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解散了那些死士,但自从万俟玥遭遇刺客后,他能感觉到,身边又暗中出现了影卫。现在,正是他们换班的时候。
万俟玥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悸动。他仔细听着,悄悄下床,顺手披了件深色的罩衣,就在那一瞬间,迅速 从半开的窗户中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中。没有一点声响,当然,也没有人发觉。
一路在树梢间飞驰,万俟玥毫无保留地施展了他绝妙的轻功,心情一下子舒畅许多曾向他的父皇发誓,不到性命关头,决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功夫,自然,也包括他最爱最信任的舒沁。
想到这里,万俟玥觉得,自己同舒沁之间,的确还有太多的隐瞒了。说要信任的,说要相爱相守的,其实相互之间了解的,还应该有很多的吧。或许,他的确不够了解舒沁,一直把他直接当成自己想象中的舒沁。那么舒沁,到底该是怎样的人呢?
转眼到了舒府,万俟玥倏地停了下来。看似高大的围墙一跃便能过去,可是之后呢?万俟玥慢慢走近墙壁,将手轻轻抚上,一阵阵轻微的震动透着墙壁传进他心里,激起一阵阵寒意。万俟玥翻身进去,一步一步走向他熟悉的地方。
夜露很大,万俟玥一路在树丛走去,轻薄的单衫很快被打湿。林风吹来,产生的凉意连同心头的一起,让万俟玥浑身冰冷。
到了。还是原来的阵法没有改变,泥土地上有很细微却很有节奏的震动,若不万俟玥的练武之身,根本无法察觉到。但万俟玥不仅能感觉到,还能从那节奏中知道,这是上百个正规军人操练时踏地发出的震动。
不过万俟玥此时更在意的是那棵树上的标记,顺着纹理用手指刻在树皮上的,死士之间表示墓碑的标记。他们知道自己有一天也许会消失在哪个角落,没有任何人知道地,生命连同身体一起消失,所以约定了这样的标记,在生命的最后,为自己立个墓碑。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标记了。万俟玥鼻子微酸,眼中也有了湿意。伸手要扳动树枝的机关,一股阴风吹来,让他不由一阵哆嗦。
"晚上出来,总该记得多披件衣裳。"舒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万俟玥转身,便看见舒沁脱了外套上前,罩在他的身上。
万俟默默站着,不敢看舒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舒沁顺着万俟玥的手看到了树上的记号,又瞧见万俟玥的脸色,瞬时冷了语气:"看来我还是小瞧了皇上的人呢。"
"朕......"
"或者说,是我一直小瞧了皇上您呢?"
"为什么,舒沁,为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是该由我来问你吧。我真不明白,区区一个舒沁,怎么得皇上如此费心?竟然连工部侍郎都不惜派出,不知道皇上你一直护得紧的玮王珅王瑜王那,又按了多少大内高手呢?"
"舒沁,其实我并没有派他来,其实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可是......"
"相信?哼,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对这园中的阵法,了解甚深啊。可笑我还怕你迷了方向,特意为你破了两个阵修了条直通我书房的小道。不知道你冷眼在旁看着,是不是也笑我多此一举。"
"不是舒沁,我真的不知道我......"
"又是这副无辜的表情,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现在才知道不过是装给我看的吧?皇上,臣子的权力地位都是你给的,你要是不放心,尽管收回去好了,微臣可不会有什么太后太妃的天天来说情,似乎也不在宸德太后要你保护的范围里呢。若是微臣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是贬是罚,也都由你,即使是午门斩首了,也不过是朝中的一桩笑话。"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斩你?舒沁,你是我喜欢的人,我不会伤害你,也会尽我所能去保护你。舒沁,我是真的相信你的,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喜欢?相信?我还以为一直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太相信你了。我都快忘了,你这九五之尊,哪用得着我在那不自量力地守护?万俟玥,你说的喜欢,我真的无法理解,还是说,这一切,也只是你帝王的利用?"
"不不,不是的舒沁。相信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
"你是怎样的人,以前我以为我了解,现在看来并不是。而你,似乎也并不是很了解,我舒沁是怎样一个人。不要说一个傅为锦,今天若不是你万俟玥,单是一个皇上或什么王爷的身份潜入这禁地,我照样不会手软。玥,你在说喜欢的时候,有没有想清楚,喜欢的到底是我舒沁,还是你自己心里的舒沁?我可不想当个影子。"
舒沁的话让万俟玥陷入沉思。等他反应过来,早已只剩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宫去,不敢施展轻功,因为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就在不远不近跟着,陌生人的气息。
是舒沁的人吧,万俟玥发觉,自己真的太不了解舒沁了。或者说,他一直都是自以为了解了,然后也自信地以为,别人也都能这样地了解自己。如今看来大错特错。连舒沁,他最亲密最信任最喜欢的人,竟然也是那样的不了解他,那样的想他,那么其他人呢,那一张张的笑脸之后,又是带着怎样的想法在看他呢?或许很多人,也并不是如他所想那般可以信任;或许很多人,也不是如他所愿般理解自己。
万俟玥站在高高的宫墙外,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恍惚起来。这是真的存在的吗,感觉自己,一直活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不愿看到别人的不好,就把每个人都想象成善人;若是见到行恶的,也会千方百计为人找到借口。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只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他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也知道皇帝不该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他都知道,只是,不敢去面对现实。
现实有多可怕,他也知道,母妃的死,父皇的遗嘱,舒沁的身世,各个兄弟的野心......隐约的,他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了解。他怕自己会受不了,怕从此又将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高处。
母妃,原来玥儿真的不适合当皇帝,可是,玥儿真的想要做一个好皇帝,想要每个人都可以幸福,想要自己也能得到幸福。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或许现实,能给出答案。
是夜,万俟玥在密室中看了一晚的册子。
虽然昨夜睡得迟,但舒沁今天一大早便起了,心中略有些不安和后悔。傅为锦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冲动了些,虽然的确生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昨晚看到他对人向来淡漠的玥竟然为了一个傅为锦在伤心甚至流泪,心中涌起的郁忿之气,瞬时冲淡了他的冷静。很显然,昨夜万俟玥成了他泄愤的对象。
其实他也不是不了解玥,只是觉得玥总是在刻意地逃避现实,所以拿话激他,也想看看他对这一场爱恋的态度。听手下人来报说万俟玥一路恍惚回宫,才意识到也许有些话已经说得太过头了,不知道玥现在怎样了。
虽说他之前也有想过如果真的和玥摊牌了是不是该对玥也下手,不过从这些天看来,玥早就深扎在他心里,影响了他的情绪。如果哪天玥真的出了什么事,估计到时候发疯的,还是他自己吧。
这么想着,舒沁早早地出了府,直奔宫中。
宣和殿里还没什么官员,舒沁进去与向来早到的大理寺卿宋岳臻寒暄几句,便借口出来直接去到万俟玥的韶华宫。
门口候着的太监意外地少,舒沁找不到福善安,便随意喊了一个小太监进去通报,结果竟得到皇上还在休息不见的回复。舒沁知道万俟玥一直睡得不好,但清晨都是早早起来上朝的,心中不安加剧,不故阻拦自己闯了进去。
韶华殿里没有人声,但舒沁清清楚楚地听到十几人杂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呼吸声交错在一起,直刺进他心里。快速步入万俟玥的房间,一进门就差点和一个端水的宫女撞上。顾不得官服是否被打湿,因为抬眼间舒沁已经看到依旧躺在床上面色发红的万俟玥和一屋子胡乱的内侍。
"皇上怎么了?"舒沁一健步上前,用手轻触万俟玥的额头,一片滚烫。
"怎么了,就这样了啊。"翠微语气很不好,白了舒沁一眼,将手上刚拧好的手绢仔细放到万俟玥额头,示意宫女换水。
"怎么一会功夫......本官的意思是怎么突然就发起烧来了,太医呢,太医来看过没有?"
翠微认真用宫女新送上的手绢为万俟玥擦汗,不再理会舒沁。一直在旁指挥的福善安上前道:"是奴才们的疏忽,皇上似乎是昨夜受了凉,今早起来就说不适,却不让奴才传太医,也不让奴才说出去,想带病去早朝呢。结果更衣的时候晕倒了,刚才醒来还嘱咐奴才不许说出去,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奴才们也不敢抗旨,就在宫里用冷水敷着,看着也不是个办法。舒大人来得倒是正好,就给奴才们拿个主意吧。"
"不必多说了,你,去传太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我传过来。福公公,劳你去趟宣和殿,就说皇上龙体有恙,今日不早朝,不,三日不早朝,有要事上奏就交到相府或是宋大人府上。"
"可是皇上他......"
"福公公放心,皇上要怪罪,就由我舒沁顶着,公公赶紧去吧。"
"是,奴才多谢舒大人。"有了舒沁的保证,福善安放心地去宣旨休朝。
九 初病
万俟玥转醒的时候,已是午後。头脑从初醒的眩晕中逐渐清醒,殿内异常的安静,只有守护的宫女轻屏的呼吸声。万俟玥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是手脚轻浮酸软,根本无力起身。
旁边的宫女见他醒来,忙上前伺候。无奈地又睡在了床上,用沙哑的声音询问现时的情况。
整整昏睡了半天的辰光,想必事情已经闹得够大了,前些日子还有那刺客的事情......不光如此,就在他昏睡的这短短半天时间,谈不上发生什麽大事,但零零总总的小事却是接二连三。这会儿,舒沁不得不回去处理一堆告发地方、京官的奏折密信,各个王爷也都在自己部门里忙得焦头烂额。就连万俟玥身边的福善安,也在殿外忙著应付各方派来询问打听消息的人,翠微在药膳间亲自为他熬药。
万俟玥想了想,依然昏沈,但神智是异常清晰。便道自己要安静休息禀退了宫女,在空荡的殿中静静等待。
"微臣参见皇上。"轻声但有力的声音,温柔地加了内力直接输入万俟玥地耳中,在这一片寂静中并不显得突兀,也省得万俟玥凝神去听。
"如此大费周章,是有何要事?"
"皇上,为锦他......"g
"朕都知道了,於卿,这件事,就这样吧,以後舒沁的事,朕会亲自处理。"万俟玥闭上眼睛,语气是说不出的疲倦。
於晋毅顿了顿,终於没有忍住,道:"皇上,恕微臣多言,皇上昨夜孤身前往舒府,实在是太过凶险,若是您真有什麽万一,微臣和兄弟们就是拼上全部,也不会放过舒沁的。"
"朕答应你,自会小心。朕和他之间的事,不希望你们插手,所以,没有朕的指令,不许轻易动手。"
"是,皇上。"
"还有何事?"
"经天的手下把那名女子带来京城了,估计两天後就能到京城。"
"他怎麽还是这麽性急,不是让他等她婆婆病情转好了再带来麽?"
"这回并不是经天性急,是那名女子看出了他手下并非普通江湖郎中,问清缘由,自己急著进京来面圣,说是有话要告诉皇上。"
"是麽,朕知道了。到了之後,就由你带进宫来安置在密室。不过,要千万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是,皇上。"
虽然心中有怪异有抱怨,但舒沁对於工作总是认真负责的。写下最後一个字,舒沁小吸了口气,随即动作迅速地整理好桌上的信件宗卷奏折。剩下的,就只是交给皇帝审阅批示,按个印子罢了。一想到还在病床上的万俟玥,舒沁手下的动作不由又快了几分。
而一进屋便看到劳累了一天的舒沁依然神采奕奕动作敏捷在整理的宋岳臻,对比别的官员今天的慌乱,心中对他更是满意,终於像个慈爱的父亲般笑道:"快一天了吧,累了就歇一歇,别坏了身体。"
"宋大人。"舒沁弯腰行礼,就像学生对老师那样,"舒沁多谢宋大人关心。"
"可别把这话当做客套,听说皇上得的是风寒,舒大人去过皇上寝宫,更是要小心身体。若是舒大人你病倒了,可叫这朝廷这麽办啊?" 宋岳臻话一说出口便後悔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这话十足的大逆不道,要是给别人听到,他和舒沁两个人便都是犯上死罪。果然是老了,不但变罗嗦了,连头脑都不灵光了。
"咳咳,老夫的意思说,皇上已经病倒了,朝中就已乱做一团,若是连舒大人你也倒下,那朝中事务可是要积堆成山了。啊对了,老夫这是来取什麽来著,你看这年纪一大,记性也变得越来越差......"
"要交给大理寺的部分,我已经派人送去了,辛苦宋大人跑这一趟。"
"哪里,辛苦的是舒大人。既然已经送去了,老夫也不打扰舒大人你工作,先走一步了。唉,果然是老了,老了......"
宋岳臻是略带狼狈地离开,还一边絮叨著自己已老这个事实。舒沁抬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走远,露出了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然後才传来太监带上需用印的折子,匆匆赶往韶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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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沁刚来到韶华宫门口,便被人叫住。回首,正是端了药来的翠微。
"你怎麽能留他一个人在里面?"舒沁皱起了眉头。
"怎麽能?怎麽不能?我可不放心把药交给别人去熬,再说,让皇上病成这样的人又不是我。"翠微针锋相对,一脸不满。
"翠微!这是在宫里,别乱说话。"
"放心,一路过来我都仔细留意了,没有别人。师兄,皇上都这样了,有些话我也就明说了。当初你把我送进宫来,目的我们都很清楚,现在,我是真心想要照顾好皇上,希望师兄你也能够珍惜皇上。"
"你什麽意思,我哪有......"
"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是喜欢皇上的,可是你也并不了解皇上。你总是说著皇上他不够爱你,没有理解你,但在我看来,皇上对你的爱,远要超过你给他的,而你,一直在滥用他的这种爱。皇上,他是皇上啊,他不是你府上一个侍妾一个男宠,他是一国之君。"
舒沁听到这里动了动嘴,最终也没有说什麽。翠微看了他一眼,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接著道:"我知道你想说什麽,关於师兄的身份,隐约地,我也知道一些,反正什麽伦理常纲你也不会去在乎,就撇开这身份什麽来说,两个人之间的信任,你也不如皇上。不要和我讲关於傅为锦的什麽,我只说一句,那晚的刺客,就是我。"
"原来真的是你......我就想外人不可能这样随便进出我舒府。"
"不错,正是我,而我的目的,就是要带皇上去看清楚你。我一直引他到了你地洞的门口,看他的反应,似乎早就知道那个的存在,但他并没有进去看,甚至不肯相信那是你的所为,只当是前代靖王爷留下来的。可你又是怎麽对他的?昨夜皇上就这麽出宫去找你,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还想著你是不是能和他好好说清楚,但是看来,你说了很伤人的话啊。"
"那天,我也是一时气急,我会好好和他说清楚的。"
翠微用手试了试药盅的热度,似是自言自语道:"药凉得差不多,我也该送进去了。治病的药,果然还是该在正是时候送去。我服侍皇上那麽多年,从没见皇上生过那麽大病,人说不常生病的人一旦发起病来更是了不得,不知皇上现在怎样了。舒大人,奴婢就先行一步了。"说著,翠微问了安,若无其事地从舒沁眼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