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俱敌,剩下的那一面……
封铮眯了眯眼,不想去想那空空如也的一面伸出脑袋见不见得着地,刚刚一路可全是上坡来着。
「是有点棘手。」
「只有点?」尾音高扬,封铮摆明了不相信。
无语,皇甫烨只是侧首朝封铮笑得一口牙白。
「呿,不问就不问。太子在里头?」他不认得谁是皇甫垣,但皇甫寰还有封瑶晴的脸盘想忘都难,两个人全被铠甲禁卫层层保护在后,所以他猜皇甫寰旁边的青衣人可能就是蒙面人念兹在兹的肥羊。
「嗯,穿青衣的,跟你同样白衣的是封瑶馨。」视线重新转回眼前僵持的场景,皇甫烨思索着该如何让人脱身,最起码,也要能公平一战,不能就这样困着任人宰割。
眼下看来,唯一的契机就是不在敌人意料中的他们俩。
不多时,战策逐渐在脑海里成形,皇甫烨却有了些犹豫,只因这一仗要是不成功,结果便会是所有人马都栽在这儿,包括他和封铮。
抑或……先任人押走太子再容后图救?
念头一闪而过,皇甫烨却是很快地便放弃这想法,只因为就算暂且不论皇朝威仪是否扫地,一旦太子在手,这群人只怕更要狮子大开口,到时候妥协不是不妥协也不是,仍是两面为难。
更何况,牺牲太子一人也未必就能换得其他人的活路。
正当皇甫烨不死心地思索着还有没有其他可行之计时,忽见为首的褐衣人举剑遥指着皇甫寰说了些什么,随即就见禁卫们立刻更加把人围得滴水不漏。
啧,这下子不必再费心想其他的了,加上皇甫寰,太子势必断了妥协之心,定是选择力战到底,这么一来,他也没别的路可选,只能冒险突进了。
深吸口气,皇甫烨转脸朝向静默在旁的封铮,却是迟疑了好半晌才有办法开口。
「林子里的弓箭手应该不出十个,你一个人可以吗?」眼底漾着几分歉疚,因为他一个人的决定却要拉着另个人豁命相陪。
皇甫烨知道封铮不会拒绝。
一如他知道这人不会在这时候离开自己,即便眼前四面楚歌九死一生,正因为他都知道,所以才如此卑鄙地对封铮做了要求。
「嘿嘿,难得派我工作,摇头的话多没面子,行,包在我身上。」相较于皇甫烨的犹豫挣扎,想都不想便一口爽快应允的封铮反显得有几分跃跃欲试。
「不过先声明我对捉迷藏不怎么在行,要把『鬼』全找出来得花些时间。」
「放心,这我来想办法,保证全乖乖自己跑出来。」打起精神对人一笑,皇甫烨伸手抚上那张有如出水芙蓉般的艳容,几分忧虑深藏在眼底。
如果可以,他不会让功夫还不到家的封铮独自临敌;如果可以,他定不会让这人涉危犯险,他……困惑地微拧眉,皇甫烨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对封铮兴起如此浓烈的保护欲,强烈到他开始觉得后悔,后悔得直想收回说出口的要求。
深吸口气压下紊杂的心绪,皇甫烨强迫自己收敛心神,现在不是探究为什么的时候。
「顾好自己,尤其是——」
「脸脸脸脸脸!」抢在皇甫烨之前补完整句话,封铮没在意脸上的抚触,只是老大不爽地一连五个「脸」字抗议。还真是母子连心,这家伙已经快变得一个样唠叨了。
他是男的,男的耶!干嘛老在打架前提醒他顾好这臭皮囊!?
「放八百个心啦,我还不想被萼姨拎回瑾萼宫关上大半年。倒是你,手脚别太快,尤其是对那个皇甫寰,救也白救没好处,祸害遗千年少一个是一个,我敢打赌没人会计较你见死不救大义灭亲的。」
见死不救还大义灭亲?他们到底是要救人还杀人哪……停在脸颊上的手改落在肩上拍了拍表示心领,皇甫烨很明白这是封铮拐弯抹角地在表达关心,也亏得他听得懂,换作旁人大概会以为这纸风筝打算造反了。
「准备了。」
招呼了声,见封铮紧握着靛风蓄势待发,皇甫烨手上的沉渊也随之出鞘,而后毫无预警地蓦然窜上林梢,在一片枝叶簌簌声中再一个回旋大转如箭疾射敌阵中央。
咻咻咻!弓弦声大作,箭如雨下,一如皇甫烨之前承诺的,林里树间埋伏的「鬼」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给诱得纷纷出手现了形,然而封铮仍是静静地按兵不动,两眼紧盯着箭矢发出的方位牢牢默记,直到箭雨一停林外继而传出骚动。
深吸口气,月白身影霎时如风狂飙,忽而上冲忽而下奔,前后左右或旋或扫,看似乱七八糟全没个章法,然而却是青芒每一现便必有褐影坠跌。
「妈的!还有——」
不知是谁发出了大吼,虽是中途声断却也足以传出林外,就见外头的重重褐影迅速分出一小队人马向林间奔来。
还不行!一口真气已至极限,封铮却死撑着不肯吐出浊气,他怕气一泄便给了敌人喘息的机会,他得在最短时间内收拾掉这些个藏头藏尾见不得人的,不能让皇甫烨再多一分的危险。
划过敌人喉头的淡青,依旧如风丝毫没有停歇,然而当淡青再从敌人胸口拔出时耀眼蓝芒不再,随着使剑者的真气渐竭无以为继,原本快如电闪看不清的剑影也逐渐凝形。
顺着抽剑之势封铮将自己甩向左侧林间的敌影,拚着左肩挨上一掌手中冷光再次疾舞,然而当鲜红及衣时已无力腾跃,只能任温热腥血溅洒一身。
怔忡地楞了楞,第一次,封铮切切实实感受到生命在自己的手中葬逝,翻腾多时的血气霎时随着心绪紊乱浮荡了起来,几欲冲口而出。
强压着胸腹间翻腾欲呕的不适费力吸吐着,每口气都似火灼般热辣辣的,涨痛的胸膛更像要炸裂似地心音狂擂,再加上血味腥膻……全身上下的不舒坦搅得封铮很想就这么眼一闭不见为净,如果不是还记得他答应了皇甫烨什么的话。
忍着头重脚轻的晕眩拾起脚边敌人落下的长弓,封铮甩了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些,而后硬是重新屏息定住身形。
只许成功!
连珠箭出,负伤的左肩一阵抽疼再也举不稳弓,如纸苍白的艳容却是漾开了抹不合时宜的笑,而随着这一笑,前一刻还凛凛威风的身影立时变得有如六旬老叟,带着粗重的哮喘声痀偻着直不起腰杆。
急喘着气,封铮半是摔半是跌地爬下了树,而后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倒树下,尽管精疲力竭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心情却是如上云端般雀跃。
皇甫烨,这次我可没丢你的脸。
第九章 星坠
心神一松,神智又有些模糊了起来,直至朦胧视野中褐色人影渐近,这才记起了该想想再来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一、二、三、四……只消一眼,封铮便放弃了继续点兵,嘴角微抽地瞪着一个个跑得比飞还快、饿虎扑羊似的敌影。
杀鸡用牛刀,当他有三头六臂还是脑袋镶金啊?
扶着树身颤巍巍地站起,封铮朝林外杀声震天的混乱瞥了眼。等人来救是不可能了,与其在这儿被人十个打一个,不如闯出去碰碰运气,至少也该看清楚让皇甫烨和自己如此卖命的家伙到底长得什么样,省得万一见了阎王还说不明白。
主意立定,封铮马上发足往最短出林的方向开跑,然而明明只十丈许的距离跑起来却遥如千里,两腿虚软的封铮觉得自己活像只乌龟似的,再奋力划动四肢也不过是在「爬」,不一会儿,眼角余光便可见幢幢褐影分从两头包抄。
可恶,他才不让人称心如意!
提气聚力,内息甫动胸腹间便是一阵剧疼,尽管痛得唇色发白脸上发青,封铮仍是不住催聚着余劲,因为再不拚就永远不必拚了,他绝对要闯出这林子。
腾身跃起,血色身影和着抹淡青疾旋,尘扬叶舞满天,一阵铁器碰撞声后铁桶般的褐彩硬是被扯开了道口,占着兵刃便宜的封铮终是突破敌围,然而一出林,如风疾影却骤然伴着蓬血雨、如星坠地直朝厮杀中的人马落去。
紧捂着像要涨裂似的胸口,封铮已痛得有点神智不清,一时半刻什么也无法想,即便如此,意识一隅还是清楚着危险,然而就算勉强睁眼也仍是一片的黑,什么都看不到,一如耳里,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等纷杂的声音重新传入耳时,封铮才有办法感受痛以外的东西,先是闻到股浓郁的栀子花香,问题是初春时节哪来的栀子花?正觉得奇怪,集中精神细嗅时却香味已杳,而后是片新月初升般的夜蓝映入眼帘。
「还好吗?」
循声望去,入眼的是张很容易令人放下戒备的俊秀脸孔,眼底眉间俱是笑意,神情一如嗓音般地温煦柔和,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
眨了眨眼,封铮有些懵了。
「怎么了?」
没有回应,封铮只是转头朝旁望去,血雨腥风随即迎面扑来,马鸣嘶叫夹杂着刀剑相击,厉喝声还有杀伐声,地上,人尸马尸横陈血泽殷殷。
再慢慢地转回头,眼前人长发束冠一丝不乱,衣蓝如新一尘不染,而那张脸,更是一点汗渍泥灰都没有。
是他在做梦还是眼前的不是人?
茫然地想伸手确认,手才举肩头便是一阵痛,懵懂神智这才又多了几分清醒,封铮赫然发现自己竟是被人抱着坐在马上。
「你……」才出声就是一口腥甜上涌,封铮赶紧转过头去,就怕一个忍不住毁了这人一身整洁。
隐隐约约,他已经猜出这在混乱之中还能如此安然端坐马上的会是谁,光看这人四周尽是穿着铠甲的护卫奋力拒敌,答案就已八九不离十,看来自己的运气很不错,闭着眼也能拣着这么个好地方摔,就不知怎么没被当成敌袭叫那些护主心切的禁卫们给剁得稀巴烂,居然还让他贴身离人这么近?有谁认得他吗?
「你的伤?」
摆了摆手示意,封铮强咽下到口的鲜血,努力平复着胸腹间不住翻涌的血气,直到感觉好些才敢再开口。
「谢太子殿下。」
「你认得本宫?」
「臣是十三殿下的近卫。」
「近卫?」许是因为怀中人个头娇小了点不像个皇子身旁的近卫,皇甫垣忍不住朝人多打量了两眼,当从一片血污中窥探出那较常人妍艳许多的精致脸容,立即便想起了某个不久前才挂在嘴上的传说人物。
「你该不会就是那个风筝吧?」
「……」那个是哪个?纸扎让人拽在天上飞的?
尽管眼前人贵为太子又于己有救命之恩,封铮依旧为那「风筝」两字生出几分芥蒂,即刻把人归类在同属「皇甫」一票的讨厌鬼里,初见面的几分好感立时荡然无存。
「是,臣就是『那个』『封铮』,臣以为殿下已知臣的身分,才救下微臣。」
冰冷的语声微带嘲讽,封铮不禁想着自己若有异心的话,只需动根小指头就能马上把人送上黄泉路,看来凤阳宫的人也是被杀昏头了,竟敢放他一个来历不明的赖在太子金枝玉叶的龙体身上。
「本宫是没得选。」微耸肩,皇甫垣似是一点也未察觉封铮言词间的不善,口吻依旧带着几分打趣:「你这纸风筝可是从天而降来得突然,连馨儿都不及防,就直接落在本宫马上了,后来发现你腰上坠饰镂刻着腾熙宫纹,自不会当你是敌人。」
「坠饰易得,更何况皇族徽纹有心人皆可知,事涉殿下安危,还是谨慎点的好,省得见了……咳,追悔莫及。」总算还记得面前人是太子不得太过无礼,及时以咳声跳过忌讳的不吉字词,然而任谁也猜得出被吞回肚里的两个字是什么。
皱了皱眉,直到此时皇甫垣才听出封铮言词中的讽意,却是不解对方何以如此不善,他才救了他的命不是吗?
「依你之意……莫不是本宫该把你扔下马去?」
「是。」
原是几分负气下的玩笑话,没想到对方竟真简单俐落地应了一个「是」字,而后开始挣扎着想下马,皇甫垣当然不是真有那意思赶人下去,连忙伸手相拦,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圈在臂膀中的人突然一个猛扑,猝不及防将他撞下马来。
天旋地转,背脊着地时皇甫垣眼前黑了黑,等到再能看得清楚时,只见片刻前还安坐在他怀中的少年在数把长剑的围攻下滚躲在地闪得狼狈,一袭血衣转眼已是破碎不堪。
「住手。」
喝止住禁卫,皇甫垣在一旁相护的封瑶馨扶持下缓缓站起,青衣染泥却依旧无减丰采。
「是封铮救了本宫。」即使武艺不高眼力也还有些,刚刚那会儿不知是哪来的利箭朝他射来,如果不是封瑶把他撞下,兴许身上就得多个窟窿。
「这回该换本宫向你说声谢了。」望着艰难爬起身的少年,皇甫垣眼色有些复杂,似是欣赏却又带着些怅然。
「殿下不必言谢,臣只是不喜欢欠人罢了。」尤其是欠你们姓皇甫的,天知道利滚利得还多少。
拒人千里的语声除了生硬外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只因被这么一折腾,胸臆间才稍缓的痛楚又再次翻绞起来。封铮强忍着烦闷欲呕的难受,举目朝四周混乱巡去,现在可不是跟人聊天闲嗑牙的时候。
「请殿下赐还臣的剑。」赤手空拳的他根本走不出两步,眼下只有仗着神兵利器才可能杀进这团乱里去。
「你还能打?」有些诧异地望着他,皇甫垣随即不予赞同地皱起了眉。
血污的脸容看不出是青是白,但光是那一身血色就已经足够吓人了,更别提身子还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明眼人都能看出封铮伤得着实不轻。
「臣是十三殿下的近卫。」
再次重申自己的身分,封铮已感到有点不耐烦,这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的大少爷到底晓不晓得自个儿兄弟正在为了他拚命?
「……看来十三对你很是不错。」一语双关,带着点试探也间接提醒他该为关心自己的人多保重些。
「我知道。」随口答得敷衍,不但以我自称连语气都带着几分冲,封铮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他已在人群中找着了那黑色身影,只想赶紧拿回剑上前帮人一把。
「……」静默了好一会儿,皇甫垣才转首示意身旁的封瑶馨将剑交予封铮,「拿去吧。」
瞧这人引颈翘首的着急模样,心思只怕早飞到了战场上……睇凝着封铮的墨瞳再次闪过几许复杂难辨的心绪。
「骑本宫的马去,自己多小心。」
「咦?那你——」
「无妨,本宫有馨儿就够了。」
「谢殿下。」对于这意料之外奉上的大礼,封铮真心诚意地展开笑容道了声谢,心底对于这位太子殿下的评价立时升了许多,恶感顿减。
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四条腿远比他这软绵的两条腿有用得多,何况还是太子殿下的爱驹,自是非凡之品,等会儿冲锋陷阵就靠它了。
翻身上马,封铮立即两腿一夹驾马前冲,在环护的禁卫让道时青芒疾舞,顺手替人解决两名敌兵聊表谢意。
从见封铮一展笑颜起,皇甫垣的目光便始终没移开,直至封铮绝尘而去,敛笑的脸容一改平日予人春风般的温煦感觉,气势陡然变得如山高阔,宛若帝临。
「殿下,让人骑着『聿雪』是否——」深知主子为人的封瑶馨可说是真有几分惊讶,她没想到只一个照面皇甫垣竟就将爱驹让予人骑,不是舍不舍得或气度的问题,而是那匹马代表着……
「没有『聿雪』,你那小堂弟这回可难飞得出去,本宫还不想这么早就损兵折将。」负手而立,皇甫垣环视着四周的铁马金戈,若有所思,「留着他,往后会是步好棋。」
「馨儿晓得,只是担心封铮太乱来令『聿雪』有失。」
「怎么,连你这自家人都不看好?」笑瞅了眼身旁的女子,皇甫垣面上神情已如往昔泰然。
「老太爷说过,那孩子性子太倔,宁折勿弯不懂退,所以馨儿才担心他会仗着『聿雪』不同于凡,冒险深进。」
「放心吧,『聿雪』也不是你说东它就一定依的,就当是本宫和老天爷赌一次,是成是败就看天意属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