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封铮满心想着跟人算帐时,一声低低的「主上」穿透重重劲气传入耳中,当意识到来的是自己人时,眼前紧跟着就是一片黑幕袭来。
这回总可以让他睡了吧。坠入无垠黑暗前,封铮如是想着,然后放任千斤重的眼皮阖起,任是天塌地崩也不理。
就算要见阎王,睡饱了也好头脑清楚把话说明白。
阖眼的封铮不知道,自己这一睡不只腾熙宫人仰马翻,就连整座皇城都差点掀了宫顶去。
风起帘动,浙沥春雨带着泥草芬芳飘进,偌大的腾熙宫一如以往的安静,只是自从主人皇甫烨历劫归来后便弥漫着股叫人喘不过气的肃沉,脚步声、细喁声,全都小心翼翼地似压抑着什么,御医来来去去,禁卫更是十尺一岗五丈一哨。
「陈御医,如何?」
整整七天,床上的少年眼一闭后就再没睁开的意思,完全不晓得外头为他这般的「好睡」已快天翻地覆。
夜夜孤枕难眠,皇城主人的心情可谓差到了极点,天山雪莲、上古老蔘、千年灵芝,管他什么灵丹妙药,只要能治伤对身子有益的,全一股脑地从各地搬进了腾熙宫。
区区一们皇子随侍竟得帝皇如此厚爱,原因是什么众人皆知,结果自是红眼的红眼、青脸的青脸,鸡飞狗跳。
徐徐收回灸针让宫婢替人盖好被子,年迈的医者总算露出了抹笑,一扫连日沉霾,「娘娘请放心,公子福泽深厚已无性命之忧,只要再好好休息个把个月常可无碍。」
公子是宫中众人对封铮的称呼,因为他不像其他封家女侍封有嫔妃之名,又无官职在身,因而概以公子称之,反正全宫里就这么一位叫不出称谓的人,省了姓氏也不怕搞混。
「只不过……」
喜色才上眉梢,立即又被老御医欲言又止的模样给骇住,坐在床前的华服女子忍不住紧张地看了眼立于身旁的少年,眼里满满是担忧。
「但说无妨,至少人还活着,剩下的我想坏也坏不到哪去,情况再糟也该有法子参详。」不疾不徐的语声有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皇甫烨朝娘亲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是,臣愚昧,让娘娘和殿下不安了。」告声罪,老御医凝神思索了会儿,才又接着娓娓道来:「公子刻下虽已离险境,但这回着实伤得不轻,外创尚在其次,主要还是内腑之伤极沉,公子实是不该在伤及经脉后还勉强聚力提气,臣担心日后纵使伤愈,武学一道亦恐难有大进,除非……」
轻轻两字「除非」又将人心吊上了半空,老御医伸手捻了捻须,沉默了好半晌才发现自己的坏习惯,老脸一臊赶紧将话补上:「除非有灵丹妙药相助,再靠公子自己多下工夫苦练。」
「药助不难。」深宫禁闱什么没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多,凭他和母妃在宫里的地位得之极易,光是这阵子父皇赐下的就不少,至于──
「下工夫苦练需至如何?」那纸风筝练功的狠劲难道还不够?
「每日至少两个时辰以上坐练内息,让受损的经脉不致缩了去,但这伤口洒盐的滋味不好受,少说也要个三年五载才可能恢复如昔。即便如此,公子日后对敌也不宜鏖战过久,久则气力难继复恐伤身。」
「嗯。」颔首默记,皇甫烨在心底提醒着自己以后得替人留意算时间,他可一点也不期望那小子懂得自律。
又问了些该注意的,皇甫烨才让人送走御医,而后好说歹说、再三保证地说服自个儿娘亲回宫休息,一是担心娘亲身子吃不消,二则是再让瑾萼宫日夜唱空城,父皇很可能会把帐记到封铮头上去。
徐步踱回床前,皇甫烨屏退了宫侍,随即踢脱了靴子一跃坐上床。
「喂,人都走了,可以张眼了吧?」
声出,却是对牛弹琴好半晌毫无动静,见人还想赖,皇甫烨索性恶作剧地伸手捏住那小巧鼻尖不让床上人呼吸。反正按这人说的,姓皇甫的没个是有良心的主儿,欠着了利滚利扒皮都难还。
「……那你是啥,鬼?」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沉寂许久的睫扇终于缓缓掀了开,纵使带着点甫睡醒的雾蒙氤氲,依旧难掩如如星灿彩,灵动如昔。
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皇甫烨知道心底那块老悬在半空没处落的地方总算安稳有了归处,晚点也该差人让母妃安心了。
「御医说的都听到了?以后就乖乖修身养性别惹是生非。」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这么轰轰烈烈的,看来以后还是少让这纸风筝动手为妙,省得提心吊胆。
修身养性?封铮长睫眨了眨,一脸无辜茫然,「……怎么我听的好像不是这样。」
「喔,那是哪样?」
「听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两样。」张嘴再打了个呵欠,封铮孩子气地揉了揉眼,不过动作比平常慢上许多,虽然没什么耐心却也还不至于跟自己的皮肉过不去,能下床前,一切以慢为上。
「没两样?」
皇甫烨挑了挑眉,敢情人家御医口沫横飞说了大半天,全是废话连篇?
「御医说若不想废了武艺,以后得每天练上两时辰的内息。」
「练啊。」练就练谁怕谁,正好他也觉得自己内力一项太弱。
这回他明白了个道理,拳上输赢取不得巧,招式再巧、神兵在手又如何?没内力做后盾还不是最后让人打趴了下来,说到底,自己根本就配不上那把靛风。
「你经脉有伤,以后练功不会太舒坦。」
舒、坦?神情古怪地瞟了皇甫烨一眼,久违的狡黠盈满黑瞳,「我怎么没听过舒舒服服能练好功的?哪门哪派有这么好的功夫,怎么没人跟我讲?」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这小子舌粲莲花可比苏秦?皇甫烨头痛地只能跟人大眼瞪小眼,一番苦口婆心全叫封铮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
「日后对敌不许鏖战。」
最后一条,约法三章,他再也不想镇日食不知味睡不安稳,再来一次,他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干脆让人打个铁笼子把这纸风筝关起来。
「我说皇甫大爷──」轻轻摇了摇脑袋,绝色丽颜上尽是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的痛心疾首。
「您这叫废话,你几时见我是跟人慢慢打的?放心,能一剑解决的我绝不会浪费两剑,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做。」
「……」再一次被堵得没话说,皇甫烨缓缓眯起了眼。
算了,反正也不见有那机会,干嘛学杞人忧天?禁卫森严的皇城可不是说书嘴里的纷乱江湖,哪来的打打杀杀,意外不会天天发生。
「精神不错,嗯?」
阴恻恻的语声,带着几分要胁。
「是还不差。」眨眨眼,封铮仿佛嗅不出危险的味道,甚至笑咪咪地朝对方咧唇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睡饱了嘛。」
好气又好笑,紧抿的薄唇终是忍不住也跟着扬起,皇甫烨倏地如饿虎扑羊般,故作凶狠地向封铮扑去,伸手扼在封铮纤细的脖子上,当然他没忘了小心避开这人身上的大小伤瘀。
「呵呵……」
银铃般的笑声如阳舒暖,彻响在肃穆静寂的腾熙宫,驱走满室料峭春寒。
他的风筝,回来了。
第十一章 幕起
癸丑年,肖牛,不必观天象也无须摇铁筒,上至皇朝天子下至庶民百姓,人人都知道今年将会是非常喜庆的一年,因为一连三位皇子殿下都将满十六,如果老天赏脸风调雨顺,大半年的日子都将会如年节般热闹非常。
年甫过,皇城里头便开始为皇子们的冠礼忙碌起来,尤其是身为主角的青琉、璧翡、腾熙三宫,以往节庆喜筵什么的从没离得这么近过,这次却是一过夏入秋便八月、九月、十一月,一个皇子接着一个皇子来,害得各宫管事不论资深还历浅的,全战战兢兢地深怕时间不够用。
而老天爷还嫌不够热闹似地,太子难得出宫一趟便遭人在太岁头上动土,皇城兵卫尽出闹得人仰马翻的却始终未有所获,好不容易事过境迁各宫逐渐恢复日常作息时,又冒出了两件让全城为之哗然的大事。
一是太子殿下亲上腾熙宫,向此次不惜以身犯险护驾的十三殿下致意。
本来嘛,兄弟间道安问好也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太子顺手还带了把剑,说是完璧归赵,消息一传闭来,众人纷纷打听了才知道那剑大有来历,竟是在四殿下冠礼上皇帝钦赐的宝剑靛风,若单只是
这样也没啥好大惊小怪,问题就出在太子还的对象不是旁人,居然是那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封铮!?
这代表着十三殿下不但把得之不易的绝世好剑送了人,还是送给了个……毫不相配的庸人……
就在人人都认为鲜花插在牛粪上,替名剑捶胸顿足之际,没多久第二件叫人眼珠子收不回的奇事又发生了──
一年一度各宫侍卫切磋武技的盛会,向来缺席坐壁上观的封铮竟破天荒地也报了名,而且居然还指名挑战朱曜宫首席──四殿下的爱将,封瑶晴。
虽然封大公子惊天一箭的事迹众人皆有所闻,但大部分人多认为只要胆子够大,那根本就不算什么。
马耶,还是被人骑在屁股下不移不动的,如此庞然大物蒙着眼射都能着;再说了,骑射一道和武场较技差之何只十万八千,这位封大公子该不是尝着一次甜头就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吧?
太子皇甫垣曾说过,巍峨宫墙内什么没有三姑六婆最多,好事之徒自也不在话下,所以癸丑年的皇城武会赌盘,开出了有史以来的天价赔率,几乎全一面倒地押朱曜宫胜出。
要不是腾熙宫仍有人为了面子问题押在自家儿郎身上,根本局不成局,而尽管似是没什么赚头,众人仍引颈企盼着武会到来,没旁的,纯粹无聊想看场好戏,无论是腾熙对上朱曜还是封铮对上封瑶晴,都将会是出精采好戏。
这厢急着看戏,另厢也不遑多让,腾熙宫一隅白影如风飞跃。
人依旧,景依旧,同样是那独树一格的「小桥流水、竹柳繁花」,不同的是物换星移,霭霭白雪换成了点点碧草,拜四季更迭之赐,皇甫烨总算确定了那最后一个「繁」字何解──
满地花尸经一冬雪藏后,依稀可辨是母妃最爱的虞美人,或红或紫或白,只不过不是直挺挺站着而是横躺着东倒西歪,这还不打紧,和着雪融后的泥渍……已不是惨字足堪形容。
朝停剑走近的人影递了杯蔘茶,皇甫烨不禁摇了摇头,雪融才半月呵气都还结雾霜,这人却能练剑练到汗湿淋漓,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不是外强中干身子太虚,就是实在太拚了点。
随手拾起挂在横栏上的外袍朝对方抛去,皇甫烨的口吻有些责怪:「昨晚也溜出来练功?」
这纸风筝,伤才愈就不能多留意些自己的身子吗?老要人替他操心。
「昨晚?有觉不睡我干嘛那么苦命。」接过衣袍,封铮却是朝脸上抹了抹权充汗巾,都快热死了他才不穿呢。举杯猛灌了口茶想解渴,谁知渴是解了脸也皱成了包子。
都要忘了,从能进补开始,给他的汤汤水水里就永远加了其他料。
「可以改换别的吗?苦死了。」
「不行。那你是出去干啥?」见人不像说谎,皇甫烨不禁感到好奇地追问了句。
三更半夜不睡觉,不是偷跑出来练功又是为了哪桩?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大概上茅房吧。」他不喜欢用房里的夜壶,跟皇甫烨同间房小解很别扭。
上个茅房会那么久?皇甫烨微惑地皱了皱眉,似乎前几天有次也是这样,人一离房就是好几刻钟,要不是知道有隐卫在暗地里留意着,他恐怕也要跟着离开被窝找人去。
这小子该不是练功练过头,累到边蹲茅房边梦周公吧?
「以后起来记得披件衣服。」只一件单衣在外头晃这么久,哪天准又病着。
「知道啦,你越来越跟你娘一个样,啰唆死了。」
事情都过了一个月了,结果他还是每天大补小补不断,躺在床上时这不行那不准的,好不容易挨到下床也没好上多少,依旧是这要注意那要小心,一干人等全当他是纸扎糨糊粘的风吹就倒,现在可好,连皇甫烨也加入婆妈之列。
「你说跟『谁』一样啰唆?」语音微扬带着几分戏谑,皇甫烨露出狐狸般的神情斜睨着他。
「呃,有吗?谁?」知道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封铮赶紧偏头装傻,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才没笨到让这人跑到瑾萼宫去告御状。
「哼。」一声鼻哼作罢,皇甫烨没忘了还有正事未提,「这次武会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大家都说靛风在我手上太可惜,本少爷自然要显显威风以正视听。」拧着眉一口喝干苦死人的蔘茶,封铮又向对方递出了杯子。没办法,苦归苦却也生津解渴。
「我看来很好骗的样子吗?」再倒杯茶递过,皇甫烨不满地眯了眯眼,其实就算封铮不说实话他也早有了几分底。
「……」
「还在记仇那时候的事?那种情况下,封瑶晴的行径称不上是犯上,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毕竟我一非太子二非帝君,在护四皇兄万全为首要的前提下,她确实毋项顾虑我太多。」
「啧啧,看不出来咱们的十三殿下还挺懂得怜香惜玉的。」摇头晃脑,封铮绕着皇甫烨走了圈品头论足,墨瞳里满是戏谑:「要不要自己抹了脖子,我替你向佳人送上脑袋?」
「就事论事,铮!」
「好,你要就事论事我就跟你就事论事。」卷起袖子,抬脚大马金刀地跨在横栏上,封铮摆出副地痞流氓的凶狠样。
「又不是生死关头二个选一个,马都已经让给皇甫寰了她还要怎样?犯得着拿你当垫脚石再踩上一把?还有你,人家催命索都系到脖子上了还不叫犯上?是想等见了阎王才告状是吧,不嫌太晚?」
「封──」
「别吵,我还没说完。」摩拳擦掌咧了咧唇,绝色容颜越发显得狰狞,「堂堂皇子殿下大人大量不跟女人家计较,我来做小人总可以吧?光明正大地打一架难道也有错?行,那我就更省点力,直接上瑾萼宫向萼姨哭去好了,喔,我会记得挑你那皇帝老爹也在的时候,顺便把去年冠礼那天林子里发生什么也给提提。」
「……」
「当我不懂什么叫『兵不血刃』?就以为只有你那些好兄弟会使手段?哼!把我惹毛了,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可没你顾虑这么多,怕东怕西的。」
不提还好,越说火就越大,这家伙竟敢要他就事论事?他如果不是就事论事的话,老早就掀宫顶拆房子了,还用得着勉强参加什么鬼武会!?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猴戏场子,只有那群没脑袋的家伙才会让人当猴耍还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为点无聊赏赐抢破头。
仰脖尽饮杯中茶,再横臂一抹嘴,粗鲁的举止配上绝艳美颜,看似不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似是将那天人般的虚幻落于凡,多了点憨,也添了分可爱。
只手撑颊,皇甫烨就这么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人变化万千的表情,至于那张红艳小嘴吐出的,一律左边进右边出。
「喂,干嘛不说话?」一口气骂得痛快,回头却见皇甫烨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非但没半点被顶撞的不悦,甚至还似乎……心情不错?
不善地眯了眯眼,封铮怀疑自己是在对牛弹琴白浪费力气。
「你都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是实话,该说的都说了,这纸风筝的拗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既然他说他的他做他的,说再多也枉然,他又何必白费力气。
「说──」说什么?要人点头同意还是要人拍掌称赞?嘴角微抽,封铮突然领悟到被这人耍了。
「没事少来烦我!」
悻悻然走回练武处,封铮倏地回身左右开弓打出两样「暗器」,以衣为障屏眼,射杯直取皇甫烨咽喉。
面对封铮一时兴起送上的大礼,皇甫烨只是扬唇笑了笑,人依旧端坐不动,直至衣如铁板扫到面前时,才伸手握住一角旋身跃起,衣袍上灌注的劲力随即被这技巧的一带改了方向,顿时成了他借力使力的工具,将后头杯子抽陀螺般卷抛得老高。
将消力的衣袍甩上肩,皇甫烨潇洒地重新落回原位,而后慢吞吞地伸出手,被甩上半空的杯子便这么分毫不差、恰恰好地落于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