咱们兄弟也做到头了。你就去过你的好日子吧,对冰莹,对他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做到你的承诺。”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凶狠的眼神直对着面前那个一脸从容的人,“你真的要断?七年的兄弟,你真的断得了?”
“我断的了!”陈南俊无法抑制地冲他吼道,“从你决定坐上这个位子的那一天起,我们的兄弟情,就已经完完全全的断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相处多
少年,不管感情有多好,矛盾总有一天会体现,会爆发,这道裂痕,是你无论如何也修补不了的。”
有一股强烈的气焰冲到虎皮的头顶,他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爆发,用一种受伤的眼神凝视着他,“你就,就那么恨我。你打算,一辈子也不见我了?就这样,就这样,把我这个人
从你生命里抹掉,把咱们一同经历的七年统统忘掉吗?”
闭了闭眼,陈南俊转过身,他无法再面对那个人,说好相忘,说好结束的,他绝不让自己再心软半分。“你走吧!”
虎皮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抽动嘴角,眼光狠狠地四下梭巡,最后落在刘爷桌上的那匹金马身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不会走的,我已经和刘爷谈好了,从今以后我就是鹰帮的人,你最好少往这里跑。咱们,再无瓜葛。”
“陈南俊!”
“虎皮,别不识抬举,你再不走----”话音未落,一阵钝痛从后脑传来,眼前一黑,他直直往后倒去。
叶叔张大了嘴,“你、你----”,刘爷气得瞪圆了眼,“胡闹!”
虎皮扔掉手里沾血的金马,一把接住陈南俊,将他翻个身,扛在身上,伸长手,拿出酒柜里一瓶上万块的XO,毫不客气地往桌上一砸,瓶身顺势而裂,酒液哗啦一下全倒在他脚上,一整个屋子充斥着浓郁的香味。
抓过瓶把,对着刘爷的方向,虎皮恶气十足地说:“刘爷,得罪了,今儿这人,我是带走定了。您要是想拦我,可以。我今天敢来您这,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来之前就跟帮里的弟兄们说过,我是到刘爷您这儿喝茶来了,我若是回不去,自有一帮的人帮我报仇。您看,咱们是不是要来个两败俱伤呢!”
刘爷气得胡子往上飞,这小子的确够狠,不过是为了帮里的一个兄弟,居然至于他如此大动干戈,甚至可以连命也不要!
这个陈南俊,你倒是值钱得很哪!
虎皮转身往门外走,几个手下刷拉一下站到他面前,他不急不躁地等着刘爷发话。
咬咬牙,闭闭眼,顺顺气,刘爷瞥了几眼那个自信的臭小子,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让、他、走!”
虎皮嘴边浮起得意的笑,扛着人,大摇大摆、恶形恶状地走出鹰帮。
叶叔干咳几声,“刘爷,您看这----”
刘爷一屁股坐回椅子,“为了一个陈南俊,与整个烈焰帮结梁子,不值过。”
“是,是……”叶叔挥退手下,留了几个收拾的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刘爷气急败坏的吼声。
“明天把我那匹马和酒的帐单寄到烈焰帮,妈的,这个臭小子……”
叶叔偷笑着连忙答应。
这个老傢伙,今儿个,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虎皮啊虎皮,看来,烈焰帮的这个新当家,果然有两把刷子。
只希望,他不要成长得太快,不然,到时候……
叶叔不禁有些担忧起鹰帮的未来。
五十年的阅历,他从那个小子眼里看到了噬血的狠,那双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眼睛,是连刘爷和死去的廖坤都不曾拥有的。
欲望,已经将他腐蚀了。
陈虎,七年前的街头小混混,七年后的烈焰帮扛把子,惊人的巨变,新一代的枭雄。
唉!
叶叔深深感叹世事变化之快。
老了,这里的天下,真的还有他的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