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累了。」
见我呆呆看著他的脸,日久很快又转过身去,望著临时病房冰冷的门呼了口白烟:
「你先回去休息吧,小遥有我陪著就够了。」
我来没来得及回答,口袋却忽然一阵振动,原来是行动电话响了。我伸手想掏手机出来,但被绑了一夜的手根本没法动弹,挣扎了一阵子。
日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鼓起的口袋。
「别接了。」他冷冷地说。
「不行不接......说不定是梁先生......」
我的手摸到口袋,好容易把手机拿了出来,才按了接通键,手就不听使唤地一滑,手机滚到板凳上。我刚要伸手去拣,日久却忽然伸手抢过手机,贴到我耳边。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保持著原来的动作转过头去。
我忙凑近手机。打电话来的是梁先生的另一位女秘书,平常只负责应接的工作,她和我说,梁先生急著找我,因为今天忽然有重要的客户,说是马上要和他见面。
「不好意思,我三十分钟後才能到,现在人在医院。」
我用公事的嗓音说道,那个女秘书似乎吓了一跳,我只好又解释道是弟弟病了。她一面说著保重,一面再三催促後才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随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日久看著我:
「你要去那?」
「去事务所一趟,老板有事找我。」
「你这样子还想去公司?」
日久咬著烟盯著我胸口。我脸红了一下,被路遥这样一吓,我也没穿好衣服,就随日久冲了出来,现在身上只穿了件随地捡来的衬衫,扣子还掉了两颗。我伸手拉拢领子:
「啊,我应该会先绕回去换个衣服。不好意思日久,麻烦你陪一下小遥,如果他醒来要找我,就跟他说我中午一定回来陪他吃午饭......」
「......述恒哥?」
我话还没说完,病房里就传来微弱的呼声。我和日久同时回过头去,我忙打开半掩的门,里头是一个个躺在简陋病床上的急诊病人。小遥从角落的床上撑起身,脸色苍白地望著我。我扶著墙奔到他身边:「小遥!」
「......述恒哥,你要走了吗?」
「嗯,公司有点事......」
我伸手想扶路遥,他穿著医院的检查服,脸色苍白的像张纸。他却伸手推开我,自己靠著墙坐直了身。日久走到我们身边,路遥却交扣著十指,盯著自己的指节不发一语,我不知所措地缩了缩手。
「述恒哥,我想吃面线。」
他忽然说。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从昨晚开始什麽也没吃,虽然我也是。
「啊,面、面线吗?」
「嗯,要大肠的,不要加香菜,还有黑醋要多加一些。」路遥淡淡地说。
「好,没问题,我马上去买。」
我说著,穿上挂在病床旁的大衣就要出去。肩头却忽然被人一扳,我抬头一看,日久高大的身影已捱近了病床,挡到我们两个之间:
「我去买就行了,你还要上班不是吗?」
「咦,可是......」
「我载你回家换衣服,顺便买你和小遥的早餐。你也没吃东西,是吧?」
日久用不容违抗的语气说道,不由分说地转过我的身子。但是路遥却开口了:
「我要述恒哥替我买。」
我回头看著他,他望著我的脸,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著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清晰又带点诱惑地开口:
「我要述恒去买,我只吃他买的东西。」
「啊,日久,我想还是由我去吧,医院楼下应该有......」
「不要太过份了!」
日久忽然大吼道。我吓了一跳,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床头,冷冷地瞪著路遥,烟被他吐到一边。路遥也望著他,脸上挂著嘲笑一般的表情,懒洋洋地望著他的亲哥哥:
「怎麽了,哥?忽然有空关心我了吗?」
他说著,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握在膝上的十指笑得发颤。我怕他激动起来病又发作,想要劝阻,日久却始终挡著我。他凝视路遥的笑容半晌,又从怀里抽出一根烟,却不点上,只是夹在唇边咬著。
「小遥,给我适可而止。」
路遥又笑了一阵子,然後懒懒地倚回墙上:
「哥,你心疼了吗?」
「述恒还要上班。」
「是啊,真可惜我天生是个包袱,死了还比较乾脆。」
「褚路遥!」
日久低沉地叫了一声,路遥完全不为所动。他挂著笑容,把视线转向了我:
「述恒哥,去买面线吧。」
「小遥,你......」
「你问他,希望自己帮我买面线还是你帮我买?喏,述恒哥?」
路遥的声音很柔和,笑眯眯地望著我。我穿好大衣:「日久,还是我去买吧,我比较知道小遥的喜好,何况待会还要麻烦你照顾他。小遥,你乖乖待在病床上,我很快就买回来,要喝什麽吗?平常的果汁可以吧?」
路遥佣懒地点了个头,然後抬头望著日久,对著他笑了一下。日久似乎有些生气,我却不明白他愤怒的理由。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又撇回头去,拿起打火机点上了菸:
「随便你。」
他的表情再次冷静下来,转过身去背对著病床。
「随便你们了。」然後他冷冷地说。
3
◇
我气喘嘘嘘地跑进办公室时,已经是近午十一点了。办公室里的人都抬头看著我,到最後我没空回家换衣服,借了日久的大衣套在外头便从医院直奔事务所,所以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一个女律师惊讶地叫住了我:
「马先生!你怎麽了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礼貌地点头示意。因为买了面线之後,路遥又嫌醋加得太多,所以要我重买一次,我只好又往返店铺一趟。本来想叫日久载我,但是他在我买完面线後就失踪了,打电话找他也不通。我只好自己搭电车过来,才花了这麽久的时间。
「梁先生在吗?」
我喘息著问。办公室里的女同事纷纷对我抱以关心的眼神,甚至还围了过来。
我始终不懂,我在工作场所向来低调,和异性同事甚至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以免路遥知道了生气,平时总是扳起一副公事脸孔。为何这些女孩子仍旧像潮水一样地热情,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啊,梁先生吗?」听了我的问题,她们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来了很可怕的人呢,马先生。」
「是啊,每个人都穿著黑色西装,客户身後还站了两个彪形大汉,好像保镳一样。马先生,你要小心一点啊。」
「梁先生和客户在那里?」
我截断她们的碎语问道。女秘书指了一下会议室:
「在那边谈事情,马先生,你都不知道你没来我有多惨,大魔王老嫌我不够机伶。」
她说著吐了吐舌头,「大魔王」是她们给梁先生,也就是这间事务所的创始人梁又真安的称号,同时他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微一点头便快步走了过去。
刚打开门就发觉气氛不太一样。梁先生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主位却被一个男人给占据了。一见到那男人,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那是个长相俊秀的男子,皮肤却苍白的可怕,脸颊削瘦,连身材也瘦得异乎常人,乍看之下竟有种吸血鬼的压迫感。
饕餮。他不像日久,日久除了压迫感外,还给人一种莫名的温暖。
他斜靠在秘书椅上,一双淡色的眼瞳盯著梁先生,而他的身後正如那些女同事所说,站了两个面无表情的西装大汉。他开口,声音相当礼貌:
「梁律师,那麽我们就这麽说定了。三天後会有人把现金汇到你的帐户,律师先生还有什麽意见吗?。」
「我能有什麽意见吗?」
梁先生冷冷地开口,看得出来他相当不愉快。我把四个纸杯放到托盘上,三杯冲了乌龙茶,一杯放了梁先生平日喜欢的咖啡,尽量低调地走了过去。把纸杯放在那个吸血鬼面前时,他还抬头看了我一眼,向来处变不惊的我,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梁先生也看了我一下,我对他微一点头,安静地退到会议室的一角。听了梁先生的问题,那男人愉悦地笑了:
「你是不能有意见。」
「那不就结了。你们还要我做什麽?」
「也不需要你做什麽,我们会把一些东西带过来,你找个地方把他藏好,任何人来问你,你都说没见过我,这样就够了,其他就交给我们处理。怎麽样,这麽简单的工作,换个三千万很划算吧?」
「哼。」
梁先生不置可否地转过头,然後伸手往会议桌上的表格。我马上踏前一步,拿著笔和表格纸在男人对面坐了下来。
「你把名字和一些基本资料告诉述恒,我们替你登录事务所的档案。」
梁先生补充。男人「哈」地笑了一声,交扣著十指往秘书椅上一躺,淡淡地说:
「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呢,登录什麽档案呢。」
「请至少告诉我您的名字,这位先生。」
男人听了我的话,掉头看了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气,和他四目交投,刹那间彷佛又回到了那间茶馆:母亲的哭声、过凉的冷气、日久的眼神,饕餮。
我正想移开目光,男人却自己闭上眼开口了:
「何问渠,你就写这个名字。」
他说著,就从秘书椅上站了起来,我端给他的茶一口没动。他对著梁先生说:「见过我的事情,还有名字的事情,请你务必保密,律师先生。」
梁先生哼了一声。
「我有基本的职业道德。」
他听了梁先生的话,又笑了一阵,摆了摆手,从桌边站起身来。後面的男人一步上前,替他套上外衣。我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想了一下,从口袋里抽出一样事物:
「律师先生,还有件事情......得麻烦你。」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我从他脸上,看到些许不符这男人的表情,这个像吸血鬼一样的人,竟然也能有至种似苦涩似甜蜜的神情,实在令我好奇。他应该是一刀下去,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的狠角色。
「什麽事?」
「这个东西......请帮我交给这个人。」
我和梁先生都朝他手上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卷录音带,朴素的样式,里头的标签纸上,似乎写了什麽字。梁先生接了过去,草草看了一眼,然後问:
「我要怎麽交给他?」
「不......你不必去找他,你只要收著就好了。未来......我也不知道是那一天,或许有人会来找你,问我的下落......不,也或许永远都不会有,那样也好,唉......咳,总而言之,假使有一天,录音带上写的人,向你探问我的事情时,你就把它交给他吧!」
男人有些语无伦次,和刚刚的咄咄逼人全然不同。梁先生也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把录音带一并收到资料袋里,
「我知道了。」他说。
我替他打开会议室的门,他走到门边时,忽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有个很俊俏的小秘书。」
「他不在业务给付范围,请不要动他的脑筋。没了他我会很困扰。」
男人听了梁先生的话,爽朗地大笑了几声,背对著我大步走出了会议室。女同事们纷纷挤在门口目送他,还不时窃窃私语。我觉得脸颊发烫,却尽量不显露在表情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说「俊俏」,连路遥也没这麽说过我。
「别在意,述恒,那种人就是这样。」
梁先生拍了拍我的肩。我问道:
「梁先生,那个男人究竟是......」
我的老板却叹了口气,走到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前,望著男人走进车里的身影,
「每种职业都有他的无奈之处啊,述恒。」
他难掩落寞地说著。随即又恢复平常的语气:
「怎麽了,述恒,今天迟了这麽久?」
「非常抱歉,都是我的错。下次绝对不会了,梁先生。」
我马上说。
「......不,我是在关心你。」
梁先生用一副拿我莫可奈何的表情看著我,语气温和下来:
「述恒,出了什麽事吗?」
「没有什麽,梁先生。只是舍弟病了而已。」
「病了?严重吗?如果想找好医生的话,我倒可以推荐几家,绝不会起医疗纠纷。」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舍弟并无大碍,劳您费心了。」
「你呢?你的脸色很苍白。」
「稍微没有睡好罢了。梁先生,我会注意自己的健康,不会给您添麻烦。也请梁先生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您的健康和饮食都是我的工作。」
梁先生坐回办公桌後,抬头看著我,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麽东西来,我有些不自在,只好越发冷著一张脸。梁先生看了一会儿,露出有点无奈的笑容:
「述恒,你会笑吗?」
「梁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进事务所这麽久了,印象中,我从没见你笑过。你好像很讨厌这间事务所......不,你打从心底讨厌这个领域的职业吧!唉......但是你又把工作做得那样一丝不苟,从来不出一点错......」
他似乎苦笑了一声。不知为什麽,梁先生的声音,在我耳里竟逐渐遥远起来,有好一大段我都听不到他在说些什麽,我忙甩了甩头保持清醒。梁先生继续说著:
「......但你越是完美,我就越是担心。述恒,有时我看著你,就好像看到过去我的一位......大学室友一样,他也很讨厌法律人,可是为了某些理想,他还是逼著自己念、逼著自己和大家相处,纵使他完全不适合这个环境,」
梁先生叹了口气,
「到後来,他终於断线了,他对自己,还有自己身处的环境感到绝望。於是他开始放弃自己、作践自己、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等我发现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的视野晃了一下,办公桌像在水中一般模糊。我稍稍眨了眨眼,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怎麽回事?果然是太累了吗?午休的时候,还是小睡一下好了,这样晚上才能去陪路遥......我这麽一面想著,一面逼著自己站得笔直,因为梁先生还在说话,
「......述恒,有时你真令我感到害怕。你还年轻,比我年轻得多,可是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好像在把自己往悬崖上逼一样,」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一面叹气一面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笑著摆了摆手:
「罢了,和你说这些,你一定会觉得我捞过界。只是你是个很好的秘书,我不想失去你。站在前辈的立场,我也希望你能活得开朗一些,虽然这本来就不是什麽开朗的工作......好了!今天上午的行程是什麽?昨天律师公会那里的人......马述恒!」
我听见梁先生的大叫,但还没有醒觉发生了什麽事。我的身体不像我自己的,我好像站在一个清醒的高处,看著我自己摔倒在地上,梁先生冲上来托住了我,站在门口的女同事尖叫了一声,然後就是无止尽的天旋地转............
4
◇
我看见了饕餮。
那个冰冷的小吃茶店、那个冷气过强的房间、母亲滴在小桌上的泪水,还有日久冰冷的目光。我发现这麽多年来,我竟不曾摆脱那一刻的诅咒,我始终是那个只能端坐在软弱的母亲身旁,看著那个张牙舞爪的茶杯,任由一切宛如与我无关的电影般在我身边发生的小男孩。我看见瞪著我的日久对我说了什麽,但我听不见。
我被饕餮给抓住了、吞噬了,吃乾抹净了。没有人查觉我的存在。
「......述恒......恒?」
然而有人在呼唤我。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置身於吃茶店,还是其他地方。只觉得肉体的痛苦比什麽都还鲜明地向我袭来。有时这是一种幸福,当肉体的痛苦太过遽烈时,心里的痛就可以暂时被忽略。我很能理解这世上为何这麽多人要自残,甚至自杀。
「述恒?」
同样的嗓音唤著我,我的视线仍然迷迷蒙蒙,过了好久才清晰起来。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那间茶馆,因为在我眼前的,是同一双眼睛。日久的眼睛。却没有当初的冰冷,或许是冷气转弱的原因,日久的眼神竟与我记忆中相比,要柔和了很多很多。
「日久......」
我挣扎地想爬起来,却被日久用一只手强硬地按回床上。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医院里,多半是和路遥同一家,因为天花板上有相同的格子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