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过去,我一天比一天绝望。第十天晚上大师哥来跟我商量--"我本来觉得江南才俊之地,说不定有奇才异能之人,可以早日治你的毒,如今看来也是白耽搁。风儿,你疼得这样死去活来,如今师哥也不能再替你拿主意--现下有两条路好走,你自己来选:
一条就是往东北走,一个月后到东瀛,我直接把你送回大将军府;另一条路,就是咱们往东南走,半个月之后可以到大智岛,大智上人是世外高人--璐王当年身患绝症,到了大智岛之后现在身体已好得多了。"
"你说什么?大师哥,你说璐王爷没死?"我大吃一惊,"小郡主,小郡主她说的是真的?"
"璐王没死--当初他患了绝症,又被朝廷猜忌,师父以前跟我提过大智上人避举世外,所以我设计让他诈死埋名去了大智岛--为了骗过朝廷耳目,师哥还当众狠狠打了你一顿!"
"原来王爷真的没死!"我眼泪一下子流下来:"连小郡主都知道,你就不告诉我!"
大师哥歉然:"小郡主那里,是师父后来被她哭闹得没法子告诉她的--好在她一直留在普陀山,消息也不会泄露出去!你就不一样--当时朝廷也不信璐王之死,抓走陈湘不也是为了查问此事?你又心急火燎地赶到京城,我不瞒着你,怎么骗得过朝廷?"
"如果我不赶到京城,只怕师哥就准备牺牲了陈湘,用他的以死相殉来证实璐王爷确实身死吧?"
"风儿!"大师哥看我神情冷淡,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璐王府那么多人,朝廷又监视严密,我不可能顾得了每个人!那个陈湘,确实是我看你的面子才救的--十几万两白银买一条命,你以为我是财神爷?"
"如果我把这十几万两白银还给你,你可不可以不再管我和陈湘的事?"
我这话激怒了大师哥,他扬起巴掌向我脸上击过来。我冷冷看着他,没打算躲--打吧,你教养过我五年,再打一顿恩断意绝,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怪不得你能成为武林盟主,富可敌国!为了达到目标,不相干的人统统可以牺牲!
大师哥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看着我冷冷的眼神,浑身一颤,回手按住了自己心口--"风儿,我冤打过你,我也不喜欢陈湘!你要恨我,也由得你--可是我周峋鹤活了几十年,就算是求名求利,我没干过对不起兄弟朋友的事!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冷笑,"我不敢恨大师哥--没有大师哥的教养,我十年前就饿死了,打我一顿又算什么?何况这顿打是为了救璐王爷,也不算白挨!我只是求大师哥,既然我是那个牺牲品,陈湘也是--牺牲也牺牲过了,可不可以放过我们?"
大师哥黯然摇头:"我放不放过有用吗?风儿,大师哥在你心里算什么--当初为了陈湘,你要死要活,说他的命比你的重要!百般求我救了他!如今为了东瀛那个大将军,你让人家整得死去活来,我拚了命去救你,你为了护着他连解药都可以不要--这人的命也比你的命重要是吗?"
提到山崎,我无话可说。
"师父说我年轻时到处留情,见一个爱一个;顾峋风,我哪里比得了你?被你爱的人让你捧上了天;那爱你的人呢?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每天一早一晚在我眼前受这个罪,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师父听见你被困就崴了脚;连小云儿看见你受苦都哭成那样--你在意过吗?你真在意吗?"
我不在意吗?我没有不在意,我对我身边每一个人都尽量不伤害,可是,我还是深深伤害了爱我的人,原来大师哥什么都知道--我看了一眼大师哥鬓边的白发,改坐为跪,低下头去。
大师哥看着我:"风儿,我们对你再好,碰到你心里爱的人立刻就变得一钱不值对不对?圣贤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便损毁--你呢?你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你让我们怎么对你放心?因为我们养了你,心疼你,我们就活该倒霉是不是?"
"别说了,大师哥,别说了!风儿知道错了!"我泪流满面,一把抱住大师哥,"风儿真得知错了--这十来天,每次痛发起来风儿都恨不得立时死了,一天这么痛两次,死了要痛快得多--可风儿不敢死!有师父和大师哥在,风儿再疼也不敢自尽!我连剑都不敢配,只怕哪次一时忍不住给自己一剑--大师哥,风儿做错了事,伤了师父和大师哥的心,老天爷已经这样罚我了!风儿再不敢了,师哥就饶了风儿吧!"
大师哥紧紧抱住我,垂泪道:"师哥无能!我一生自负,以为有人有钱就可以无所不能--没想到这毒物如此古怪,诺大的江南竟无人能解!让你受了这十天的罪,如今师哥也没主意了--你自己想想,是去大智岛还是回东瀛?"
"去大智岛吧!既然璐王爷的绝症都能治好,说不定也能治好我的毒。"
"可是,大智上人虽是国手,也未必一定能治你身上的毒!去大智岛要半个月,就是咱们连夜急赶,至少也要十天!--若是治不好再去东瀛,一来一回最快要一个月;直接去东瀛的话,二十多天就能到!"
我如何不知道每耽搁一天我都会生不如死?可是回到山崎身边--要么我就永远的沉沦下去;要么就是再想法子擒住他换取解药--山崎何等精明,吃过一次亏怎能不严加防备?大师哥再财雄势大,武功高强,顶多七艘船都开过去,几百人怎么跟人家倾国之力相比?何况我们是劳师远征?人家还武备精良?我就是给山崎困一辈子,我也不能让大师哥冒这个险!
"去大智岛!能治,我只需再捱十来天的痛楚!不能治,也不过比直接去东瀛多捱几天苦--只是要辛苦大师哥!风儿不孝。"我又叩下头去。
大师哥长叹一声,拉起我来,"那就走吧!咱们这就去码头,连夜出发!"
十天海上疾驶,到了大智岛--方圆数里的小岛,如海上一颗明珠,孤悬海外,翠色宜人。周五要采办食水,和我们一同上岛,其余水手奉命只能在近海一里内活动,以免惊扰主人。
见到璐王爷我几乎不敢认了--两年不见,高大魁伟的王爷身形相貌都没什么大变化,可是,就是让人觉得换了一个人!
原来的璐王爷,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霸气--我并不比他矮,可是我到了他面前,不由自主就要低头--那种霸气和大师哥的霸气不同,王爷好像是一把宝刀,凌厉而锋芒四射;大师哥则更像一柄长枪,沉静而智珠在握。
可是现在的璐王爷,身上那种霸气消失了,不再给人以压力,反而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散淡的、从容的、如坐春风的感觉。
第三部
回来了,回来了
(一)佛度有缘
还没等我上前施礼,璐王爷已疾步过来,满脸喜色,叫声"大哥",向大师哥拜了下去。
大师哥伸手扶住他,两人四手相握良久,大师哥道:"世铨,你的气色真好!身体可大好了?最近不吐血了吧?"
璐王一笑,道:"好多了,师父说再修行几年,就可根除了。唉,能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大哥可老得多了!这次怎么有空过来?"
大师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又带着风儿求医来了。"
我和周五这才得着功夫跟王爷施礼,璐王爷一把拉住我道:"峋风啊?怎么瘦成这样?方才匆匆过来,我竟没看出来是你!你这是怎么搞得?"
"劳王爷惦记,峋风身中奇毒,所以大师哥带了我来,求大智上人救命。"
璐王一呆,道:"中了毒?"大师哥道:"世铨,风儿这毒发作起来实在厉害,耽搁不得--大智上人佛驾何处?可否容我们尽快拜见?"
璐王合十道:"大哥来得不巧,师父他老人家,唉,三位请随我来。"
我们跟着璐王到了林内精舍,在佛前上了香,周五忍不住道:"大智上人呢?"
璐王抬手指向佛堂侧面一幅画像,道:"师父在这边!"
画像上是一位身披袈裟,容颜和悦的高僧,一手握佛珠,一手执艾草,眼光中含着悲悯之意。璐王在画像前上了香,指着香案上供着的一个盒子道:"这是师父的舍利!师父半年前过世了。"
大师哥"啊"的一声,一口血喷在地下,身子一歪,便向前栽倒!我一把抱住,垂泪道:"大师哥!"--大师哥自从听说我被困东瀛,三个多月往来奔波,又为我中毒的事请医延药,劳心劳力!如今千里南来,以为终于可以得见真佛,卸下身上千斤重担,哪知千算万算,算不到世事无常,佛驾西归--心力交瘁之下,登时支持不住。
璐王叫声"大哥",将大师哥身子放平,掐他人中唤醒。大师哥缓缓睁开眼睛,泪水滚滚而落。周五也哭道:"小爷,小爷,你的命好苦!"
我从上得岛来,一连见到璐王爷脱胎换骨、大智上人圆寂、大师哥吐血几番变故,震撼之下,自己这毒能不能治倒不觉什么了,劝道:"大师哥,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大智上人尚且难逃一死,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不过迟几年、早几年的事,您看开些吧。"
璐王道:"峋风,你大有慧根,我看你也不是早夭之相,你中的是什么毒?"
我道:"这毒名叫"寸相思",王爷听说过么?"
璐王爷摇摇头,道:"师父见多识广,可惜--哎,万事有因果,是谁给你下的毒?他那里没有解药么?"
周五爷看着大师哥,哭道:"大龙头,要不,送小爷回东瀛吧?每天这两场煎熬,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大师哥点头道:"好,世铨,既然上人佛驾西归,我们也就不扰你清修了!"
我劝道:"大师哥,让五哥送我去吧;您奔波了好几个月,又吐了血,还是跟璐王爷在这里歇两个月,等五哥送我回来再接您。"--山崎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大师哥又是不服软的强人,真冲撞起来,我已经是个废人,大师哥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大师哥不理我,自顾自撑起身子,跟璐王告辞。
我急得跪下,"王爷,您劝劝我大师哥--他身体也不好!"
璐王爷道:"红尘纷扰,大哥何时能放下一切,逍遥世外?"
大师哥叹道:"我就是个劳碌命!这小畜牲一日好不了,我一日看不开。"
璐王叹了口气,道:"峋风这性子,不是个没福的,只不过有些情孽痴缠,不用太担心!对了,师父妙手回春,这些年活人无数--他老人家把多年行医的心得留下三本手记,让我留给有缘人--峋风中了毒,我也不好耽搁你们,你要有心,这三本医经就送给你,看能不能找到解毒的法子。"说着到房中找出三本厚厚的册子,递到我手上。
我双手接过,随便翻开一页,里面记载了各种各样的治病方法,字迹古雅,怕不有十万字?璐王爷道:"这是先师百年心血所系!我僻居荒岛,空使明珠暗埋--这个交给你,一来你看看能否解你的毒,二来将之带回中土,交付有缘之人,将先师医术发扬光大,普救世人疾苦。"
我躬身称是,将三本手记放在大智上人画像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收入怀中。璐王送我们出来,我终于忍不住道:"王爷,大智上人都圆寂了,剩下您一个人--陈湘他,他很惦记您。"
璐王叹了口气,道:"湘儿对医术很留心,性子也仁厚,你回去若能遇见他,这三本医经倒可以传给他--不过他既然以为我死了,你也不用跟他提我了。"
我还想再说,大师哥瞪了我一眼,不准我打扰璐王清修。
辞别了璐王,开船北上。白日无事,我和大师哥、周五哥就一人拿着一本医经看--想找找有没有提过"寸相思"这种毒药,结果三大本从头翻到尾,也没有找到这三个字。长日无聊,有些医治的案例,我拿来当故事看,不能不佩服大智上人辨识精微,佛口婆心!
又过二十几日,到了东瀛京都南边的码头,船上的食物淡水基本上都用完了,周五哥赶着带人去采办。我跪下辞别大师哥--这一回就跟公主和亲一般,摆明了是低头求人来了。大师哥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曾吃过这种亏?我既为山崎所算,拿药治着我离不开他,这种窝囊事自己扛也罢了--好歹他还恋着我,我又怎能让大师哥跟着上岸去丢人?
大师哥一摆手,道:"送佛送到西,走吧!上回来去匆匆,我也看看东瀛的京都风光。"
结果还没进城我们就被阻住了,卫兵问我找谁--我觉得奇怪,我在这里呆了断断续续一年多,以前京都城可不设这些盘查啊,莫非是山崎又行了什么暴政,或是让人追查我?我索性告诉他我要找幕府大将军--既然来自投罗网,索性撞进网中间,就别兜圈子了!
那卫兵让我等一等,不一刻另有人跟他一起过来,一见我面,怪叫一声,立即招来一队人马将我围住--大师哥一皱眉,问道:"他们说的什么?"我现在能听得懂东瀛话,却越听越是心惊--那将官认得我是当初"国中第一勇士",他称我为"前朝余党",喝令众人将我当场扑杀!
我跟大师哥说声"快走", 对方人人手执长刀扑过来,大师哥夺过两把刀,递给我一把防身--我二人返身边打边退,心中却实在狐疑:我离开不过两个多月,怎么就成了"前朝余党"?难道山崎恨我不辞而别,给我加上这个罪名,颁下严令一露面就格杀勿论?
可是他是我扶保登上大位的,他又曾当众向我下拜,举国皆知我是他义兄兼师父,就算他恨我要杀我?怎么给我加这么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罪名?
大师哥武功虽高,毕竟对付的是几百人的军队,又生怕我吃亏,边打边分心掩护我。我浑身无力,不敢硬碰硬,只能以小巧功夫指东打西,拿刀当剑使,专门刺人要害。眼见大师哥一个对六个,六人此来彼往,他身后两把刀实在是分不出手来阻挡了,我一刀刺入一人背心,另一刀却已来不及围魏救赵,只好狠命向上格去。
我自知手臂无力,若格不开对方就得被人将我这只手臂砍下来--可是大师哥对我恩重如山,又是因为我才落到这地步,反正我中了毒就剩下半条命,就算我死在这儿,我也不能让他们伤了大师哥!
(二)赢到尽头
我拚尽全力挥刀而出,双刀一交,"当"的一声大响,对方的刀反震回去,刀尖倒砍在自己脸上,登时重伤倒地。我也顾不上吃惊,和大师哥背靠背边打边跑--向海边退去。
周五一看追兵四围,连忙让船上准备好,向追兵开了一炮,接应我们上船。好在我们的船快,对方调船又需要功夫,划出数里终于摆脱了追兵。
大师哥临上船还擒了一个东瀛武士上来,点了他穴道向我脚下一扔,道:"你审审他!"我正满肚子狐疑,一审这人,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自我走后,山崎越发暴戾,苛政连连,半个月前激起政变,两军征战十余日,山崎派全军覆没--幕府易主,我当然成了"前朝余党",格杀勿论。
我又追问山崎结果如何,那武士只知道五天前山崎带的军队尽被诛戮,至于他是死在乱军之中还是被俘虏了,至今不得而知。周五也说在码头上采买货物时听说了城里打仗的事,我将结果禀明大师哥,彼此相顾惨然。
大师哥看出我不死心,吩咐船在海上转了两天,我二人又易容从南边一个小码头上了岸,我也会说简单的东瀛语,四处打听山崎的下落--最后证实他死于乱军之中,被天皇处以"暴虐无常、祸乱朝纲"的罪名,幕府大将军也换了新人!(当时是足利幕府末期,权势更迭,被称为日本的战国时代。)
我每天早晚两次毒发,心痛的时间已经延长到两刻钟--新幕府四处搜查前朝余党,大师哥不敢多耽搁,带了我返回码头,没想到码头上正打得厉害--我们这艘小兵船来往多次,终于被东瀛军发现,周五哥又怕我们回来找不到,不敢远走,数日来追追逃逃,在海上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