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大师哥已进了门,我抢过去施礼,道:"大师哥,这就是陈湘。他会针灸,"
我正不知怎么介绍陈湘才能让大师哥接纳他,陈湘已从我身后转出来,向大师哥拜了下去。
大师哥闪身避开,道:"陈公子是京城上差,学政大人眼前红人,周某一介草民,受不起这等大礼。"
陈湘道:"陈湘当初落难,幸蒙周盟主搭救,才留得性命!大恩不敢言谢,盟主是前辈,还请上坐,容陈湘行礼。"
大师哥看了我一眼,声色也平和多了,进来坐下道:"当初是风儿死活要救你,你要谢,谢他吧。"
陈湘仍是向他拜了一拜,道:"是,峋风跟我说了,多蒙周盟主仗义疏财,再造之恩,陈湘不敢忘了。"
我过去扶起陈湘,他这样屈身从人,我拉住他的手深深一握,以示感激,道:"大师哥,陈湘会针灸,方才大师哥没过来,多亏他为我施针解穴。我正跟他说我中毒的事,看他能不能有办法。"
大师哥道:"陈公子素有才名,原来还能医毒?"这件事也太凑巧,难怪大师哥不信。
陈湘道:"不敢说一定能医,但峋风跟我过命的交情,我一定会尽力。"
他言语诚恳,大师哥和他对视半晌,见他眼神清清朗朗,点点头道:"好,那就有劳你--只要能治好风儿的病,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当晚陈湘就留下,大家一起吃晚饭--互道这两年的经历,原来新皇登基,启用一班新贵,薛奕升了工部侍郎,钱茂卿在刑部混得也不错,特别关照陈湘,将他推荐到学政杨大人门下作师爷--以他的才华,很快成了杨大人的左右手。他也就是吃亏在曾被逐出家族、背了个"德行有亏"的案底,不能再考功名;其实宾主相得,杨大人对他青眼有加,可谓言听计从。
我见了陈湘,已是胸怀大畅,听说他又学有所用,更是代他喜欢,要了酒来为他庆贺。陈湘本来就不爱说话,在大师哥跟前更是谦下恭敬,并不张扬;大师哥虽不苟言笑,见他坦荡知礼,对他也不再那么冷淡了。
周五哥本来给我要的就是双人间,估计是为了方便照顾我。现下陈湘来了,当然我们两个一起住。吃完饭再洗完澡天就不早了,我借着酒兴,又问他我在南洋买的东西他收到没有,拉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直过了三更天才睡。
第二天当然就起晚了,我刚洗漱完便觉心口突突乱跳,加上大师哥和周五哥一起进来,吓了陈湘一跳。我怕他看见害怕,挥手赶他道:"你出去。"依旧自己封了穴道,躺下硬捱。
我自己只能封住哑穴、左臂和双腿的穴道,这阵子捱痛捱得也有了经验,即使右手能动,我也是抓着床板或大师哥的手,不再乱抓乱动。陈湘头一次看我心痛发作,一开始吓得退了一步,后来看我痛楚难当的神情,上前握住我的手道:"峋风!"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隐隐听得他跟大师哥说话,说的什么我已无心辨别。剧烈的疼痛中模模糊糊眼前有金光一闪,所有疼痛和感觉一下子中断。
再次恢复意识时疼痛已过去。我睁开眼睛,正看见大师哥喜不自胜的神色-- "我也试过点他黑甜睡穴,可还是会疼醒过来。没想到你这法子倒管用。"陈湘接口道:"这也是权宜之计,根本治标不治本!我也不知道他这毒怎么解,不过先让他觉不出疼来罢了。"
就听大师哥道:道:"能让他觉不出疼就是大功一件了,这两个月,可苦了他了--对了,我们去海外求医,得了几本医经,我们也看不大懂,我给你拿过来,你看看对治他的病有没有好处。"说完转身出去。
陈湘看我醒来,向我一笑,道:"不疼了吧?"我扯着他过来,伸臂揽住他的腰紧紧抱住,陈湘一挣不脱,低声道:"周五哥还在呢,你放开我。"我从他身侧望过去,正看见周五哥悄悄出门;不过想起大师哥随时可能进来,不敢太放肆,只好放开他,指指自己的嘴。
陈湘才想起我穴道还都封着,拿起金针先给我解开哑穴,我看他左手背上一片青紫,拉过来道:"这是怎么了?"陈湘看了我一眼,道:"你还说?让你掐的!"我"啊"了一声,想起方才心痛发作时曾握住他的手,我疼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竟是捏伤了他,禁不住拉住他手连连摩挲。
门声一响,陈湘手一抽转过身去,大师哥已进得门来,把大智上人那三本医经递给他道:"小陈大人,你看,就是这个,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陈湘能治我的毒,大师哥对他的态度立即就不一样了。
陈湘双手接过,道:"盟主,我跟峋风是好兄弟,您别这么客气,还是叫我名字吧。"大师哥一愣,我接口道:"他的字是"竹声",大师哥也直接叫他竹声好了,"才要说璐王爷当年都是这么叫他,后来想起一提璐王未免又惹陈湘伤心,改口道:"他比我还小一岁呢。您张口"大人"闭口"大人"的,他受不起。"
大师哥道:"这个,有谮了,竹声,那你也别叫我周盟主了,跟着风儿,叫我一声大师哥吧。"陈湘应一声"是"。这一下把我乐得--不叫"大哥"叫"大师哥",大师哥终于默认了他跟我的关系了。
陈湘还要当值,匆匆吃了两口饭进城,我问清学政大人驻跸之处,告诉他我今天便进城,找离他最近的客栈住下,好方便他过来。
细问大师哥我才知道,陈湘是看我痛不可当,便以金针截穴之法--其实就是把我扎昏过去,让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度过这两刻钟。以前用过麻沸散、大师哥也点过我睡穴,都挡不住这剧痛,没想到陈湘小小年纪、竟能以针灸术截穴止痛--大师哥最看不过的就是我这一天两次剧痛钻心,如今至少不那么难受了,至于解毒的法子,来日方长,让陈湘慢慢钻研好了。
(五)娶妻生子
这一来大师哥对陈湘也不能不信服,他离家好几个月了,为了我千里求医,如今交到陈湘手里,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当天安置我进城住下,又给了我两千两银票,便启程回南。我想起在福州"恒丰"银号还存了近两万两银子,字据都在周若谷那里,禀明大师哥让他取回,大师哥反给了我一巴掌。
周五哥多年出海,孤身一人,我中毒未解,每天早晚还要昏迷半个时辰,他便禀明大师哥要跟着照顾我,不再出海了。大师哥也知道他看着我跟自己孩子似的,他又不像胡三爷有案底上不得岸,也就答应他,另调别人去掌船。
午饭后送了大师哥出城,我去杭州府打听了一下,说学政大人今天去了湖州,今晚说不定住在那边不回来了。我跟周五哥一商量,索性退了房间,也往湖州那边去。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晚,我不敢再耽搁,找了个客栈住下--看来今天事情太多留下陈湘了,他要不能及时赶回来,我只好再硬捱一回。
直到我坐在床上,已经准备自封穴道了,陈湘和周五哥才匆匆赶到。陈湘看我已捂住了胸口,道声:"对不起",快手快脚地为我施针。
我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向他道:"看来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你了。"陈湘习惯了我这种说法,倒也不再脸红,慢慢将针盒收拾起来,道:"我会尽快想办法。"我笑道:"原来老天爷是派你来救我的啊,早知道我早找你去了,也省得受这几个月的罪。"
周五哥道:"陈公子,您这么急匆匆地离开,杨大人不会怪罪吧?"这一说我也想起来,道:"没想到你这么忙--你职司是什么?这么晚还不得休息?"
陈湘道:"最近秋闱事情多,好在江南也走得差不多了,等回了京就好了--杨大人不是刻薄人,当值都是有点的。这几天我会尽量想办法早回来,你放心。"
我一笑,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也疼习惯了,偶尔疼一两回也没什么。还没吃饭吧?赶紧吃完你也早点休息吧。"
吃完饭陈湘却还是不肯休息,拿出那几本医经来研究--我知他性子执拗,何况也是为了早一日根治我的毒,也不好多扰他,只能在一边温了茶汤给他预备着,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用功。
自此我每天就跟着学政大人的脚踪转,好在江南山温水软,景色可观;晚上陈湘也总是赶着点回来给我施针,吃完饭还要看书到二更天才休息--我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盼着他,晚上守着他,静静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偶尔给他递一杯茶,揉揉肩膀和脖子--那是一种平静的幸福。
可是这平静没过几天就被打破了,这天晚上陈湘又一次急匆匆赶回来时我心痛已发,醒来时发现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人,那人看我醒了,又问了我几句,这才离开--吃晚饭时陈湘告诉我,他几次晚宴时提前离席,终于被杨大人发觉,他辞以家中有病人,所以杨大人打发了个管家来探看。
自此以后每天陈湘都能按时回来了;杨大人甚至特别关照,无论到哪里给陈湘安排的都是两间房,我和周五哥可以跟他一起住,方便照料。有一晚对着机会,杨大人居然过来看我。
当时我正在院中练剑--官中人多眼杂,白天我不便舞刀弄剑,便趁着早晚无人时习练。若是没中毒时,我绝不会任人走到我十丈之内还没发觉,可是如今各处感官都不灵便,甚至练拳练剑也不过是活动手脚,我内息并无任何感觉。所以直到杨大人鼓起掌来,我才收手回头。
院中灯光不明,隐约可见是个徇徇儒雅的长者。陈湘闻声出来,叫声"大人",躬身施礼,又将我介绍给杨大人。杨大人拉着我到房里,看看陈湘摊在案上的书,喜道:"竹声,我早听说有人一大早起来练剑,原来便是你的同伴--闻鸡起舞,秉烛夜读--都说人以群分,你两个年纪轻轻,都不肯懈怠,好,好得很。"
彼此交谈一回,杨大人爱屋及乌,见我会武功,便问我愿不愿意去衙门谋个差事,他可以代为介绍。我忙以身染重疾逊谢了,杨大人才知道染病的是我,不免嗟叹一番。
不一日到了京城,陈湘就在杨大人府后不远赁了个小院居住,说东厢房还空着,我和周五哥可以一起住。直等到他家门前了,陈湘才看着我道:"峋风,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家里,我有儿子了!"
"啊"?我是真的吓了一跳--我思前想后,从来没想过他会成了家!是啊,像陈湘这样才貌双全,人物出众,娶妻生子是最正常不过的吧?他原本喜欢璐王爷,璐王爷也去世两年多了(王爷诈死的事不让我告诉他),他现在像世间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有份体面的差事,娶个漂亮的老婆,生了个可爱的孩子!
我凭什么以为他会为我守身如玉?两年多的时间,我曾经有过和山崎那样毒药一般的爱情,他为什么不可以娶妻生子?--怪不得我告诉他我跟别人的情孽纠缠时他那样淡然,他甚至没问过我那人是男是女!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是一间房两张床,他跟我虽然亲近,却从来不涉亵语;他一身正气,我也不敢亵渎他--原来,原来他早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我呆立门前,不知何时泪水夺眶而出--也许我应该转身就走吧?可是我连转身离去的勇气也没有--恨他吗?我有什么理由恨他?他欠我的吗?我费尽心机把他救出监牢,他不也兢兢业业为我医毒吗?恨他不早告诉我有家室的事?我和山崎的事他不也没问吗?璐王爷在世我不也瞒着他吗?我不告诉他璐王爷还活着,私心里还不是为了让他忘掉那段情吗?
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地淡忘了,他那样一个克己复礼的人,从小就是别人效法的标准,曾经的一段孽缘,不过是当时年少春衫薄的轻狂;他还是回归到行为世范的循规蹈矩--留在那一场少年迷梦里的,是我!
思绪纷飞中我看到一个孩子叫声"爹爹",飞扑到陈湘怀里,门前一个干净利落的妇人道一声"爷回来了",接过陈湘手里的东西,笑吟吟地款客入门。
陈湘拍拍那孩子的背心,拉着他道:"这就是顾叔叔。"那孩子喜道:"就是给我买那些好东西的顾叔叔?"陈湘道:"是啊。"那孩子又扑进我怀里,抱住我道:"顾叔叔,你可来了,我早想见你了!"
我下意识地抱起孩子,看着陈湘--我什么时候给孩子买过东西?我哪知道你有孩子?难不成我从南洋买的那些小玩意你都给了这孩子了?所以这小娃娃才跟我这么亲?
陈湘抱歉地跟我赔笑,说这孩子叫小睿--小娃娃浓眉大眼,生得虎头虎脑,抱起来得有五六十斤。当着孩子我当然不能戳破他的谎言,直到抱着孩子进到房里,我忽然回过劲来--不对啊!这孩子怎么也有四五岁了,我跟陈湘分手才两年多,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儿子?
然后我听见陈湘叫那妇人为"吴嫂",细看那妇人将近三十了,显然不是他妻子。陈湘打开礼物,里头不少各色糖果,小睿乐得哇哇大叫,吃个不亦乐乎。陈湘还给吴嫂带了两块江南的衣服料子,吴嫂也甚是欢喜。周五哥喜欢孩子,翻出在无锡买的两个大阿福的娃娃,逗得小睿又笑又叫。
我见陈湘乐呵呵地看着孩子,问道:"嫂子呢?怎不请出来容我见礼?"陈湘脸一红,摇摇头道:"她不在这里,我回头跟你说。"
我满心狐疑,趁着陈湘给我们安排房间,指挥周五哥和吴嫂布置东厢房,我抱起小睿,问道:"小睿,你妈妈呢?"小睿浑不在意,道:"妈妈飞到天上去了。"这是什么话?难道孩子的母亲过世了?于是我又问:"你见到你爹爹以前,和谁住在一起?"
小睿想不起来,我提醒,"你最喜欢妈妈什么?"--小孩子幼时总是跟着母亲的吧!小睿道:"我最喜欢在船上玩,摇啊摇啊。嬷嬷说妈妈飞走了,爹爹会来接我,后来爹爹就来接我了--可是这里也没有船。"
这孩子好像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这可奇了?陈湘这两年在京城,再往前两年一直在璐王府,这孩子已经不是跟着他了,难道也不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在船上玩"?北方水面很少,除非是江南水乡!陈湘是江南人,我忽的心底一沉--难道,难道这竟是婉玉的孩子?
(六)课己收徒
我回想起当初在海宁陈家听陈豪夫妇说过的婉玉和陈湘的事--若按照小睿的年纪,四年以前陈湘十六,当时婉玉的丈夫已死了三年,难道是那时年少无知做出事来?要说婉玉耐不住寂寞,丈夫死了五年,陈家男丁数百,怎么就单赶着陈湘回去这两个月才出事?
以陈湘那认死理的性子,他心里有了璐王哪里还有旁人?就出事也多半是在认识璐王爷之前!婉玉生下小睿,当然没法子自己养,所以要托给旁人在乡下抚养--陈湘回陈家那两个月她多半是去跟陈湘叙旧,把有孩子的事告诉了他,所以陈湘才甘心受族规严惩,从牢里出来之后又悄悄接了孩子到京城来定居。
小睿哪肯消停,缠着我带他去划船--这京城中倒有海子,可那是皇家禁地!京城附近的河呀湖的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园林,寻常百姓哪里进得去?要划船除非出城上百里才有野渡,没有一天回不来,难怪陈湘没法子带他去玩--我索性无事,哪天就带他去玩上一整天。
小睿听我答应,越发跟我亲近非常。陈湘安排完了,见孩子跟膏药一样缠着我,笑道:"小睿,顾叔叔本事大得很,你不是想学本事以后当大英雄吗?你跪下求顾叔叔收你当徒弟,跟他学功夫好不好?"
小睿兴高采烈,正不知怎么讨好我,立刻跪下拜师。我看了陈湘一眼--这孩子的身世你还没跟我交代呢,你带我回来不是为了给你儿子找师父的吧?
陈湘看我并不言语,神色一正,道:"峋风,小睿虽然顽劣些,也还不笨--你看着咱们多年的交情,费心教导他些吧。"说着向我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