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这船被我整顿训练过,又有弓箭和火铳双重装备,船坚炮利,行动迅捷,倒也没吃什么大亏。我和大师哥回来加入战团,大打一场,终于冲出包围圈,扬帆启航,重返中土。
我肩膀上受了伤,因为我替大师哥挡了一刀,大师哥默默帮我上药包扎,扎敷完毕,却沉了脸道:"你给我跪下。"
我屈膝跪下,大师哥道:"你方才想什么呢?"我不敢言语!方才打仗时确实走神了--自从得到山崎的死讯,我就有些神志恍惚,既伤心山崎惨死,又自伤毒发无救--他刚十八岁,性子是阴狠暴戾些,如果我不帮他作这个大将军,就不会为祸那么大,也许就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可是他那样心机深沉,要强好胜,就算没有我,他也会找到别人帮忙,不达到他的目的不罢休!我、山田先生、他娶回家的公主,都是他斩关夺地的棋子--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步伐!可是,赢到尽头又是什么呢?乐极生悲,亢龙有悔,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在走向死亡,再高的楼也有塌的时候--我只是没想到塌的这么快!
山崎就像耀眼的流星,在最灿烂的时候一闪而没!而我依旧留在这世间,一天两次炼狱般的煎熬!是我毁了他,还是他毁了我?就是因为心中不断萦绕这些问题,对敌时我真的没了斗志--拿我一条命换了大师哥平安脱险就算了!要不是大师哥死命拉了我一把,这一刀就不是斩在肩头,而是颈下了。
周五哥进来禀报,船上有些地方受损,大师哥出去查看,临走向我喝道:"你跪在这里不许动!"
我跪了半个时辰,大师哥回来了,问我:"想明白了没有?"
我惨然一笑,道:"任凭大师哥责罚。"大师哥看着我,"告诉我,你方才究竟想的是什么?"
我无言以对,我说什么?说我了无生趣,当时确实不想活了?这话会把大师哥气死!不说实话,我又不忍心骗大师哥。
正相对无言,舱门又被推开,周五哥端了晚饭进来,道:"大龙头,累了一天了,先吃饭吧。"
大师哥一摆手道:"先拿出去,等会儿再吃!"
周五哥看了我一眼,道:"大龙头,小爷他也奔波劳碌了一天,本来就中了毒,这又受了伤,就有什么过犯,大龙头等他身体好了再罚他吧。"
大师哥道:"他要想不明白,这病好不了。"
周五道:"病哪有一天两天就好的?这毒发作了快两个月了,咱们转了上千里四处求医不也没治好?小爷他就够受罪的了,大龙头何必还这么苛责?"
我鼻子一酸,大师哥罚我我不敢违背,心里不是不委屈的!
大师哥眉头一皱,看着周五:"我教训自己师弟,还得问问你是不是?"
周五退了一步,道:"您是大龙头,周五是您的手下,哪敢管您的事?可天下事不过情理二字,小爷才二十来岁,这人品、本事就够出息的了--这回他还是为救大龙头受得伤!这回来没奖赏也罢了,不眠不休地又罚跪了半天,还要怎么着啊?"
我眼见着大师哥一拍桌子,怕周五哥吃亏,急道:"大师哥,五哥是因为心疼我,说话失了分寸!他不是有意顶撞您,五哥,你快出去--我做错了事,大师哥罚我是应该的,你别管了,你快出去!"
周五眼泪都下来了,哭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大龙头也有儿子,要真是自己儿子在别人手里吃了亏伤成这样,您还能这么不依不饶地罚他?"
这话可犯了大师哥的忌讳,我急道:"五哥,你胡说什么?我就是大师哥养大的,他老人家怎么管我也应该!"
周五一抹眼泪,道:"二少东家我们也不是没见过,谁不知道你们俩一块儿玩大的--这倒好,肯干的干得多错的多,不干的倒什么事也没有。我今天反正是捋了虎须了,索性这话也不在肚子里头憋着了--大龙头您摸着心口想想,小爷上进不上进?对您孝顺不孝顺?这平民百姓家要修这么个儿子,得求神拜佛了!就失手落在别人手里,难道他愿意吗?虽说严师出高徒,可也别逼得太紧了--上回打成那样,这回又要罚!小爷孝敬您,您就打死他他也一声儿不敢违背--我就是看不过眼了!不说出来我难受!"
大师哥冷着脸道:"你说完了吗?"
周五道:"说完了!我以下犯上,大龙头要怎么罚我,我这就领。"
大师哥点点头,振声道:"来人。"我没想到我上回挨打的事会给大师哥带来这个恶名,看大师哥气得脸色铁青--五哥上回为我求情就被打了二十铁锉,这回这么当面顶撞他,只怕更得受重责!
我赶紧爬两步到了大师哥膝前,抓住他手道:"大师哥,五哥是误会了,怪我没跟他说清楚!您看着这几天他费尽心机跟倭寇周旋、保得咱们人船两平安的功劳,饶过他不敬之罪。"
这时候大师哥两名亲随推门进来,道:"大龙头有什么吩咐?"大师哥道:"把周五绑到外头桅杆上去,让他清醒清醒。"
我看五哥还要说话,跳起来一把捂住他嘴,道:"大师哥,我去绑他。"赶紧推了他出门,周五垂泪道:"小爷!"我道:"五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不过你误会大师哥了--大师哥是真心疼我,拿我当亲儿子一样,我这回中毒大师哥差不多老了十年,你那么说会伤他的心。"
周五哭道:"我的小爷--你这么厚道的人,怎么要受这个罪呢?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呢!"
绑好了周五,我回到舱里,见大师哥还铁青着脸,跪下劝道:"天都黑了,大师哥累了一天,先吃晚饭吧,吃完了再教训风儿。饭菜凉了,对胃口不好,"话才说到这里,我已觉出心口突突乱跳--这是心痛发作的前兆,今天又打仗又拌嘴的,不提防就到了毒性发作的时候!
我叫声"大师哥",已疼得弯下腰去--这两个月每到快痛发时我就会躺下让大师哥制住我穴道,不言不动地以免动静太大惊人害己。可是今天大师哥想是被气得狠了,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心痛如绞。
(三)重见陈湘
我疼了近两个月,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有了准备,想尽力维持着尊严,别再翻滚惨呼,可没多久就忍不住了!大师哥冷着脸看着我,并没有动手制住我维护我尊严的意思。我眼泪滚滚而落--我已经是个武功全失的废人,这么一天一天地死捱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不忍伤你的心,这每天两次炼狱之苦到何时才是尽头?如今你既不在意我了,我还捱这份苦楚干什么?
想到这里,我心头陡然一阵轻松--活得这样辛酸苦楚,死亡的安宁祥和像个天使一般在向我招手。我翻到大师哥身边,一把撤出他腰间长剑,便向自己颈中刎去。
大师哥叫声"风儿",伸手来夺我的剑,我不知怎么力大无穷起来,两个人纠缠了好半天,最后大师哥还是一指戳中我右边肩井穴才算把剑夺了过去,气得狠命一甩,长剑直插到舱顶横梁上,兀自颤动不休。
大师哥看着我在地下辗转痛呼,抬脚踢中我左腿穴道--我左肩受伤,左腿右肩受制,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只有右腿能活动,屈了膝狠命乱踢乱跺。大师哥拎起一根棍子向我扫过来,我抬腿一踢,就听"喀啦"一声,棍子断成了两截!
大师哥待我痛劲儿过去,躺在地下喘息的时候,向我道:"风儿,看见了吗?你说你内力尽失,可是没了内力这棍子是怎么踢断的?"
我不禁一呆,是啊,方才我跟大师哥夺剑的时候好像力气也不小!还有上次有人在背后砍大师哥,被我硬碰硬震了回去--难道我的力气并没消失!这是怎么回事?
大师哥狠狠盯着我,看我一脸迷茫,道:"你什么时候觉得你内力没有了?"我回忆以前:"我服了那毒丸的当晚力气还很大(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晚四十戒板打得山崎屁股肿了好几天),第二天再练拳就觉得身上跟抽了筋一般,感觉不到一点内息流转,还尽日全身酸软--我一直以为内力被化去了。"
大师哥皱眉道:"我记得快到普陀山你第一次毒发的时候,我摁住你也花了好大的力气,后来一直制住你穴道,反而不觉什么了--这样看来,这毒药并没有化去你的内力,只是让你感觉不到内力的存在!"
让我感觉自己全无内息,我自然也不敢跟别人轻易动手--山崎这人古怪,用的毒药也这般古怪!我只要在他身边,自然也没人敢轻易启衅;而我被他缴了兵刃利器,以为自己连个普通侍卫也打不过,也就不敢逃走--幸亏他只是一心防备我这"国中第一勇士"!没想到人外有人,我大师哥是南武林盟主,自有法子隔了海救我回去!
这一证明我不是废人,我精神一振!大师哥看出我眼中恢复了生气,微微一笑,道:"这回不想死了?"
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大师哥,跪在地下不敢抬头。大师哥道:"糊涂东西!你就是恨我打你罚你,你也该想想师父他老人家,你一死百了,师父八十岁的人,白发送黑发,你这不是催老爷子的命吗?"
我惭愧得无以复加,道:"是,风儿糊涂,请大师哥重重责罚!"
大师哥道:"我还敢责罚你?这就被人家骂我亲的后的不一样了!亲儿子我就打死他也没人敢说个不字,管教你两回就落一大堆不是。"
我听出大师哥话风里已经不生气了,想想五哥那些话未免让师哥心寒,过去抱住大师哥的腿--如今千言万语赔罪也没用,我唯有贴着身子乞怜:"风儿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才做出这糊涂事来,大师哥要真疼我,下回还是点了风儿穴道吧--我疼起来真管不住自己,风儿没爹没娘的,大师哥要再不管,索性就一剑处死了我还干净!"
大师哥叹了口气,搂住我道:"风儿!师哥知道你的苦!相信大师哥,别灰心!中土人杰地灵,藏龙卧虎之地,一定有人有法子把你的毒治好!"
船上日长无事,我既然武功还在,便恢复了每天早上练拳习剑的习惯--想想自从半年前服了毒丸浑身无力,以为练功夫也没用,这半年筋肉也养懒了,上回师父一碰就觉出我没练功,可见功夫是要日日修炼的。反正每日无事,我除了早上半个时辰早课外,午前午后又各加了半个时辰练功。
虽说练了也没感觉,手臂和腿脚就跟几节木头似的,二十多天练下来,四肢和肩背的筋肉又逐渐硬起来。
船到了岸,大师哥的手下禀报,旁的我也不在意,就听见说有位陈湘陈公子半个月前曾来找我,等了我两天不见回来又走了。
陈湘来找我?他在江南!我赶紧问:"陈湘还说什么没有?他现在哪里?"
那人告诉我,这位陈公子是听说我中毒求医的事,所以过来探望我,说他这两个月随学政大人江南督学,我要找他,只要打问学政杨大人到了哪里就去哪里找就行了。
我懵懵懂懂,一问才知道这两年我飘泊海外,先皇去年龙驭宾天了,换了太子登基,大赦天下,估计陈湘颇有才名,所以又得重用。
至于学政大人驾幸何处,那简直出去一问便知--这个月是秋闱的日子,江南学风鼎盛,才人辈出,学政大人驻跸杭州府。
杭州是江南最繁华之处,大师哥本来也说带我到杭州求医的,我简直一天也等不得,自告奋勇打前站,几百里路骑马直赶过去。第二天晚间到了杭州城外。
不是不想再赶这三十里路进城,而是又到了我毒发的时候,必须赶紧找个地方住下。
我一边吩咐人进城去找陈湘,一边奔进客房,大师哥还没过来,周五哥怕我有事,成日跟着我。我自己封了哑穴和左臂双腿穴道,躺下等着心痛过去。
陈湘进来的时候,周五哥正给我按摩解穴--他练的都是外功,点穴解穴之法他不会,我自己能点中自己,但点穴之后经脉受制,便无法自己解开。周五哥见过大师哥给我解穴点的都是哪些地方,揉捏半晌才把我哑穴解开,我便指点着他继续解开我四肢。
两年不见,陈湘又长高了一截,脸色也丰润了。问清了我怎么回事,从身边取出个盒子道:"我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大,可是里面自有一种令人折服之气,周五哥搞得满头大汗,我的左臂还是抬不起来--这也是因我中了毒,经脉里有没有气息流转我丝毫感觉不到,自然也没法子有的放矢地指点--陈湘从盒中取出两枝金针,在烛火上一烧,向我几处穴位上刺了片刻,我当即站了起来。
周五哥大是折服,对这位文文弱弱的"陈公子"立时敬重起来,敬茶倒水请上座。我道声:"五哥,他不是外人,您歇着去吧。"上去一把抱住陈湘,怎么也不愿放开--这样九死一生、历尽劫波才相见,我是再也不能让他离开我了。
陈湘身子一僵之后,也就抱住了我,见我半天也没有撒手的意思,柔声道:"峋风,你让我把针放下。"
我松开了他,笑道:"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本事。"陈湘一笑,道:"我在王府时因王爷身体不好,就开始钻研岐黄之数;这针灸术还要谢你呢。"
我奇道:"怎么?"陈湘道:"你忘了,你曾经传过我以内息吐纳调理身体的法子,经脉穴位还都是你教我的呢?后来发配到役所,承你托人照应,我没受什么罪,倒在里面结识了一位针灸世家的朋友--这针灸术就是他教我的。"
我喜道:"那你就是能治病救人的大夫了,太好了!"我们就是求医来的,他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倒不要紧,既然他是大夫,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往来,大师哥总不能不许我看大夫。
陈湘道:"我听说你中了奇毒,周盟主重金求治,去找过你一回,说你南下访名医去了。治得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是没人知道这毒怎么解--你也不用太担心,就是一早一晚疼两回,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四)金针截穴
周五哥道:"怎么没大碍?陈公子,我们小爷说得轻巧,这疼起来是要命的--但凡他能忍住,也不用点了哑穴和全身穴位死捱了。要不我们大龙头能急成那样?你看看可怎么能给他治好了?"
陈湘点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就问我怎么中的毒,毒药是什么名字,发作起来有哪些症状。我脸一红,道:"我说了你可别怪我--我这两年,在外头惹上些情孽纠缠--不是我有意去惹人家,是别人,"
陈湘微微一笑,道:"高大俊朗的顾大侠只想救死扶伤,结果别人要以身相报?!"
"哎哟,要不你是江南第一才子呢--就是这么回事!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一句话就说明白了。他怕我离开他,就给我下了这个毒,一开始浑身酸软无力,我以为他就是废去了我的武功软禁着我--后来大师哥把我救出来,一个来月之后就开始心口疼,一天疼两次,最初只疼一炷香功夫,耽搁了两个月,现在一次得疼两刻钟了。"
陈湘听我说完,皱眉道:"这也是个痴人,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用这等恶毒的法子,就是留住了人,只怕也留不住心--伤人害己,何苦来哉!你大师哥带你又出洋,是不是去找这人要解药了?怎么还是没解呢?你又使性子了?"
我苦笑:"当着我大师哥,我敢使什么性子?他自己多行不义,死于兵乱了--我们只好回来,还好又碰上了你。"
陈湘道:"碰上我也未必好到哪儿去,我只能答应尽力,那么多名医都没办法,我也不敢说就能治。"
"没关系,你慢慢治,你治一辈子,我跟着你一辈子。"
正说着话,就听院子里有声音,我腾身站起:"我大师哥来了。"回头向陈湘道:"我大师哥性子严厉些,人很好的,你"陈湘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