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作者:月朗风清  录入:01-12


  贺兰锦道:"下使……"忽然左手手心里多出一样圆滚滚的物事,顿时一惊,但他也是久经风霜的老狐狸了,当下不动声色,左手往宽大的袍袖里一缩挡住,接道:"……敢不从命?"

  言照非不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贺兰锦告辞出来,出宫之后也不急着查看,直到回到驿馆,独自进了房间,将门关好,这才取出那物事。

  果然是个纸团,打开看去,只见里面写着:"按本王计划行事,保你不必交出五城,也照样能得我言照非,再白搭你一个言氏王朝最尊贵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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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锦镇定地看过,随即晃亮火折子烧去纸条。纸条上所言之事固然出人意料,但既然堂堂言氏凤王竟会给他暗递消息,要合作也就绝不稀奇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细细思索对策。段孤峰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来求亲,但边关五城,边关五城啊!五城之险,冠绝天下,五城之后,便是平原,交出五城,等同国门大开!

  只是不知,言照非此人,可信否?

  这日还是正月初二,休朝期间,但前番离京,积压的政事着实不少,言若铮和言照莘两人一起,从早忙到晚,才总算处理了个大概。黄昏时分,言若铮放下御笔,道:"好了,莘儿,剩下的明日再说,你先回去歇着吧!"

  言照莘道:"是!"一时却并不就去。

  言若铮道:"还有事么?"

  言照莘犹豫一下,道:"没事,儿臣告退。"

  言若铮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

  言照莘道:"请父皇恕罪。"

  言若铮道:"恕什么罪?他要杀你,你想知道朕要怎么处置他,又有什么罪?"

  言照莘停了一会,才低声道:"儿臣是很想知道,不过再一想,父皇自会妥善处置这事。儿臣可以不顾兄弟之情,但父皇不能不顾父子情义,儿臣不愿父皇太过为难。"

  言若铮拍了拍他,道:"你一向都是最懂事的。你放心,如今不只是他曾设计杀你的问题,还关系着国家大事,这天下,朕既已决意要交了给你,他……朕自会妥善安顿,绝不让他再有机会和你相争。"

  言照莘呆了一呆,他方才的话虽然说得好听,实际却不过是在提醒言若铮,逼他早作处置罢了,说到底,如今的言氏王朝,已然容不得言照非活下去,言若铮再不舍,除了赐死,还能如何解决?

  言若铮却十分欢喜,他要保言照非性命,除了言照非自己未必答应之外,如何对言照莘交代,也是一桩难事,毕竟言照非曾三番两次地要杀他,任是再大度的人,也不能毫无怨言,如今见他十分体谅,顿时放下心来。想了一想,笑道:"等这事处置好了,你也差不多该换个地方住住了,朕让人把东宫好好收拾一下,自朕二十多年前搬出之后,那边可许久没人住了。"

  储君之争,早已明朗,但得言若铮亲口说出,又自不同。言照莘又惊又喜,跪下磕了个头,道:"儿臣谢父皇!"

  言照莘离去之后,言若铮走出御书房,并不回自己寝殿,直接命人摆架怡心殿。

  其时夜幕渐降,已是掌灯时分。言若铮喝阻了太监喝唱,径自进了寝殿,言照非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一旁已放了许多写好的纸张,桌旁只有一名太监正在伺候笔墨茶水。

  言若铮不觉一笑,过去看了一眼,道:"写的什么?"

  言照非抬起头来,叫道:"父皇!"放下笔要跪下行礼。言若铮按住他肩,道:"免了!"拿起正在写的那张纸看去,只见上面写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令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故常有奇效,唯以实示虚易,以虚示实难,一着不慎,则有画虎类犬,反胜为败之忧,慎之,慎之!"

  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兵论?"

  言照非点了点头,道:"三军中虽无大人才,倒还有几个堪用的,有了儿臣的兵法谋略,要征战天下是不能的,保我言氏王朝不受人欺,想来不难。"

  言若铮怅然点头,想说些什么,想了一想,终于无话可说,于是不再说话,负手站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再提起笔来,一路写将下去。

  又写了小半个时辰,言照非才放下笔,舒了口气,道:"兵论差不多了,明日再写阵法。"

  言若铮点了点头,道:"写好了?那传膳吧,朕也还没吃呢!"

  看到会客室里争得厉害,哦哦哦哦,百花齐放是好事,百花一起捉对打架,最后结局不会百花杀么?

  很快晚膳摆上,这时比往常已迟了不少,许是两人都有些饿了,一时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用膳。

  言照非吃完一碗饭,让人添了小半碗,端在手里,却并不就吃,静默片刻,忽然把碗放下,转向言若铮道:"父皇有话要说?"

  言若铮点头,沉吟片刻,道:"你留下兵书,想必心中已有决断?"

  言照非道:"父皇既已决定,我有没有决断,都没什么区别。"

  言若铮道:"父皇希望你去赭国,到了那边,或许还能另有一番天地,若在这里,"他摇了摇头,道:"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囚禁一生一世,你就甘心?"

  言照非心想我当然不甘心,可是赭国,我可也不会去!

  言若铮道:"朕当然知道你不甘心,也知道你必会设法脱身,你有胆有谋,朕也不敢说就一定关得住你,等朕驾崩的一日,为了全你性命,或许还会放了你去。但朕,一旦决定要将你囚禁,则必先断你所有后路,要你便能脱身,也再无法兴风作浪。"

  言照非怔怔不语。

  这便是皇家,情义再重,重不过天下。而言若铮,作为一国之君,要断他所有后路,也的确不是难事,只要将万虎山一事的真相和西北林海之事大白于天下,莫说囚禁,便是腰斩车裂也够了!

  他苦笑了一下,心里明白言若铮的思量,若是让他自己来处置,下手只有更狠,怕会真的判个死刑了事,到时随便寻个死囚一替,而最后被囚禁起来的自己,即便能脱身,只要皇帝说他不是言照非,他便不是言照非,可是没有五皇子的身份,他又拿什么去争这天下?

  若再安上个通敌卖国之罪,那就更加妙极,日后他便证明了自己身份,也绝无翻身之日了!反正如今有段孤峰的国书在手,这样的书信,说是交好固然可以,皇帝说是通敌的证据,谁又敢说个不字?

  至于玉将军那边,不消说,想不受连累也不可能。

  言若铮道:"老五,朕不想这么做!"

  言照非道:"儿臣明白。"明白,也不怨,可惜还是不能不难过。

  言若铮道:"你还需要考虑么?"

  言照非摇头道:"不必,儿臣已经考虑好了。"

  言若铮点了点头,等他下文。言照非勉强笑了一笑,道:"儿臣去,但儿臣有个条件。"

  言若铮脸上露出笑意,声音却微涩,道:"你说吧。"

  言照非道:"儿臣……堂堂男儿,纵为帝后,也不免太过难堪,请父皇勿以和亲之名送走儿臣,另寻个说法吧,或者另选个公主和亲,让儿臣以护送的名义过去。"

  言若铮一怔,沉吟不答。

  言照非求道:"父皇!"

  言若铮颇是为难,道:"段孤峰要娶的是你,朕让你无名无份地过去,再巴巴地赠送一个公主,算怎么回事?"

  言照非道:"段孤峰那边,儿臣亲自写信和他去说,一定让他答应,他对儿臣若是真心,便绝不会计较这些。至于和亲的公主,父皇,其实对我朝有利无弊啊。段孤峰不是说他立儿臣之后,终生不敢再娶么?可是他还没有子嗣,他百年之后,赭国大统谁来继承?与其到时生变,或者他在段家旁支中选人,不如让我言氏的公主给他生个孩子,让下一任的赭国国君,有我言氏王朝一半的血统,岂不是更好?"

  言若铮细细思量一番,果然觉得十分有道理,但一来段孤峰未必就肯,二则,他的女儿虽然说不算太少,但也都是自己生的,不是拣来飞来的,骤然说要远嫁千里之外,不免犹豫。

  言照非道:"父皇,您别舍不得!这和亲的公主,还得挑最漂亮,最尊贵的,段孤峰我见过,也算俊伟骁勇的堂堂丈夫,配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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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若铮皱眉道:"朕知道!"段孤峰的情况,他自然也是大致知道的,也清楚要配上这样一个大国的国君,确实需要一国之最尊贵最美貌的公主,但中宫无主,后宫位次最高的妃子便是陈妃和文妃,文妃无女,陈妃倒是有二女,长女容琳公主已嫁,次女容琅公主年十七,相貌也端庄,倒正合适,但她是言照莘谪亲的妹妹,言照非和言照莘仇怨已深,谁知道届时会不会耍手段害她?

  但转念一想,将来容琅的孩子若能继承赭国大统,那么自己选定的继承人言照莘就是他谪亲的舅舅,想必两国关系更能长久。这么一想,虽然还犹豫,同意的念头已是占了上风。

  言照非跪下,牵住言若铮的袍袖摇了摇,央求道:"父皇,这是儿臣唯一的要求了!"

  言若铮不觉一叹,想起当年他幼时,也曾这般牵着自己,扬着小脸仰望自己,霎那间百感交集,眼前竟然一阵模糊,握住他手拍了拍,道:"好!但你要答应,这个妹妹,不管她母亲是谁,都是父皇的女儿,你的妹妹,你一定要好生照顾她,万不可故意为难她!"

  言照非大喜道:"儿臣遵旨!"

  次日一早,赭国特使贺兰锦来访。

  言照非忙命人请了他进来,宾主分坐,言照非指了指桌上一盘切好的水晶梨子,道:"听说赭国那边没有这水晶梨,这是本王特意命人准备的,给贺兰大人尝尝鲜。"

  贺兰锦取了一块吃了。言照非含笑道:"贺兰大人,这梨(礼)──如何?"

  贺兰锦微微颔首,道:"又脆又甜,十分爽口。只是听说梨子吃多了伤胃,不知凤王这梨(礼)──又如何?"说着目光炯炯,看定言照非。

  言照非轻轻一笑,道:"贺兰大人但请放心,这梨可是本王特选的,不寒不躁,润甜可口,贺兰大人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哦?贺兰锦眯着眼睛,含笑看着言照非,不做一声。

  言照非却不再继续分说,一笑,转口说道:"我和父皇商量过了,我朝会选一位最尊贵最美丽的公主去和亲,而本王,则会亲自护送公主前去赭国。"

  有了昨日的纸条,贺兰锦并不十分吃惊,只是眉头微皱,道:"凤王爷,敝国国主要娶的,并不是贵国哪位公主啊!"

  言照非道:"不是说了本王会跟着去么?"

  贺兰锦道:"下使实在有些糊涂了,不知凤王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他不清楚的自然不是为何和亲会变成护送,而是言照非昨日所说的不必交出五城是怎么回事,但有些话──他瞧了一旁侍立的两名带刀侍卫一眼──自是决不能明说的,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言照非道:"本王知道贺兰大人的难处,此事本王自会书信奉上贵国段陛下,请他应允,担保不会让贺兰大人为难。"

  贺兰锦道:"如此最好,多谢凤王爷体谅。"

  言照非道:"哪里!往后你我见面机会不少,还请贺兰大人多多照应。"

  贺兰锦道:"凤王爷但请放心!"

  言照非道:"本王谢过!说起来赭国本王也打过些交道,但都是在战场相见,不提也罢,不如贺兰大人和本王说说赭国风物?"

  贺兰锦道:"凤王爷有兴,下使自当效劳。其实贵我两国的国情,说起来区别倒也不是太大,只是敝国略苦寒些,地势也更复杂些……"

  两人有礼有节、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些话,言照非微露倦容,贺兰锦便道:"时候不早,下使该告退了。"

  言照非也不挽留,只是指了指一边的一篮子水晶梨,微微笑着,缓缓道:"本王特备的梨子,贺兰大人若喜欢,便带回去吧。"

  贺兰锦知他明是送梨,其实问的是自己接不接受他的提议,心想事关五城,无论如何,总要试试再说,当下笑呵呵道:"多谢凤王抬爱!这么好的梨,下使怎么会不喜欢呢?"命侍从接了篮子,告辞而去。

  他回入驿馆,照样回房关门,一一检视篮中梨子,要查看是否有甚机关,可是一一看了个遍,梨子还是梨子,什么机关也没发现,猜不出言照非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由十分烦恼。

  他却不知,言照非此时在宫中,大部分时候都有人在一旁看着,这一篮梨子从里到外都被人悄悄地检查过,言照非便是想,也绝然无法在上面动任何手脚。但他要的,本就不过是一个信号,看贺兰锦答不答应他的提议罢了!

  七天之后,段孤峰的回信被快马加急送至,封得密实的匣子里两封国书,同样签了段孤峰的大名,盖了赭国玺印。一封是明面上的,说着迎娶容琅公主之后,自此两国友好,互不侵犯之类的客套话,又说信发之日,已同时起程,亲自赶来相迎,另附列了一份聘礼清单,隆重十分,却不包括边关五城。另一封写的是,段孤峰以五城为聘,迎娶言氏凤王言照非,言照非踏上赭国疆土之日,便是赭国交出五城之时。

  这一封国书,见不得光,却是这一回两国真正的合约。言若铮将国书给言照非看过,道:"他答应了。"

  言照非默然点头。

  当日,贺兰锦被召入宫中,言若铮向他出示了这两封国书。贺兰锦则道他也已收到段孤峰给他的书信,知悉所有安排。

  于是第二日一早,贺兰锦于朝堂上当众献上第一份国书,谢过皇帝答应下嫁容琅公主,又说了一番希望两国往后长相交好等等话语。

  群臣这时才知和亲之事,都只道近一个月前贺兰锦献上的第一封国书就是要求娶哪位公主和亲的,不免又是一番歌功颂德,既颂皇帝英明,也颂容琅公主深明大义,想到两国争战或许因此得免,里面倒也有几分真心。言若铮听得不耐,也只好勉强忍住性子听完大堆废话,宣布了届时由凤王言照非护送容琅公主前去赭国,这才得以散朝。

  此事最震惊的自然是言照莘,直如五雷轰顶,震得他几乎立足不稳,一下朝便匆匆赶去御书房求见皇帝。

  言若铮心里清楚他所为何来,宣了他进来,便道:"朕没有不处置老五的意思,容琅的事,也是无可奈何。"说着将前后三封国书都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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