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绿衫女子掠离,紫衫女子似是松了口气,冷肃的神情悄霁,但片刻后复又睁着美眸凌厉地瞪向那个犹杵在地上碍眼的麻烦祸源。
「封铮,都活了十几个年头,别还蠢得跟头猪一样,喜欢皮痒挨刮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别拖旁人下水。你以为为你是谁?有本事在这地方耍性子使脾气?认清楚自己的身分!」
不若方才对绿衫女子训教时的淡漠冷静,紫衫女子此刻的神情实在已称得上横眉竖眼,军从她连措辞都失了身分,浑像个市井村妇来看,明显是已动了火气,然而安坐于地的男孩却始终如老僧入定般,连眉都没动一下。
瞪着男孩好半晌,紫衫女子高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微摇了摇头便迈步转离,只是在转身时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好自为为之,身为为封家人就注定这一生你只能为为你侍奉的主子而活,无关是非无论对错。别做出背主忘义的逆行,否则不用等旁人收拾,封家自然会有人先铲了你这祸害。」
脚步声渐远,盏茶后就只剩风过树间的窸窣轻响,一直不动如石般的少年霍地摊开了手脚向后一仰,就这么毫无规矩、成大字形地躺在这片寸长的绿茵之中,漆如夜色的黑瞳有些失神地遥望着眼前这片远不可及的辽阔。
封铮、风筝。
如果他是一纸风筝,为为什么还飞不出这快憋死人的牢笼呢?
……别跟他说得要人拽着,那叫风筝的破玩意儿才飞得起来……
翻了记白眼,少年屈臂作枕,随兴翘起了腿悠晃半空。
烂透了的名字,他就是他,为为什么非得作人捏在手里拽的倒霉风筝!
在他来看,那些笨女人比他还适合这两个字,明明一个个都有手有脚的,却偏偏都跟戏班子里的掌中偶没两样,「主子」扯线往东走就绝不敢往西去。
主子?那些家伙凭什么做他主子!?
只敢在没人的时候欺负他人小力弱,在他们那个皇帝老爹面前就全像耗子见了猫般,乖得跟条哈巴狗似地,哪还有什么威风?就差没摇尾乞怜舔人脚趾头。也只有那些臭娘们才会瞎了眼,把狗当成天来拜。
一群白痴,封家究竟给了什么糖吃叫她们这么乖乖听话?毒药都不见得有这么灵!
封啊疯呢,呵呵……
一抹笑淡淡漾染在唇边,稚嫩的脸庞上却有着抹与年龄十分不相称的涩然。
老实说,他眞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封家人,那个没有一方所在属于他的封家……
除了这身血肉外!他到底哪点算是个封家人?
娘早死了,听说生完他就死了,别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了,连在嘴上萼姨喊起来都还比较有感觉。至于他的爹,那个叫封承谦的男人,与其说他是那男人的孩子,他们两个更像是陌生人,也许……
说是仇人可能更贴切点。
自有记忆起,他们父子俩好像只见过三次面吧,眞真的,就只有三次。
在那些寥寥可数踏进封家门的经验里,刚好有三次是大年夜,拜习俗之赐在隔了张大圆桌后可以看得到那男人,然而饭吃完了人也就如烟逝般失了影踪。
犹记得第一次因为为年纪小,还傻乎乎地跑遍了封家祖宅想把这个唤作爹的男人找出来,想他说说话,想他抱抱自己,就像在宫里头萼姨抱着自己说故事那般。
结果当然是到他离开为为止都不曾再见到一眼,整整……一个月吧,那是他在那个「家」待得最久的一次。
隆冬飞雪又新春时节,那男人却大违常态地远离温暖的家门,一次、两次、三次,不用人说他终也知道让这个爹吃完年夜饭就赶着出门经商、访友甚至赏景的理由就是自己。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曾在年庆节日里回去过,不想在该合家团圆的日子里因为为他一个人凭增缺憾,只有在拗不过萼姨关心时,才拣个大家都忙的日子匆匆去匆勿回。
他不再追寻那个男人的身影,甚至同对方一般刻意地避开彼此,只因他害怕有天会在那双古井不波的眼里看到比陌生还要伤人的字语。
怨他吗?因为他害死了他的妻,但──
这是他的错吗?他何曾有过选择!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如果可以让他选择,他不会选择以人命为为偿来到这人世。
没有人期待,不被需要的东西,何必存在……
粉润的双唇弯弧渐敛,男孩发呆似地瞪着碧如水洗般的晴空,水盈盈的大眼逐渐变得迷离扑朔,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映满眼底的那片天青里突兀地多了样不属于天空的东西──
一张人脸。
「你还打算躺多久?」
占据了视野一隅的是个同方才那群皇子般打扮的少年,个头和九皇子皇甫澄差不多高矮,同样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墨玉般的黑瞳却宛如一池深潭幽不见底,少年身躯隐隐透着股沉稳的恢弘气度。
不语,乌溜大眼只是眨了眨后望向别处,然而当大半晌也不见不速之客有还他清静的意思时,封铮终是按捺不住地开了口:
「碍着你了?」
阴魂不散的讨厌鬼,怎么跑到哪儿都会被这讨厌鬼给逮着?这时候他不是该在前头讨好皇帝老头吗?哪来的闲功夫到处乱晃。
「没,只是你还想躺的话我就不站了。」仿佛没察觉自己的不受欢迎,锦衣少年尔雅朝封铮一笑后,便自撩起袍子挨着他一屁股坐下,全然不在意沙土草屑污了华服。
「皇甫烨,离我远点,别皮痒讨骂。」
直呼皇子名讳是大不敬之罪,更别提后头那两句一个不好就得掉脑袋,但封铮才不管这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冲撞这家伙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讲了吗,头掉也不过碗大的疤,就算他的命生来注定就是这讨厌鬼的,也别想他会像那些白痴女人一样对「主子」卑躬屈膝!
「五十步笑百步,刚刚不知道是谁才惹得人直跳脚的?」
低哼了声,赶不走人的封铮干脆翻了个身屁股对人,可惜被他扔在背后头的家伙察言观色这门课显然是全堂打了瞌睡。
「皇甫烨!」霍然坐起,封铮使劲抽着被皇甫烨拽在手上的左臂,奈何比气力、比功夫都差人一截,任是吃奶力气都用上了,也还是没没法从那只铁钳般的掌中拔出自己的手来。
可恶!不就比他多吃一年米粮罢了,怎么这几年不但追不及这讨厌鬼还差得越来越远?就连身板都矮了对方两个头,不会眞真如管事嬷嬷说的,他太挑食了才不长个子吧?
「你自个儿选吧,看是让我帮你扎呢,还是晚点留给母妃处理?」
「……」两片粉唇颇有意见似地张了张,半晌却仍是吐不出个单音。
哑巴吃黄莲,封铮忿忿咬着唇瓣出气,可以的话他两种都不想选,偏是没第三条路好走,要他自己来的话,搞得乱七八糟的结果自是回到第二条路上去。
「答案?」
问归问,皇甫烨却是松了手不再跟对方拔河。对于答案为为何他早胸有成竹,谁叫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娘亲大人,每每只要祭出这道万应灵签来,封铮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屡试不爽。
撅着嘴,封铮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张开了成拳紧握的手,露出掌心上的红痕。没办法,要是让萼姨瞅着了,绝对又是敲锣打鼓地传御医伺候,没折腾个把时辰绝不会放他走。
天晓得他又不是女孩儿家,偏每次只要见点红,萼姨就如临大敌地紧张兮兮,要是御医老头一句「得落疤」,可就更惨了,绝对是差人连夜收拾他的东西往瑾萼宫里搬,没得商量。
至于这一搬得多久才得「重见天日」,端看萼姨的心情了,运气不好,跟皇甫老头眼瞪眼地过上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就不晓得这算不算得上另种报应──
那些磕磕碰碰的伤疤十有八九可都是老头儿子们赏赐的。
所以皇甫老头根本不该怪他老上门跟他抢女人,要知道他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相较起来,他宁可待在讨厌鬼的腾熙宫,至少皇甫烨这家伙的唠叨他可以当是马耳东风,左边进右边出。
「另一只。」
慢吞吞地递出右手交给皇甫烨,封铮瞄了眼左掌。
指宽的布带缠了圈,简洁整齐但离让人视而不见的境界显然还很有段距离,看样子萼姨那关是过不了了,顶多省了顿老御医的折腾。
「好在不是脸。」绑上最后一个带结,皇甫烨下意识地朝封铮那张吹弹可破的芙蓉娇颜多扫了两眼。
没好气地瞪了眼,虽然封铮很不想承认,不过他的确也松了口气。
好险,不是脸……否则不被萼姨的眼泪给淹死,也会让皇甫老头叫人给拖出去砍了,萼姨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砍了自己这祸首叫作应该。
「眞真想见见婕姨的模样。」
「……」
猛地倒回草地上,仅只一瞬,花般容颜上已是可以刮下一层霜来,「没见过的人别喊得那么亲,眞真恶心!」
说者许是无心,听者却如何也无法不去在意。
脸冻着,肚子里却有把火在烧,封铮再次后臀对人地背转过身,否则他怕他会忍不住往那张脸揍去。
没人会比他更想知道娘的样子!他无时无刻地想,然而封家祖宅里却连张图画肖像也找不着,也或许并不是没有,只是尘封某处,可望而不可及。
那个叫作傅浈婕的女子,从来就只属于一个叫封承谦的男子,他封铮,除了最初的刹那外,什么也没被留予。
枕在脑袋后的双掌成拳紧握,封铮故意放任指尖陷入掌间白绫里,微微的刺痛,有种放喉大喊般的快意感受。
他眞真的……很像她吗?
萼姨曾不只一次这么说过,所以他常偷偷地找铜镜照,也常常对着水盆发呆,可惜不论怎么睁大眼睛看,总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黛眉樱唇,皮肤白嫩嫩的,眼儿又水亮。
皇甫寰是这么形容的,可任凭他怎么想象还是拼凑不出自己的容颜,拼凑不出……娘的模样……
「找个画师如何?」仿佛看透封铮此刻所想,罪魁祸首提出了建议。
「……要你多管闲事!」没好气地顶了句话回去,侧卧的身子却重新翻正,一如初时枕臂迭腿,闲适地仰躺在如茵碧波间,甚至阖起了眼帘享受清风迎面徐拂。
要也等十九的时候吧,封铮暗自盘算着。
他想看,那人香消玉硕前的最后风华,那让封承谦念念不忘的容颜,究竟什么模样,他想知道。
缓缓睁开眼,漆眸微黯地仰望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
看来他替自己找到了个理由呢,过这六年,两千多个日升与月落……
在这之前,这张脸他会好好保护着。
第二章 无猜
春去秋来,很快地悠悠岁月又过了半载,转眼又是满眼的秋意枫红。
勤学殿里,偌大厅堂上只见各皇子与随侍两两成对并肩而坐,共用一长桌,唯独中排右座的桌子只用了一半,另一半空荡荡地文房四宝一样都没有。
「敢问十三皇子,封铮今天……」
敛袖作揖,留着截短胡的老学士战战兢兢地朝面前正一笔一画临帖的少年低头请教,之所以显得小心翼翼并非因为为这深得皇上喜爱的皇子盛气凌人难以伺候,而是──
「头疼。」
果然……嘴角微抽,老学士习惯性地伸手抚了抚颔下短须,对于这隔三差五就不见踪影的问题人物他是又爱又气又……莫可奈何。
爱的是那孩子偶不经意展露的才思实在令人惊艳艳,气的则是人丝毫没把规矩两字放上心,偏偏十三皇子对这离谱的大不敬行径吭都不吭一声。
人家作主子的都不管了,他还能怎样?
他是皇子们的夫子,封家随侍不过是顺便一起教罢了,如果是皇子们学习不力,他还能向帝皇后妃告告状,但这些随侍是皇子们的人,说规矩、论管束还轮不到他头上。
然而要他就这么两眼全闭地当没看见……
孔老夫子说过,有教无类。
暗一咬牙,本着作育英才的崇高情怀,胡掩下的两片唇皮不死心地再掀了掀:「那,昨天……」
「肚子疼。」头也没抬地给了个答案,直到笔下大字写完发现夫子还站在身旁时,皇甫烨才抬头看了眼面前似乎还未理解完他说的话、尚且合不拢嘴的老学士,而后再面无表情地加补了句:
「夫子还要问大前天吗?」
此言一出,肃静的大殿上顿时哄笑声不断,清一色地全是清朗男声,一干封家女侍不是窘红了整张俏脸就是白得有几分可怕。
「瑶晴,你这小堂弟还眞真有意思。」斜睨了眼身旁脸色已是白中隐青的可人儿,皇甫寰笑笑地在火头上再添了把柴烧:「端的架子居然比我们还大,封家出来的该不是都这性子吧?赏几分颜色就爬到主子头上去了,眞真不晓得十三怎么受得了。」
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蓦然变得更加如纸苍白,紫衣女子立即矮身伏拜在地:「殿下明鉴,封家历代誓为为皇朝效命,忠诚之心天地可表,绝无恃宠而骄之心,更不敢目中无主。」
「啧,开开玩笑罢了,瞧你紧张着,起来说话。」抬臂示意紫衣女子起身,皇甫寰笑了笑表示不以为为意,两眼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哗然声中唯一无动于衷的身影。
自小,他就摸不清这个最小的皇弟究竟在想些什么,虽说除了太子外他们几个兄弟其实年龄相仿,但这人眼里看着的却似和他们大不相同。
身为为这些年最受父皇荣宠的萼妃之子,却总一副无忮无求的闲云野鹤样,甚至对于那纸老惹麻烦的风筝也是,放任得可以,惯得人越发地不知天高地厚。
难道他当眞真一点也不在意封铮那小子的「特别」害他老受人讪笑?就因为为萼妃之故?
黑眸微眯,皇甫寰扣指轻敲着桌案。
每每想到这点,就更搞不懂这人怎么容得了那纸风筝在眼前晃这么多年,宫里谁人不知,比起十三皇子,封家小子更像是萼妃娘娘亲生的,好到听说连父皇都吃味,单是腾熙宫便可看出端倪,硬是比别宫多出了间足堪和皇子寝居媲美的大寝房。
如果他是皇甫烨,哪容得了人如此嚣张,早下杀手除了这碍眼东西。
十三哪十三,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收回目光,皇甫寰貌似重新专注在手上的书册,实则心思仍绕着不远处的少年打转,原因无他,只因宫里明眼人人都知道,太子桓长年因病卧床该是难以登得大位,太子的位子迟早得让出来。
一旦父皇年事渐高,对国政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便是凤阳宫易主之时,而放眼这几位皇弟,唯一可能和他争大位的就是母妃恩宠正盛的皇甫烨。
再一个多月,他就将行冠礼,这即意味着,他将比皇甫烨先行接触政事与众朝臣,可以名正言顺地接下母妃这些年为为他铺营的人际脉络,一旦名分确定权势在握,他就该开始为为与十三的这盘棋布局了。
「……寰哥、寰哥!」
「嗯?」蓦然回神,皇甫寰朝一旁喊他的皇甫澄挑了挑眉相询。
「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没什么。」安抚地一笑,即使一母同胞,皇甫寰也没打算细道分明,事关朝阳殿的那把椅,凡事还是谨愼慎点好,万一传出点流言蜚语惹得父皇不快,那可就徒增麻烦了。
「骗人,没什么还听不到我喊你?」
眼见皇甫澄摆明了不依,皇甫寰只得随口捏了条理由搪塞:「眞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看不出小风筝的毛病还眞真不少。」
「喂,十三信口胡诌的四哥你还眞真相信?那小子根本是不知野哪去了!」坐在后头的皇甫璇闻言插了句,他可有几分羡慕那只乱飞的野风筝,不必受这些个枯燥乏味的荼毒。
「再野也出不了宫门,顶多翻上腾熙宫顶檐晒太阳去。」
「哼,就凭那小子也上得去?」
「风筝嘛,爬不上就找人帮忙扔上去啰。」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