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个京城郊外的小茶铺,寄马,稍事休息。茶铺客人不多,主人夫妻恩爱,淳朴好客。主人家就在不远处,两三间瓦房,屋前的园子里种着过冬的白菜。 男主人约莫四五十岁,领我到他家洗脸、吃饭、休息,告诉我放心把马寄放在他家,一定好生照料。我从身上拿出些银钱,他并不推辞,笑呵呵地取了自己应得的分量,剩下的还给我,便回茶铺照看生意。我觉得奇怪,他把我一个人放在这儿,不怕我顺手牵羊么,但四处打量,这屋中连家具也没几件,想来本就清贫,还怕什么贼呢?
小寐片刻,未待日落,便出门去向主人告别,说是这就进城,过些日子再过来取马,他们也并不多问,让我放心去办事。
身上穿的是从茶铺主人家借来的很灰暗的麻布衣服,一路低着头混在人群里进了城,然后便找个人迹冷清之处等待天黑。不是我太过紧张,出征的将军偷偷跑了回来,如果被人认出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
萦州城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上的百姓都带着一种天子脚下之民的骄傲神气,普通民众,只图生活安乐,又有谁知道眼下潜藏的危险呢?
天渐渐地黑了,我避开人群往宫城而去。宫中虽守卫森严,但对我来说,费点功夫进去的话,倒也不成问题,只是我的目标是皇帝寝宫,那地方可是全天下保镖最多的地方啊,真的没问题么?
不过父皇寝宫周围的侍卫好像刻意减少了一部分,难道他知道我要回来?
虽然轻功这种传说中的法术我没有,不过翻几个跟头,爬墙攀壁,落地无声,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呢,几分钟过后,我就穿着身上那身黄黄的麻布衣服,稳稳地落在了父皇那个同样黄黄——只不过这个黄是金光灿灿的那个黄——的房间里。一回头,就看到父皇傻掉的脸。
我笑了笑,“啪”地倒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大的大字——“啊呀,终于到家了,快点叫人打水啦,我要洗澡!”我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嘿嘿,怕外面的人听到。
“哦…哦!”他终于反应过来,扔下手上的书,过来拉我,“先进去。”
“不要,我累死了,动不了了。”
“你不进去我怎么叫人打水进来?”
“随便你,反正我不管了。”好不容易回来了么,根本不想再动了。
“唉——”他叹了口气,弯下身子把我抱了起来,走到里间,往塌上轻轻放下,便又走了出去。其实偶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嘛!
“水好了。”外面一阵声响过后,他才又进来叫我。
“哦。”还是不想动啊,多少天没好好休息了呢,于是,我继续躺着……
他却很诡异地笑了,道:“不会是连洗澡都要我帮你吧?”
“虽然是很不错么,不过……还是不劳陛下你大驾了,我自己去。”怎么会突然有不祥的预感呢?啊,跑路跑多了,脑袋坏掉了。
“我看,天下间最敢劳朕大驾的,非你莫属!你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居然就这么闯了进来?”字面上虽是责怪,但看他的表情,其实很开心嘛。
“外头的侍卫不是少了一半吗?你知道我要回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微微笑笑,没回答。于是我知趣地从卧榻上爬起来,去沐浴间洗澡。将要出去之时,却听到身后低声的一句“我希望你回来罢了”,于是回头,问:“什么?”
他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什么,快去吧,等下水凉了。”
洗完澡出来,看见父皇静静地坐着,喝茶,并若有所思。房中的桌子上摆放着些食物。
“你看你的衣服我穿起来还是大,这半年都没有长什么。”我走到他跟前,打量片刻,然后把手放到他脸上,“你最近减肥啊?”
“啊?”他瞪着眼睛,没有听懂我的话。
“瘦了啦!”轻轻捏捏他的脸,“你别说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我会喷口水的。”
“是又如何?”他说得极轻,以至于我几乎没听见,然而未等我做出反应,他却又偷转了话题,“你这次回来,感觉不太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是觉得我没大没小过了头?这可不是个好想法,虽然我随便惯了,父皇也不在意,但如果一下子计较起来,我是要很惨的。
“说不上来。”
“说不定是因为终于见到我家爹爹,太开心才会……”反正只要不找我麻烦就好,“我看你才不一样呢,从刚刚就一直吞吞吐吐,故弄玄虚,说吧,什么事?有事瞒我我会生气的哦!”
他笑笑,道:“哪有?——西北一战,可曾受伤?”
“呃…没有。”虽然是有,可又怎么会愿意告诉你,不过徒增忧虑罢了。
“你刚刚说的——有事瞒我我会生气。”
“我饿了,吃饭!”才不信你会跟我生气咧。
于是走到桌边坐下,吃东西,慰劳我受苦多时的胃。
“让我看看。”他却站起身直朝我走了过来。
“啊?干什么?”要怎么看?全身检查?
“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我会担心。”他说得温柔,却还带着不容辩驳。
“啊?”我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抬起头看他,他眼睛里的情绪让我不敢直视,我立马低头,“好吧,那就…在背上面,这个…不用看了吧?”那么猛的一刀,留下的疤痕说不定会很吓人的。
“……”沉默,不动。
“好了好了,看就看。”我放下筷子,擦擦嘴,于是乖乖解开寝衣给他看背上的伤。
“……”他没有说话。
“很难看是不是?”
“怎么会?”温暖的手指落上脊背,熟悉非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为什么带着伤,还要赶回来?”
我忽然也有点感伤:“想你了……”
“……”
气氛突然间变得异常诡异。
“看完了?”赶紧系好衣服,“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道疤。”
“谁伤的?”他的语气忽然带了压迫感。
“呃…乌狄的那个独孤裘拜。”说完心里有点怕怕的。
“有朝一日,吾定将乌狄收入黎国版图,至于独孤裘拜么……”未说出的那半句隐在烛光流淌的空气里,带着夜的黑色。
“咳咳,不讲这个了,要不,跟我讲讲京城的情况吧?”
“无碍,你累了,今日先休息。”
“哦。”休息就休息。
于是,爬上床,睡觉,做个乖儿子。
“躺那么远,被子漏风,冷。”
闻言他往里边靠了靠。
“为何体温这般冰凉?”
“那个,大概是小时候中毒留下的后遗症。”
我昏昏欲睡。
“我总没能保护好你……”
“碎碎念什么啊?听不见。我睡过去了哦——”
27.混乱
这夜睡得安稳,醒得却很早。睁开眼睛,父皇正对镜穿戴袍冠,屋内再无他人。天未全亮,镜旁有微微的烛光。
便叫道:“父皇——”
他转过身来,问:“这么早就醒了,没睡好吗?”
“昨日回来得匆忙,什么都没说,心里忐忑。”
“什么事?”
我从床上坐起来,道:“你昨天都没问我西北的情况,奇怪。我居然也忘了说了,不称职啊。”
“哦……”他似乎恍然领悟,“我也忘了。”说完笑了两声,又添上一句:“当初说好都交予你处理的,如今你都回来了,自然是无事了。”
“这么信我?”我也笑,“我心内不安啊。”
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道:“我只担心你的平安,至于别的,你不说,我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眸内光华流转,我却辨不清那后头是什么样的心思。
见他神色异于平常,我只困惑片刻,又道:“乌狄说年后送和议书过来,西北大概暂时稳定了,具体的,以后再说吧。秦遂带了一万兵在城外,既然见到了父皇,我得去找他了。”
“这就要走?”
“呃——要不,吃过早饭再走?”我本来是准备回来看看就去找秦遂的,被父皇这一问,忽然就有些动摇。
“不准!”
他重重地抓住我撑着床面的右手,我吓了一跳,一个重心不稳,往后倒去,结果光荣地撞到了头……
苦着脸揉着后脑勺,坐正了,我小声说道:“我是秦遂的上司,不去,不好吧?”
他居然也不管我撞得如何,瞪着眼说道:“朕开口留人,谁敢说不好?”
“哦。”我低下头,“知道了,你是皇帝,你最大嘛。”
他替我揉揉脑袋,问道:“疼吗?”
“差不多吧。”
“生气了?”
“不敢。”
“唉——”他叹口气,“你知道,君王的威严是用以治天下的,唯独不针对你。黎国的江山如今是我的,如果你想要,我给你,可惜——我知道——你不要。如果你愿意,我也是你的,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要。”
“啊?”闻言我呆在当场,一头雾水,这话,似乎有点高深啊——江山&美人的两难选择?不对啊,对象不对嘛。
正要问:“愿不愿要…什么?”
偏这时常公公的声音在门外突兀地响起:“皇上,上朝的时辰到了。”
他没理会,正色道:“呵,我一时心急,竟说了出来。也罢,先这样,等我下朝再说。早膳我叫人送到门口,你别乱跑,唔?”说完他抬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看着我,似是犹疑片刻,终还是垂下手,转身而去。
我呆呆地坐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刹时千般思绪涌来,纷乱缠结,只余“无解”二字。
然而时局紧张,父皇处理国事早出晚归,我到底没能得个把事情问清楚的机会。我每天独自呆在屋子里,闷得慌,又不敢大摇大摆地出去。整天对着窗子胡思乱想,却只是越发地迷惑。外头是叛军步步紧逼,我却在这边置身事外,实在是很不甘心,有时看着父皇抽空陪我吃饭时歉意的表情,只觉心中煎熬。
蔡津安已到京城附近,只是按兵不动,似乎是在等着里应外合。而我也愿意相信父皇会让他如此顺利地行进到萦州,必定是早有打算,却仍坐立不安。
那日上午,突然有人焦急地敲门,喊道:“殿下,禁卫军反了,您跟奴才去避避吧!”原来是父皇身边的常公公。
我打开门,心中想着还有谁知道我不在西北边关却安安稳稳地呆在皇宫之中,问道:“父皇呢?”
“蔡津安攻城,圣上去城门上了。圣上说殿下在这儿,让奴才回来看看,不想奴才半道上却碰见了造反的禁卫军。”常公公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惯风平浪静的脸变了颜色。
“有多少人造反?领头的是谁?这会儿是谁在对付叛军?”
“有好几千人,领头的是司马宰……哦,不,司马韶光。禁卫军副统领徐大人正领兵对阵乱党呐。”
嚯,禁卫军副统领,我师父徐承白徐大人么,看来这回他这千年老二终于要升正了。
“哪儿打起来的,快带我去。”
“可是,圣上……”他有些犯难。
“到这关口还犹豫什么,父皇怪罪不到你头上!等等……”我跑回屋内取下墙上挂着的弓箭,才又催着常公公出寝宫去。
我一路跑着,常公公有些跟不上脚步,路上碰着些慌乱的太监宫女,都没怎么注意我们。
到听得到打斗声时,我抬头一望,那高高的,不是望台么。望台呀——
没多犹豫,我朝身后的常公公说道:“你先走吧,这儿用不着你。”说着便朝那孤绝高耸的建筑走去。
他却小跑着跟了上来,声音颤抖着说道:“殿下,老奴不是那贪生怕死的人,圣上叫奴才回来,定是担心殿下安危,奴才跟着殿下,若是真有什么,奴才也好……”
“也好忠心护主是吧?放心,要死,死的也是他司马韶光,轮不到你。”我不知哪来的自信,笑笑,径直往望台上去,常公公在后头也跟着我一同上去。
站在望台之上四望,嗬,真是一个好明朗的冬日天气,天空上积着些厚重的白云,日光不急不缓地从云边上落下来,洋洋洒洒,好似一篇温淡的锦绣文章,这江山,这人情,全都给写进那里头去了,下头乒乒乓乓金戈撞击之声,似是它信手而就的玩笑,竟无半点紧张气氛。
再看向下头,正厮杀得混乱,司马韶光那老头子和我英俊帅气的师父小白激战正酣。(咳咳,怎么忽然感觉有煞气?) 我正色,抽箭搭弓,等待时机。这样千钧一发激动人心的时刻,居然不来个朔风猎猎衣袂翻飞孤鸟悲鸣,真煞风景!
拉弓站立,时间有些久,额上的发丝落下来挡住眼睛,我不由轻轻甩头,瞥到一旁的常公公一脸凝重。对了!就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咻——”一箭破风疾驰而去,正射中吃师父重重一击而后退两步的司马韶光!
“赢了!Yeah!”我丢下手里的弓,不去管下头人群忽然的骚乱,转身扯住常公公的衣服往死里摇——哈,这司马老匹夫仗着为父皇夺天下有功,嚣张多年,蓄谋造反已久,不想只几秒,就被我一箭干掉了,哈哈哈!
(作者:原谅我家孩子今天有点激动哈~~~~>_<)
“殿……殿下!”常公公大概是被摇得有些晕了,大声叫着一味开心的我,脸上却也是笑,有高兴,有慈爱。
“哦哦!”我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行为,放开他的衣服,“他……死了?”
“殿下,司马韶光死了!您看哪!”他抬手指着下头,我朝下望去,司马韶光果然躺在了地上,眉心插着我射出的箭,而他所带领的叛军则溃不成军,一路退却。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对常公公说道:“回去吧,别把这事告诉父皇。”
“是。啊?”常公公很是意外,“可殿下杀死了司马韶光,不该是大功一件吗?”
“是啊,大功一件……你管那么多?”我有些不满地瞪他一眼。
“是,是,奴才不说。”常公公低头应道。
“嗯。”我挥袖便走,又嘟囔道:“他叫我不要乱跑,让他知道我跑这儿来了,不挨骂也要狠狠教育一番的。”不晓得为什么,这次回来,看到他就觉得好有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