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叶秦弓[上]

作者:叶秦弓[上]  录入:01-15

骰盅再度落地,不待开启,又有人喊停。
这次不是别人,却是陆行川自己。站在何进对面的陆行川,脸色惨白,目光涣散,额头密密麻麻全是虚汗,仿佛大病初愈,摇摇欲坠。
“我不赌了。算我输。”强挣着说完这句话,陆行川转身想走,就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的往下倒去。
“陆董。”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乐明早有准备似的,一把搀住,还不等他有下一步举动,何进竟然从牌桌上直接踩过来,一把把陆行川夺到手里,打横抱起来就往客房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找王医生来。”
目前还是陆行川贴身秘书的乐明,当然只好跟在何进后面一路小跑,追着进了客房。看何进把陆行川放在床上,乐明猛然想起来他上司的老毛病,急忙道:“陆董有血糖低的毛病,可能是饿了,吃块糖就……”
乐明顿住不说话了。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何进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撕掉糖纸塞进陆行川嘴里。然后在床边坐下来,轻轻的拍陆行川的脸。
“行川,喂,行川,醒醒。”
那张被丢在一边的糖纸,乐明认得,是陆行川最喜欢的那种。
原来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根深蒂固,就算分开,仇恨,有些东西却已成习惯,被身体记忆,关键时刻就会跳出来,炫耀他们彼此的亲密。就比如,这块一直被何进带在身上的糖果。它是两人曾经相依为命的见证,一点点积淀下来的感情不是时间愤怒可以磨灭的,也不是其他人可以取代的。
何进的举动让乐明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甚至可怜的像个傻瓜。
自嘲的笑笑,乐明本想就这么退出去,却被何进叫住。
“去哪?”
嗯?乐明一震,哆嗦的转身:“出去……”
“你还是他秘书吧?”何进冷着脸走过来:“老板在这躺着,你要去哪?”
“不是,这不是有何总你在……”
“我是他秘书吗?还是我是大夫吗?”
“是……”乐明低头嗫嚅,偷偷看何进脸色,实在有些吓人。
突然电话铃响,把乐明吓了一跳。何进马上接起来,回头看床上的陆行川没有什么动静,才把电话放在耳边,压低声音说:“喂。”
就听电话那头传来惊人的高分贝,连一米开外的乐明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你个兔崽子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连我的电话都敢挂……”
何进把电话撤远一点,向乐明使了个眼色,意思看着点陆行川,开门去走廊听电话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蒋凌霄打来的,刚才毛旗打电话来说何进在船上拿命和陆行川赌,他差点脑子一热坐直升飞机冲过来,要不是手下死拉活拽的劝住,他非要拿刀劈开那混蛋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长了东西。能拿自己的命这么不当回事。
何进早料到他会发飙,见怪不怪,没事人一样应付两句就挂了电话,气的蒋凌霄在那边直接摔了电话筒。
兔崽子,等你回来再说!
6
不一会医生就来了,看过之后说的也就是血糖低一类,等醒了吃点饭就没事了。医生走了,何进也被人叫走,毕竟外面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屋子里只剩下乐明和昏昏沉沉的陆行川。
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乐明脸上的畏缩猥琐突然不见了。他在陆行川床边坐下来,像刚才何进一样,只是他的动作更加温柔,轻轻拨弄躺着的人柔软的头发。
“傻瓜……”
他轻轻的数落。
第一次见陆行川,是在他的办公室。
那时陆行川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只是作为新来的秘书被陆中麒带进陆行川的办公室。还没等进门,就听到里面扑通扑通的响,让他一度怀疑里面养了什么巨型宠物。陆中麒敲门,他还没等整好领带,就听里面绝对高分贝的咆哮:“滚!”
难免有些愕然,陆中麒却早已习惯的笑笑,直接推开门。还相当好心的提醒:“小心。”
也亏的有这一声提醒,他才能躲开迎面飞来的烟灰缸,虽然里面的烟灰还是盖了他个灰头土脸。
“行川。”陆中麒面不改色的走上去,拍拍情绪处于极度不稳定中的弟弟,指着乐明介绍:“这是你新来的秘书。”
陆行川这才抬眼看门口的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有种被电击中的感觉。
比照片真实,比照片鲜亮,比照片美丽千倍。
那个人,有时就像一直因为发怒而毫毛倒竖的猫,但没有人可以否认,当他安静下来,收起爪子,理顺皮毛的时候,将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生物,也是你最想抱在怀里细语呢喃,抚摸一生的伴侣。
还记得陆行川审视他的眼光,挑剔而充满不屑,最后还很不给面子的哈哈笑出声,指着他对陆中麒道:“不是吧,二哥,你看看他那个窝囊样子,根本就是废人一个。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当时是讪讪的拿出手帕擦头上的灰,讨好的笑着,偷看那人狂妄不可一世的脸。
当然,最后他还是被留下来了。因为陆行川的喜怒无常的脾气没有人受得了。
除了他。
就算被人踩在头上,他也还是只会讪讪得笑,再用点力,他就会求饶。就像陆行川所说的,他真的是没用的窝囊废,但也就因为他窝囊,没有人会跟他较真。欺负一条不会叫的狗,谁也没多大兴致。
所以,他在陆行川身边待了下来。没有说明身份,扮演胆小窝囊的秘书,有惊无险的待了下来。
虽然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但他并不否认他有徇私。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借着工作的幌子亲近让他一见钟情的人。想看他的真实,想了解他的一切,想知道他是否如真是那个“真命天子”。结果现实再一次警告他,人不可以貌相。
是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的照片把他带到陆行川面前。自以为了解他已经足够,却没想到,他的恶劣还是超出他的预期。自私,任性,不顾别人感受,不管别人死活。不止一次疑惑,到底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是怎样的宠溺,才会让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把别人对他的好当作理所当然。以至于除了那个人,根本没人可以忍得了他。
面对这样的陆行川,他本应该清醒,避而远之,可事实却是,他竟然觉得他可怜,不要命得开始同情。只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见识了谁也没有见过的最真实的陆行川。在恶劣之外,又添一层疯狂。
可能是看穿他的没用,陆行川在他面前根本懒得隐藏。很多时候都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大哭大笑,尤其是一扯到何进,情绪更是完全失控。砸东西砸累了就窝在沙发里不吃不喝,埋着眼睛不知道是哭是笑。
不是不知道他和何进之间那点儿事,一开始还觉的好笑,以为是他们太当回事了。可后来看得多了,竟然就开始心疼了。才知道人和人真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时候。才知道真有人傻的可怜。
陆行川是,何进是,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明知面前是一堵墙,还是一头撞上去,却没有想过,就算撞的头破血流,撞个洞进去,仍是站在门外面。那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从没想到,他也会有明知不可能还死皮赖脸不肯放手的一天。从前的洒脱随性,竟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深情不悔。这要让他那几个搭档知道,恐怕牙都会笑掉了吧。
不止一次咽着苦酒自己和自己苦笑,却发现越心疼越无法抽身。也曾问过自己,这份感情到底是同情还是爱情,却发现这两者本身就不能分得很清。他只知道,他想看他安静恬淡的侧脸,而不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就算心高气傲,至少也要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于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再无法装作事不关己,再不能打着收集资料,刺探虚实的幌子流连幻境,骗人骗己。终于有一天,他站到陆行川面前,告诉他给我我要的,我就给你你要的。
谈判过程怎样狂风骤雨自不必讲,但在陆行川咬牙切齿点头同意的那一刹那,他却清楚的看到自己唇边那抹无奈的苦笑。
不论是爱是恨,只说明,他对那人的感情已经疯到了不要命的地步。那趁人之危的他,该是哭是笑?
一直不明白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明明不恨,却非要逼迫自己去恨。明明还爱,却非要欺骗自己说不爱。到头来,受伤的只有自己,也许,还有身边的人。
“傻瓜啊傻瓜,你究竟要伤害自己到什么时候……”
总是在哆嗦的手此刻变得异常稳固,修长有力的手指安抚昏睡中人不安分的眉头,却发现他即使在睡梦中仍然时时流露惊恐。
“啧。”摇摇头。弯腰,俯身,贴上那薄而无血色的唇。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能安静任我亲吻。

在得知陆行川昏倒的消息不到二十分钟,陆中麒就乘私人游艇赶了过来。一上来浩浩荡荡一大批人马,怎么看都有兴师问罪的来头。
何进虽然不悦,却没理由阻止来人带陆行川走。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只好领着陆中麒到客房接人。
打开门,就看乐明杵在床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看陆中麒,就好像看见了救星,哭丧着脸叫:“总经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床上的已不治身亡。
“人还没死你哭什么哭。”陆中麒一边数落,一边大步跨到床前,在确定床上的人完好无损之后,微微的松了口气,轻轻摇晃:“行川,行川。醒醒。二哥来了。”
何进也紧跟着过来,只是这种时候没有他插手的份,只能站在一边不言声的看,脸色持续阴沉,不知是发火还是在嫉妒。
陆中麒摇了一会,陆行川都还是迷迷糊糊的不肯醒,陆中麒也急了,站起来到门口吩咐人去备担架,还没等说完,就听身后乐明惊呼:“醒了醒了,陆董醒了。”
陆中麒急忙回身,就看陆行川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哥……”
带点虚弱,带点缠人,带点任性,带点撒娇,总之这一声哥叫的人心里痒痒麻麻的,又疼又喜,陆中麒和何进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就看陆行川一双要人抱的手臂直直冲着何进过去了。
陆中麒脸色当时就沉下来了。还好乐明一直在一边护着陆行川,见状慌忙抓住他两只胳膊,硬生生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给转到陆中麒的方向上,陪着笑喊:“总经理,陆董找您呢。”
陆中麒眉毛不易觉察的挑了挑,面子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上前一把搀住陆行川,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发哄:“乖。行川,我们回家。”
陆行川也猛的一下惊醒了,自知刚才表现失态,当下从床上跳下来,活动着手臂缓解尴尬:“没事没事。就是饿了嘛。让我吃饱饭,再去赌个几把也没问题。”
“行川!”陆中麒摇摇头,上前搂住他的肩往外带,语气虽温柔却不容置疑:“跟我回家。”
多少还是顾忌兄长的威严,陆行川挣扎了两下就老实了,看似不经意的回头,目光掠过何进,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转回来。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去,竟然对一直站在他身后,忠心耿耿服侍他,却被他眼也不眨的卖了的乐明看都不看一眼。
乐明心那叫一个凉啊。只好带着哭腔喊:“陆董,陆董……”
陆行川回头。
“你走了我怎么办啊,陆董。”乐明可怜兮兮的看他,像一只没了家的狗。
“怎么办?”陆行川皱眉头,“我怎么知道。自己看着办!”
“等一下。”
陆行川再次不耐烦的回头。就看乐明看着他半天磨蹭出一句:“陆董,你要保重啊。”
“神经。”陆行川头也不回的走了。倒是陆中麒,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什么表情也没有,但镜片一反光,募的让人觉的脊背一凉。
一直到陆行川一行人坐着船走了,乐明还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发呆,怎么看都像被抛弃的流浪狗,望着主人家的方向两眼含泪的摇尾巴。
忽然有人从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乐明前仰后合的好几下,才好不容易把住平衡,没有一头栽进海里喂鱼。
惊魂未定的回头,本来已经因发火皱成一团的脸在看清身后的人后,马上以一种可以写进吉尼斯记录的速度换上了讨好畏缩的笑。
“何总……”
“那么舍不得,跟着去啊。”
何进手插在口袋里,沉着脸看他。
“没有没有。何总,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让你跳海你跳吗?”何进冷冷一笑,转身鄙夷的走开了。
结果还没走两步,就听后面“扑通”一声,回头就看刚才站的地方呼啦围上去一圈人,一惊一乍的嚷嚷:“有人跳海啦,有人跳海啦。”
白痴!
何进暗骂一句,几步奔到船边,果然见刚还缩着脖子和他说话的人在水里手脚并用的扑腾,一边喝水一边杀猪一样的喊:“救命啊,我不会游泳……”
真有心就让他这么淹死算了,何进脑顶呼呼的都快要冒烟,瞪着眼睛咬牙切齿的瞅了半天,终于还是像旁边早已待命的保安下令:“救人。”
看着像死鱼一样被扔上甲板的乐明,闭着眼睛好像没了呼吸,何进不管周围人的大惊小怪,就一句话:“死了?死了就绑块石头再给我扔下去。”
就这一句话,乐明就活了,翻身起来猛咳水。嘴里虽然不说,心里想的估计和其他人一样——你最狠!
不等把肺里的水咳干净,就听何进冷冰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咳完了没?没死就跟我走。”
乐明吸气吸气再吸气,终于冷静下来,松开握紧的拳,一言不发的起身跟了上去。看前面何进倨傲的背影,只恨自己没有练过小李飞刀。
一直到船舱里何进的办公室,乐明还是止不住发抖。一身衣服哗哗的不停淌水下来。何进看他一眼,拉开衣柜捡了身条裤子和衬衫扔过去。
“先去把衣服换了。”
“不用了,何总……阿嚏……”乐明下意识的拒绝。
“难道你想让我的办公室变游泳池吗?”何进眼底划过一丝凌厉。
他最恨人不领情。
“是是。”乐明一看何进生气了,忙抓起衣服冲进卫生间。以最快的速度擦干身子,换好衣服,又洗了把脸,讪讪的出来。站在何进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坐吧。”何进指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语气虽然冷淡,但还算客气。把手里的一份文件递过来。
“这是合同,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了。虽然你是我和陆行川赢回来的,但毕竟你只是陆行川的秘书,也没有签卖身契给他,不是他的东西,不是我们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刚才的事儿,只能说你已经不是陆氏的人了。现在,我们再来谈你为我工作的问题。”
不得不惊叹何进的办事效率和魄力。距他们上次谈话不过几天的时间,在没有确定陆行川会不会放人的情况下就准备好了合同,如此样的志在必得,是他一贯自信,还是仗着对陆行川太过了解,认定终会得手……
乐明不易觉察的笑笑,抬头又恢复了畏缩讨好的谨慎:“何总,您哪的话。陆董把我输给你,我就是你的人了,要我做什么您说就行了。用不着签什么合同……”
“行了别装了。”何进冷淡的说,不知何时点了一根烟,夹在手指里轻轻掸烟灰。
“再笨的人也不会由着别人把自己卖了。更何况你不傻。不过既然你自愿为主子牺牲,就应该做好牺牲到底准备。至于合同,万一你跑了死了,我打官司也要有个证据。”
“是……”乐明听的冷汗涔涔的。
这根本就是才出了狼窝又入了虎穴。以后的日子怎么想也不会好过。
忽然何进一声嗤笑,似自语又像说给他听:“想不到他也能有这样的忠犬。我真是太小看他了。可是,他好像不在乎你的忠心啊。忠犬?”
何进抬起乐明的下巴嘲笑。
乐明也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还老实巴交的自我检讨:“这也不能怪陆董,都是因为我太没用……”
“还真有自知之明。”何进甩开手,靠回椅背,整个脸隐在阴影和烟雾中。
不知不觉,已经黄昏了。透窗而进的夕阳正好隔过椅子里的何进照在桌子那一纸文件上。再过一会儿,恐怕连这点光都要消失了吧。
推书 20234-01-15 :九龙说————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