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一阵,很快地这段小小插曲便画下了句点,而引起这骚动的少年可不知自己一大早的又替自家主子出了「锋头」,此刻正惬意地高挂在枝叶茂密的树桠间闭眼寻梦。
秋高气爽,即便日正当中艳阳高挂,也不叫人觉得暑热,更何况有着密叶凉荫遮身,所以封铮这一觉直睡到日影渐斜才因为为腹饥醒了过来。
「嗯……」举臂伸了个懒腰,却是腰杆才打直就被吓得差点掉下树来,封铮下意识拿手揉了揉眼,复又有点困惑地眨了眨,再则慢慢地瞪成了整圆。
这家伙……是狗吗?
他都躲到树上来了,居然还会被找到?皇城里的树没千也数百,这家伙该不是一棵棵全绕了遍吧?
「我还不知道你能爬这么高。」
双手抱臂随意落坐在枝桠间,皇甫烨兴味盎然地直瞅着人瞧。他是眞真的感到意外,因为为众所周知,封铮是出了名地「不会」武。
蹲马步,半时辰不到就要坐地休息;打木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皮破血流;更别提翻滚跃腾了,眞真硬要他翻,可不只摔个跤膝盖倒霉了事,而是他根本就在地上滚个过瘾搞得遍体鳞伤,常常是练一时辰的功得休十天养伤。到最后禁不住萼妃的频频关爱,授课师傅只敢教他打坐练气,结果却是人家入定他入梦,至此之后,再也没哪个师傅有勇气「教」下去,全举白旗投降,放牛吃草去。
而今,这个摆明了与「武」为为敌的封大少爷,却高卧二十几尺高的大树上,睡得天昏地暗没半分勉强。
他们是不是……全被蒙了什么。
「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呢。」了无半分被人窥破秘密的不自在,封铮瞄了眼顶上日头再朝四周放眼望了望,确定无人后便纵身一跃潇洒地落回地上。
皇甫烨也就算了,他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他能上跳下窜的,否则以后那些皇甫大爷们可不只是推推他、看他跌得狼狈就算了,他还不想落得天天上瑾萼宫报到。
漫步朝皇城西侧走去,封铮盘算着等会儿该上哪儿祭五脏庙。
城南豆腐脑、老陈摊上的羊肉模模是一定要吃的;还有同仁堂旁的红豆饼也不能错过;再来嘛,嘿,昨儿个八月十五,祥鹤楼的桂花酿该开始卖了。
光是想,已然食指大动,封铮步子不由加快许多,然而他却发现某个烦人的家伙还跟在后头,吸血蛭般粘着不放。
「喂,你不去教场练马术,净跟着我干嘛?」按捺着肚饿停下脚来,封铮两手叉腰说道。不先打发这大麻烦,他可出不了门打牙祭。
「你也知道现在是该练马术的时辰?」不温不火地回以一问,皇甫烨闲适的模样显然是没掉头上课去的打算。
「那又怎样?我就是不想两条腿加四条腿跑,顶多让你罚顿板子。不过我怕萼姨一问我就什么都招了,届时还得劳驾向娘娘解释。」双手负背,封铮甜甜地朝对方一笑,花绽般的笑容满是有恃无恐
的挑衅。
「倒是你,现在还在这儿闲晃,要是被袁将军或是你的兄弟们上你老爹那儿碎嘴,不好看吧?不怕你老爹发起怒来六亲不认,连萼姨都倒霉?」
有意无意提点着,封铮不认为为自己存了什么好心,顶多是因为为看在萼姨对他不错的份上,帮忙多看着点她的笨儿子,再说万一这对母子出了什么差池,他这寄人篱下的岂不也得跟着遭殃。
帝心善变,帝皇之家最是无情,别以为为这些年萼姨深得眷宠就能常伴君侧天长地久,天晓得哪天风云变色从此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要不,皇甫烨那一票乱七八糟的兄弟姊妹又是怎么来的?
皇帝老头可不像某个抱着死人骨头十几年不放的痴人那般死心眼。
「谢谢关心,我已经先向袁将军告假了。」
皱了皱眉,封铮想不出有什么事由可以让这文武勤学的乖宝宝告假的,皇帝老头派了什么差事不成?可未及冠礼的皇子能做什么活儿?
「什么理由?」
「肚子疼。」
「啊?」有生以来第一次,封铮把那张娘亲赐予的艳美容颜糟蹋成目瞪口呆的蠢样,好半晌才合得拢嘴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也仅只寥寥三字──
「你疯了……」
没疯就是根本吃错药,居然蠢到扯这种一戳就破的谎?总不会当御医院里的老头个个老眼昏花任人哄着骗吧?
走马灯般的思绪乱糟糟地转得脑袋发晕,直到发现面前那双眼隐隐透着几分笑意时,封铮才恍然大悟。
「你耍我?皇、甫、烨!」
「嘘,小声点,招来禁卫可就溜不出去了。」
再次被对方随口一语噎得吐不出话,封铮不由自主地暗掐了把大腿,好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张开眼到现在短短一炷香工夫不到,他已经被吓得够呛了。
「……你几时知道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封铮从不作兴抵死狡赖那套。
「大概半年多前。」
「你跟踪我?」清脆的嗓音语气明显不快,封铮有种被人当笨蛋的感受。
那家像伙一定觉得很有趣吧,看着某个傻子在眼皮子底下躲躲闪闪地自以为为神不知鬼不觉。
「不算跟踪,只是有时你很晚才回宫,我怕母妃问起时拿捏不好害得你穿帮,所以才让人稍微留意了你的动向。」
稍微留意?哼,话说得好听,意思是他的一举一动全有人监控着是吧?而言下之意,他还欠个谢字不成?额角青筋隐现,封铮忍不住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难怪不论他躲在哪儿这家伙都能轻易地找到。
可恶!我又不是你的人犯!
封铮很想这么放喉大吼,然而自己犯禁在先,人家都已经「宽宏大量」不予论罪了,他又怎好意思小鼻子小眼地斤斤计较。虽然是很讨厌这家伙没错啦,但礼尚往来这点基本的做人道理他还知道。
闷闷踢着脚下石子,封铮懊恼地直咬唇,看样子刚刚想的那顿大餐今天是无望了,又得吃那些索然无味的「珍馐美馔」。
「走啊,蟠龙阁后的竹林对吧。」
慢慢转着头,封铮看怪物似地瞪着大剌剌径从面前走过的身影,严重怀疑这人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烧坏了脑子。
「你……也要去!?」
他没听错什么吧,这家伙的意思是要跟他一起「出去」?抬眼看了看太阳究竟在哪个方向,封铮开始觉得自己压根还没睡醒。
这位爷究竟知不知道私自出宫是何等大罪?
若让人发现了可不像他打一顿、关几天、再顶多轰出宫去,不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借机整得灰头土脸才有鬼。而且,就这么啥人也不带地出宫去?
哈,对他的三脚猫功夫未免也太有信心了点,再说就算他很行,也不表示他就得「卖命」吧。
「孟亚圣说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引经据典掉了句古文,皇甫烨仍是头也不回地径朝蟠龙阁方向走去,一点也不担心后头的少年是否跟上。
果然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当皇甫烨徐徐扬起嘴角时,衣袖不期然地被人大力一扯。
「……这边啦。」既然人都不怕死了他还穷替人担心个什么劲儿?再管下去,莫不是应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扯着皇甫烨转了个方向往一旁的假山拐去,憋了一肚子郁气无处可发的封铮不但脚下走得飞快,嘴上也跟着碎念个没完:
「眞真搞不懂这里到底是你家还我家?这种时辰再往那头走不撞到你家老头也得撞上一票禁卫。麻烦下次再找人盯我也找个招子亮亮的,看清楚我怎么走!别净挑些眼瞎嘴哑的,掐头去尾该说的不说,就一句蟠龙阁后竹林?哼,要这么简单一条线直直走,白痴也会,还用得着我……」
看来这纸风筝气得不轻呢,抿唇微哂,皇甫烨任封铮拽着左拐右绕横冲直撞,他还第一次听到这人几近唠叨地喋喋不休,若不细辨内容,清脆的嗓音如珠落玉盘般倒也颇为为悦耳。
「呼……」拄膝喘了口气,直到绿意盎然未染秋意的竹林入眼,封铮才甩了人停下脚,原该两刻钟脚程的路硬是让他在一刻钟走完,再加拽了个不识路的大包袱,这才累得这般气喘吁吁。
眼微眯,皇甫烨微感困惑地朝身旁明显不济事的家伙多瞅了两眼,相较于上气不接下气的封铮,他可是连点汗意也没有。
「喂,你不会是只有轻身功夫还可以吧?」皇甫烨玩味地朝对方一挑眉。
说「可以」已是客气,这点程度称不称得上是轻功,只怕师傅们还不见得个个都点头。
「少啰唆!」
深吸一口气,封铮猛地朝墙跑去,只见瘦小的身影沿墙一蹬一个漂亮的前翻挺腰,随即俐落地站上莹黄的琉璃瓦。
皇甫烨抿唇笑了笑,对于这纸风筝究竟有多能「飞」他算是有了个底,而后不见有什么动作,人便蓦然拔地而起,轻轻松松地也跟着跃上三丈高的墙顶。
「请。」尔雅地欠身请人先行,只因皇甫烨很是好奇封铮要怎么下去。下头的渠道约莫也是三丈宽,六、七尺宽的琉璃瓦上则跑不了两步,再加上渠道另岸为防有心人藏蔽或利用,早光秃秃的只余青草,没有借力之处,凭这人刚刚的表现……
啧,总不会干脆下水游吧?
没好气地朝皇甫烨拉眼扮了个大鬼脸,封铮哪会不晓得他在想什么鬼。功夫好就很了不起吗?莽夫一个,那还要脑袋干嘛?
瞥了眼四周景物,封铮寻找着记忆中的位置,走至琉璃瓦边蹲下,伸手探入瓦檐下摸了摸,一会儿再缩回手时已多了副短弓和枝穿了绳的小箭。
眉宇一扬,看到东西皇甫烨便已知道封铮是怎样渡过河渠到对岸,目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赞佩。只见封铮将绳末的一端绑着檐上的雕饰,而后弯弓搭箭随意一射,尺长的小箭随即钉入对岸草地,再重新将绳末带结解开扯紧后,河渠之上便多了道绳桥。
转首朝皇甫烨「甜甜」地一笑,封铮随即不客气地再次屁股朝人先行,檐边一蹬借力跃出,落下时足尖不偏不倚地踩在绳上,然而不似平时的提气轻踏,反是刻意放沉了力道。
绳末带结绑得并不紧,只须稍一用力绳结便会松了开,一如另头箭钉得也不深,以往为为的是上岸后收拾容易,这回则是──
瘦小的身影借力跃起上岸,然而长绳连着短箭被这么大力一踩,松的松、脱的脱,霎时全落入河渠中随着滚滚流水而去。
作势掸了掸衣袖,封铮学戏文中的江湖人物那般,朝犹站在瓦檐上的身影拱手摆出了「请」字。
就算这点距离还难不倒人,他也没道理让这家伙过得太轻松。
见封铮如此明目张胆地「忤作逆犯上」,皇甫烨并无不悦,反倒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这才是这小子的本性吧,睚眦皆必报。
想捉弄人的念头突然兴起,皇甫烨淡淡地扫了眼四周,同眼前人一般,有些事除了封铮外他也不想再让其他人知道。
「快点啦,肚子饿扁了。」
闻及对方絮絮抱怨,薄唇再次抿成道弯弧,似乎出了这道宫墙后,这纸风筝就变得活泼许多,抑或该说──
诚实多了。
俯身抽了五片琉璃瓦合迭在掌,而后倏地将双掌朝外一翻,莹黄色的瓦片便快慢不一地自掌中飞出,逐层渐降,皇甫烨便像下台阶般,飞身踩着瓦片跨过河渠落地,每踩过一片左手一招,便又重收回在掌上。
「……」楞楞看着皇甫烨衣带翻飞的翩然身影,小脸上不由地露出艳羡的神情,直到对方「走」到面前,封铮才陡然省悟自己看人看到发呆的模样有多愚蠢,急忙拿话遮掩。
「下来就下来,抓堆瓦片干嘛?拆房子啊?」
「回程用,用完了刚好放回,就算全掉进河里,单这区区几片瓦谅也还拆不了屋,倒是你……」作势朝四周草地巡了眼,皇甫烨屈起足尖点了点脚下泥地,然后问得一本正经:「这底下也埋了副弓?」
埋?嘴角微抽,封铮很想就这么往面前那只碍眼的大脚踩下去。
当他狗埋骨头是吧。
「封铮?」
「不、劳、费、心。」撂下几个生硬大字,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得飞快,一脱离身后的视线后,抖擞身影便倏地颓垮了双肩。
这回糗大了,封铮懊恼地踢了脚泥地碎石。
把弓绳扯下河的时候他只想着看某人皱眉,可没想到该怎么回去,这下子倒好,反是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然而消沉不过片刻,一想到等会儿好吃好玩的封铮便又来了精神。
管他的,明日愁来明日忧,天塌也有个高的顶,等顶不住的时候再说吧,大不了下水游一回让人笑话就是了。
第三章 千结
八月十六,即便十五中秋已过,大街上却犹是沉浸在节庆的欢乐气氛里,人潮熙来攘往,一片繁荣盛景。
「很热闹。」
随语评点,即便是皇甫烨也难掩少年心性地东看西瞧,什么庄严稳重的皇家风范早抛诸脑后,更别提一旁的封铮早一手一样抓了两串糖葫芦在手,李子、枣子塞满嘴地啃得痛快。
「你运气好,今晚有庙会。」口齿不清地解释着,封铮也为这难得的五花八门街景给迷了眼,左顾右盼忙得不可开交,但如果旁边那麻烦可以离他再远点,他会玩得更开心些。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夹臂挡去想从胁下窜袭胸前衣袋的第三只手,封铮被打扰得实在有点火起。
虽然说这种人挤人的场合多那么几只手在所难免,他也能体谅流民顚颠沛生活的辛苦,但未免也太频繁了吧?都已经多到数不清是第几个打他主意的。
头疼地瞥了眼身旁的「公子哥」,封铮很想就这么一溜烟地和人分道扬镳各玩各的,前提是如果他能够跑得赢这家伙的话。
那个大笨蛋,要出来也不晓得先换身衣服!
一身白纹镶金的宫衣锦靴贵气逼人,根本就是昭告天下本少爷打金山银窝里来的,不叫人两眼放光口水直流都难,偏偏天底下的少爷们大多习惯衣袋空空,所以倒霉的就成了他这衣着朴素、少爷身边的「小厮」。
早知道如此,他刚刚就该一脚踹人到河里游一遭,这会儿就不会这么闪闪金光的刺眼了……
越想越是老大不爽,最后封铮索性当手上的糖李子是人一般大口咬下。
「你就一口一个?小心噎着。」这厢话才说完,耳边便马上传来阵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咳咳咳!」
咳到上气不接下气,封铮弓背弯腰,只差没腿软地趴到地上去。之所以搞得这么狼狈全因为为不服气地想回回嘴,谁知一口气呛个正着,结果就应了这家伙才出口的……
莫怪人说帝皇金口,当眞真跟乌鸦没什么两样。
咳得满脸通红泪眼汪汪,封铮仍不忘腹诽两句解气,兀自难受间,背脊上突然传来阵大力拍抚,这下子原本已涨得通红的小脸更雪上加霜成了红石榴。
这家伙,救人还杀人哪?打这么大力干嘛!
口不能言,封铮只能忿忿拿眼瞪着对方,祸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行凶之举。
眉黛远山、长睫如羽、明眸潋滟、唇似粉樱……看着眼前越发出落得标致的容颜,皇甫烨不禁若有所感地摇了摇头。
「……婕姨一定很漂亮。」
啊?什么跟什么,怎么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不解地眨了眨眼,对于眼下是什么状况封铮有种丈二金刚摸不着脑的感觉。
「黛眉樱唇,皮肤白嫩嫩的眼儿又水亮,这样还不算漂亮?」
咦咦?这话听来怎么这么耳熟?眼微眯又条地大睁,封铮突然想起话是在哪儿听过的。
「你,咳咳……找死!」语意凌厉,气势却叫未止的呛咳弱了许多,但除了动嘴外封铮还补了其他,左脚刷地直朝皇甫烨踢去。
敢拿半年前皇甫寰取笑他的话来消遗他!?
「风筝,风度──」抬腿错步,皇甫烨俐落躲了去。
「去你的风度!」
可恶的家伙,当他听不出来喊的是风筝还封铮吗?一脚落空,封铮再次起脚追杀,然而该踢的没踢着,反而是踩着了一旁的倒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