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作者:月朗风清  录入:01-12


  言照非垂目看过,并不吃惊,道:"父皇的意思呢?"

  言若铮道:"老实说,以玉府累世威名,和你外公手中兵权,朕要另立储君,确实不能不有所忌惮,如今他要以兵权换你身家性命,也算解决了一个隐患。但你要知道,朕便放了你去,其余人可不肯放过你,未必你就真能逃得性命。何况,玉将军打的什么主意,朕心里清楚得很。他这是以退为进之策,他认为赭国不会一直沉默,有朝一日段孤峰起兵东下,朝中未必有人能挡,到时还得起用你和他。便不能如他所愿,脱身之后再另作谋划,也好过身陷囹圄。"

  言照非道:"父皇的意思,是不答应?"

  言若铮摇头道:"朕不能答应。知子莫若父,你脱身之后,若不死在人手,则定当设法重掌乾坤,以致多生变乱。这两点,无论哪一点,都不是朕所愿意见到的。"

  言照非道:"儿臣也绝不会答应和亲之议。儿臣说过了,宁可午门悬首,也绝不受此辱!"

  言若铮道:"你不答应,朕也不会杀你,更绝不会放了你去。朕只能将你囚禁深宫,用以挟制玉将军。你外公年事已大,等过得三五年,他人一去,兵权收回,朕也就放心了,往后,能保你多久是多久。"

  言照非默然。言若铮一时也不再说话。局势已定,这时再不必有遮掩,但纵然先前所说都出自真心,其中也并非没有父子情意在,毕竟仍是十分伤人的言语。

  两人相对枯坐半晌,言若铮忽道:"今日是除夕呢!"

  言照非只嗯了一声,并不接话。言若铮叹一口气,道:"父皇会让人给你备宴,这殿里的人,宫女也罢,侍卫也罢,你自己挑几个陪着罢,不要太冷清了。"

  他站起身来,转身要走。言照非忽然道:"父皇,儿臣想见他。"

  言若铮一怔。言照非直直地看着他,重复道:"儿臣想见他!"

  黄昏时分,宫中盛宴未开,一顶轿子已经自侧门进入容王府,接了人后,毫不停留地直奔皇宫,自小门悄然入宫,一路抬入了怡心殿。

  言照莘神色如常地目送轿子离府而去,但当回到厢房之后,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却也没有大发脾气,仿佛全不经意般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只是手上微微有些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已经结束了,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楚心尘再和言照非有任何接触!过往他不得不忍耐,但可以忍耐不代表他不怒,不恨!

  严飞卿斜斜扑靠在一侧软椅上,饶有兴趣地看他,脸上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言照莘忽然道:"你笑什么?"

  严飞卿反问:"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言照莘道:"自然是笑我。"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觉得我可笑便笑罢,我也知道自己这患得患失的模样十分可笑。我只是不明白,都到这时候了,父皇还让心尘弟弟去见言照非,算什么意思?"

  严飞卿道:"未必是你父皇,我猜是言照非想见你的心尘弟弟,你父皇没拒绝,就这样。"

  言照莘冷哼一声,沉默片刻,又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

  严飞卿脸上笑意渐浓,道:"你这几日,不,是这一个月,你都一直很焦躁。"

  言照莘默然。他这一个月的确很焦躁,即使半月前终于布下险局将言照非拉下马,尘埃落定,他大获全胜,那欢喜也只持续片刻,接踵而来的,仍是前时那莫明其妙的茫然和不安。

  严飞卿道:"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不确定他知道了多少。"

  言照莘道:"他心思一直很单纯,小轩的事,我给他的解释也不是不能说通,不过他大概是真的知道了,否则后来不会对我这样疏远。"

  那一夜两人终于有了肌肤之亲,此后本该更加亲密才是,但第二日众人自言照轩和唐业隐居之处出来后,楚心尘表面上和前无异,其实对他已经十分疏远,再无往日亲密,他隐隐知道理由,甚至楚心尘已猜出言照瑾一事真相的可能,他也不是没想到,否则实在解释不了那夜两人欢好时楚心尘突然崩溃般的痛哭。

  他只是实在不愿多想,纵然过往不堪如此,但如今,他已握住了未来。

  他停了许久,缓缓问道:"飞卿,那日他晕倒,你说他是想通了一件事,所以惊怒交集,那件事,到底是什么?"这事当然不会是发现了言照非杀言照轩的真相,否则当夜他不会再主动献身自己。

  严飞卿没有即刻回答,看着他半晌,才慢悠悠道:"我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吃吃地笑了几声,道:"这件事十分有趣,我迫不及待想让你知道,可是又觉得最好是让你自己发现,真是矛盾!"说着大大地叹了口气。

  言照莘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怫然道:"飞卿,你倒是捉弄我上了瘾了!"

  严飞卿怔了怔,慢慢收敛了笑容,喃喃道:"你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言照莘也怔了怔,忙抓住他手,道:"飞卿,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严飞卿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言照莘方自歉然一笑,他紧跟着补充一句:"因为你的心尘弟弟已经疏远了你一个月,大概接下去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待你了。"

  言照莘脸上笑容僵住,半晌,道:"这些事,我原本就觉得未必能瞒他一世,他知道也就罢了。他如今一时想不通,将来我好好宠他爱他,总能哄得他回心转意。"

  严飞卿心中冷笑一声,道:"照莘,那件事,我先告诉你一点点,剩下的,你自己慢慢发现,如何?"

  言照莘知道和他讨价还价没用,便道:"你说!"严飞卿含笑道:"你的心尘弟弟,不喜欢肚子里的孩子。"

  言照莘一怔,将信将疑,沉吟片刻,道:"他是男儿之身,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怀孕生子,也是有的,这和他晕倒又有什么关系?"

  严飞卿笑得开怀,道:"有关系!不过接下去的事,我不想说了,将来你总会知道,真不知道的话,我也会找机会告诉你。"

  "你──"言照莘又急又气,不知如何是好。

  严飞卿站起身来,出门之前想了想,回头道:"还有,我刚才说得不够准确,你的心尘弟弟,他啊,他不只是不喜欢这个孩子,他是憎恨这个孩子,还有点隐约的害怕!"

  憎恨,害怕……孩子?怎么会?!

  言照莘呆在他身后,脑中隐约想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透彻,找不出一根线可以把若隐若现的那几点给连贯起来。

  145

  轿子进入怡心殿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楚心尘缓步走入寝殿,目光看向房间正中的位置。一盏精巧的八宝琉璃灯正放在桌上,照出桌边的人精致而沈暗的面容。

  对这诺大的寝殿来说,这一盏虽精巧却不算太亮的琉璃灯显然是不够的,四下都显得黯淡无光。

  言照非挥了挥手,服侍人等躬身一一退下,楚心尘在桌边和他相对坐下,道:"有事?"

  这是他难得的一次主动开口,虽然其中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关切之情。言照非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沈暗的面容浮起一丝惊喜,道:"也没什么,今儿是除夕,我……我不知道该和谁一起守夜,就和父皇说,说想见你。"

  楚心尘点了点头。

  言照非见他不说话,连些微的神色改变都没有,有些失望,还有些难过,沉默片刻,道:"我很想你。"见到人之前,只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叫嚣着想要说出来,人来了,却忽然尽数消散一空,竟只得这一句想你而已。

  楚心尘神色淡淡,仿佛没有听见,道:"皇上要如何处置你?"

  "如何处置?"言照非低头,有些突兀地吃吃笑了一声,道:"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他要把我送人。嗯,段孤峰写了封信,居然说要拿边关五城换我。父皇说,这是我唯一的活路,他希望我去。"

  楚心尘怔了怔,并不说话,脸上浮起轻笑。

  笑容里那明显的嘲弄让言照非觉得有些刺眼,他转开了目光,道:"我不会答应。"

  楚心尘道:"你答不答应,总之皇上绝不会放了你,是不是?"

  言照非道:"不出意外的话,想来是不放的。"

  楚心尘点了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言照非一呆:"什么?"

  楚心尘站起身来,转身向外就走。言照非霍地站起,一把拉住他胳膊,道:"心儿,你别走!"

  楚心尘淡淡一笑,道:"我来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处境而已,这里的守卫很森严,皇上也没有放你的意思,我很放心。"

  原来他过来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已经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原来他对自己的恨,丝毫也不曾减少!言照非咬着牙,心头绞痛,除了怨恨愤懑,更多的是伤痛和无助,可是要自己就此放手,却说什么也做不到!

  他紧紧拉着楚心尘的胳膊,半晌,道:"心儿,你再陪我一会。你若真这么恨我,要打要骂,就是要扎我几刀,我也不会躲的,好不好?"

  楚心尘伸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用力掰开他手,脸上带着浅淡的笑,缓缓道:"不必,你现在这样子,很好!不必我再动手了,还是留给你的父皇动手比较合适。"

  他知道,自己动手,对言照非来说,他会当作赎罪,或许还会觉得轻松和解脱,但若下手的是言若铮,他从未真正背叛过的父亲,那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痛。

  他走出去很久之后,言照非都呆呆地站在原处,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无力动弹,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这样恨我,他这样恨我!……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说清了楚立秋夫妇的误会之后,两人或许还有恩怨两忘的机会,而在半个月前,当楚心尘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刹那间恨意滔天而起,既恨他言照非,更恨自己。这一次的恨,啮骨噬心,不死难休!

  天明时分,言照非自坐了一夜的桌边站起,打开殿门,对外面的侍卫道:"去请皇上过来,本王有话说。"

  半个时辰后,言若铮来到怡心殿,言照非跪下行了礼,直接道:"父皇,儿臣想见见赭国使者。"

  言若铮道:"怎么?"

  言照非道:"赭国的边关五城有多重要,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和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算重视,最多聘礼多些,任哪个国家也不会拿疆土交换。儿臣自知不是天仙下凡,段孤峰更不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我不信他会真的为了儿臣交出五城,和亲之事,其中或有机关,儿臣想探探他真正的意图。"

  言若铮道:"我朝和赭国国力相当,不是他段孤峰可以任意欺凌的小国,他敢在国书上写这句话,和亲一行,他就得拿出这五城。"

  言照非道:"那么父皇是认定,段孤峰真的会为了得到儿臣而交出五城?父皇,儿臣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也绝不会不知天高地厚。"

  也不见得就不会,言若铮暗道,段孤峰向朕揭露万虎山一事,只怕就是要将你逼入绝境,要你不得不逃奔赭国。他为你如此煞费苦心,拿出五城也不是不可能。

  当段孤峰初送来书信道出万虎山一事真相时,言若铮自然还不清楚他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但这时第二封国书送到,前后联系,真相自明。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段孤峰送来国书时,朕也十分疑惑,此人要的是天下,怎么反而先作出送地之举?送出的还是如此重要的边关五城。但他的提议,论说起来,对我国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弊。"

  他看了言照非一眼,道:"你到赭国之后,以你手段,有你看着,想必两国真的可以相安无事。虽说我国兵力不在赭国之下,打起来也未必就怕了他,但这样的争战,打到最后便赢了也必是满目疮痍,那又有什么意思?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百利而无一弊,就可以不顾我的死活了?言照非气苦已极,道:"儿臣知道!可是就因为太有利,所以儿臣才觉得有问题。"

  言若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是想在其中找出问题来,取消这次和亲。朕不拦你,朕会安排他们来见你的。不过你最好不要无事生非,朕是在尽力保你,不是要害你。"

  言照非暗中咬牙,面上还要恭恭敬敬地,道:"儿臣不敢!"

  赭国特使第二日一早便来了,是个头发半白的老头,精神倒还矍铄,带了两位侍从,听他报了头衔,道是赭国左相贺兰锦。

  还算有些份量!言照非淡淡点头,命人看座。

  贺兰锦谢过入座,含笑拈须道:"凤王果然清姿华仪,非凡人可比,难怪敝国国主要一见倾心,神魂颠倒了。"

  言照非脸色一沈。这明是赞他姿容,暗的,直是将他比作妇人无异!

  贺兰锦似无所觉,仍是顾自说道:"不知凤王召见,有何事见教?"

  言照非暗自冷笑一声,看这贺兰锦模样,分明对和亲之事颇有不满,这倒是好事!至于段孤峰为何会派了这人前来,暂时不必理他。当下按下怒火,道:"只是奇怪一事,难过贵国真的要拿边关五城来交换本王?"

  贺兰锦脸上不愉之色闪过,随即收敛,道:"国书写得清楚,自然是真的。"

  言照非看得清楚,心里把握又多了几分,道:"那么,本王还有一个问题,段孤峰,他要的,是言氏王朝的凤王,还是我言照非?"

  贺兰锦皱了皱眉,道:"两者有区别么?"

  敢跟本王装糊涂!言照非心里暗骂,慢悠悠道:"有!贺兰大人若不知其中区别,本王不急,尽可等贵使回去问过再来。"

  贺兰锦停了片刻,淡淡道:"您的处境,敝国国主虽在千里之外,倒也算得清楚,他要的,自然不是您的身份。何况,若只论身份,凤王再尊贵,但以和亲来说,总是公主要更合适些。"

  凤王的头衔再尊贵,无奈落毛凤凰不如鸡,娶个公主回去,多少还能充当人质的作用,如今的凤王,既已被言氏皇帝弃若敝履,还能有什么用处?

  他口气十分冷淡,但言照非既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哪里还会介怀这等小事?璨然一笑,道:"那就好!本王有些倦了,贵使也请下去歇息吧。"

  贺兰锦一怔,眼见他已端茶送客,只得躬身施礼,道:"是!下使告退。"

  言照非放下茶杯,起身亲自扶了他起来,道:"贵使有空,还请常来,和本王多聊聊赭国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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