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言照莘一一看过，目瞪口呆，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言若铮道："赭国这边关五城有多重要，你虽然不曾去过边疆，想必也是知道的。刚好，莘儿，朕不瞒你，朕确实下不了手杀老五，送他去赭国，就算了结了他和你的这一段公案了，如何？"

　　言照莘道："那么五弟一人去就是了，又扯上容琅做什么？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母妃她怎么受得了？"

　　言若铮道："朕知道，但让容琅去，一则，希望她可以为段孤峰生个儿子，将来继承大统，于我朝大是有利，二则，老五毕竟是堂堂男儿，我言氏王朝最尊贵的凤王，他嫁人为后，羞耻的只是他一个人么？纵有五城为聘，也难掩朕脸上之羞啊！"

　　言照莘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件事中最丢脸的当然是言照非，可言氏王朝也是尴尬难免，皇帝会答应言照非的提议并不奇怪，但无奈，若是就这样也罢了，偏偏这无辜搭上去的公主却是他谪亲的妹妹！

　　他心思急转片刻，道："父皇，五弟这人您是知道的，您别怪儿臣有小人之心，这是他的提议，儿臣虽然看不透他的主意，还是不能不担心其中有诈！"

　　言若铮道："朕不会怪你，实话说，老五这个人，朕也没把握。他啊，是聪明得过了头了，什么都要拼一拼，搏一搏，最不肯服输的，这一回又怎么会乖乖地听朕摆布？"

　　言照莘急道："那您还答应？"

　　言若铮道："不答应他就不会去，朕能如何？放心吧，朕会防范他的。朕不管他有什么打算，朕只让人看牢了他，安安生生地送入赭国，就算完事了。"

　　言照莘心知不能再劝，只得道："那也罢了，只是和亲的公主人选，父皇，就算母妃舍得，您就不怕五弟苛待她？"

　　言若铮不悦地看了他一眼，道："容琅是在他手里没错，你手里就没人了？"

　　言照莘知他指的是楚心尘，心想他言照非恨屋及乌，绝不会对容琅有甚好心，可是自己又怎忍心待心尘弟弟不好？便是稍怠慢他分毫也未必舍得！

　　只听言若铮淡淡道："你便下不了手，不是还有朕么？他不敢对容琅如何的。何况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丈夫，输了阵仗，拿一介弱女子出气，他还要脸不要？"

　　言照莘心中一寒，但也放下了一半的心，至少容琅的事，皇帝必会暗中提点言照非，要他不敢下手，至于言照非那边，只好另外设法。

　　他回入府中，略一犹豫，便去寻楚心尘，将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这段时日楚心尘待他一直不冷不热，只偶尔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让他难过异常却发不得脾气。他知晓症结所在，可是这症结却不是说解就解的，何况他也还不十分清楚楚心尘究竟知道了多少，他心里明白，若答案是全部的话，楚心尘怕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就算相信自己是为了他，也不会原谅自己这样的手段。

　　他患得患失，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敢和他彻底摊开来说清楚，于是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地拖着，却是越拖越疏离，越拖越淡漠，到后来，竟弄得他轻易不敢去见楚心尘了。他素有心计，精于谋算，驭人手段非凡，可是对上楚心尘，却再没了往日的精明，尤其这时心中有愧又有鬼，被他清澈淡然的目光一看，顿觉无处遁形，再无法如往日般从容自若。

　　但这一回，一则言照非的事，无论如何，楚心尘应该知道，二则，他本就很想去见楚心尘，怕只怕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沉默得让人难堪，这次总算是有话可说，两人相处便不至于太过尴尬。

　　真正论说起来，只怕第二个理由还更重要些，原本这事并非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该即刻去寻严飞卿商量对策，只因心中迫切想见楚心尘，却是先去了他的居处。

　　楚心尘听完经过，顿时呆了，脸上神情，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半晌说不出话。言照莘苦笑道："是不是不敢相信？是真的，父皇真的要把言照非嫁到赭国去。"

　　楚心尘喃喃道："皇帝竟然不杀他？！"

　　原本还以为，这件事，很快就会了结了，怎么会这样？言照非不死，他要何以对自己，何以对地下的父母？

　　言照莘默然不语。

　　楚心尘静默半晌，道："让他嫁人，未必就比杀了他好。我奇怪的是，以他那样的性子，怎么会答应？"

　　言照莘道："我也有些怀疑，其中或有阴谋。"

　　楚心尘嗯了一声，道："静观其变吧。"若真有意外，言照非，就算这天下再大，就算你躲得再远，就算再没有人能找得到你，须知这世上还有我楚心尘，无论如何，我总是找得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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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照莘道："只好这样了。"悄悄挨近一点，抚了抚他的肚子，柔声问道："今日身子好么？孩子有没有调皮不听话？"

　　楚心尘摇了摇头，道："没有。我累了，要歇息，你回去吧。"

　　言照莘缓缓收回了手，默然站起，走到门口，回身低沉着声音道："心尘弟弟，我知道我做的有些事，让你很伤心，可是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自己，莘哥哥本不是爱争权夺位的人，你想一想，就会明白。"

　　楚心尘没有看他。也许明白，也许并没有完全明白，可是明白不明白，又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事，他无法原谅！

　　言照莘走出不远，抬头处，严飞卿倚在树下，淡淡笑道："我说过，他不懂你，也不会原谅你。"

　　言照莘默然许久，平定地道："我尽力了。纵有遗憾，总算无悔。"

　　"你……"严飞卿脸色阵青阵白，心中怒到了极处，也悲哀到了极处，怔得半晌，冷笑一声，道："好好好，言照莘，你记着自己今日的话！他日你敢后悔，我便在天涯海角，也要将你从头到脚笑个够！"

　　五日之后，快马送来急报，赭国国君段孤峰已率迎亲队伍越过两国边境，进入言氏王朝境内，正向京城加急赶来。

　　言照非看过急报，淡淡点头，道："动作不慢。"言若铮道："怕是心急了。"

　　言照非头也不抬，道："父皇，他若是绝代佳人，您这话，儿臣就算不喜欢他，也会有些得意，不过如今这情况，您这话，可不是在揭儿臣的伤疤么？"

　　言若铮无奈一笑，道："事已至此，你又能躲得了几时？"说着啪的放下一子："将军！"

　　言照非闲闲一笑，走了一子："父皇，贪功太过，孤军深入了！"

　　言若铮咦了一声，仔细瞧了瞧，笑道："又着你的道了！"挥袖拨乱棋盘，道："不下了，总是输！"

　　言照非一笑命人收了棋盘。他的兵书早已写完，这几日言若铮常来瞧他，二人闲来无聊，时常下棋解闷，只是言若铮棋力远不如他，他又毫不退让，便总是有败无胜，不免有些扫兴。但这段时日抛去一切纷争，父子二人却相处得意外地好，竟颇有些父慈子孝的模样。

　　然而又四日之后，又有两份急报送至，一份是段孤峰的，声言国内突发急事，需要紧急回去处理，信中再三致歉，说道一诶事毕，定当即刻赶来，万祈见谅。

　　另一份是言照莘带来的，来自潜伏赭国的周溶，信中说道段孤峰离国前去迎亲，前太子一党趁机发难，段孤峰前脚跨过两国边境，路翼等人后脚便发动了政变。此次动乱，牵连广而准备足，朝廷猝不及防，如今赭国已是乱成了一锅粥了。

　　言若铮看过两份急报，脸露微笑，心知段孤峰此时匆匆赶回，不消说，就是为了前太子党的叛乱一事。

　　言照莘道："父皇，您看我们要怎么做才好？"

　　言若铮道："不必急着干涉，先注意着那边的动态吧。"

　　言照莘道："是！"

　　他退出之后，言若铮略想了想，便去怡心殿寻言照非，细细告诉了他情况，道："段孤峰失了先机，没那么容易平定叛乱，和亲的事，看来还要拖上一段日子。"

　　言照非沉吟片刻，却决然道："不！我们要即刻赶去赭国，越快越好！"

　　啊？言若铮一呆，尽快？

　　言照非道："父皇认为，两派谁会胜？"

　　言若铮沉吟道："段孤峰此人，手段委实了得，前太子党虽然势力不小，但想来，最后还是会输。"

　　言照非笑吟吟道："是啊！可是咱们和段孤峰的合约是什么？儿臣踏入赭国之日，便是他段孤峰交出五城之时！若在平时，段孤峰这样做，想来便有人不服，他也是压得住的，可是内乱之时，本就人心浮动，他交出五城，会有什么后果？百官和百姓，会怎么看他？原本支持他的人，还会不会继续跟随他？这些恐怕都是问题了吧！若这时咱们再派兵过去这么一驻扎，甚至不必真的动手，只说要帮他平叛，那他交出五城之事，又是什么行为？那叫卖国！这么一来，乱上加乱，这一场叛乱要平定，只怕是遥遥无期了吧！"

　　而这时派遣大军过去，见机行事，更绝不会没有好处！这点不必明说，父子二人就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至于遣军的借口，护送凤王和容琅公主，便是一个绝妙的借口！

　　言若铮听得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但他不会不知这后果，若耍赖不交呢？"言照非道："咱们有国书在手，最多儿臣丢脸一些，公开那封国书，就算不是卖国，他为了儿臣愿意拿五城来换，总是事实，对人心能没有影响么？"

　　言若铮呵呵大笑，又忍不住摇头，道："你这一招，未免太狠了些！好歹他待你也有一份心呢！"

　　言照非道："却可保我言氏王朝永世无忧！"

　　言若铮点头，拍了拍他肩，道："好，这事朕立刻安排，你们明日就动身吧！"

　　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凝视他半晌，叹了口气，道："以后的事，你自己小心些，朕──怕是顾不到你了！"

　　言照非心想你顾的最多的从来便不是我，但最后能得他这一句，心里毕竟还是欢喜，道："父皇放心！"

　　言若铮点了点头，大步走出。

　　銮驾的声响渐渐远去，言照非静静地坐着，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若是段孤峰来了，他还真有些头痛，不想老天爷终于肯帮他一回。段孤峰不来，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言若铮銮驾离开怡心殿，便吩咐人火速去请向擎天向将军。

　　向擎天来得极快，言若铮到得御书房未久，他便匆匆赶到，跪下叩首之后，言若铮命人赐了座，更不废话，道："朕今日叫向将军来此，是有一件大事要交给将军去做。"

　　向擎天忙问道："皇上请道其详。"

　　言若铮当下细细将赭国如今情况说了，跟着道："朕交给你的任务，就是护送凤王和容琅公主前去赭国，然后见机行事，把赭国时局搅得越乱越好！"

　　向擎天又是欢喜又是讶异，立即肃容跪下，道："臣，领旨！这是天助我朝，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负皇上重托！"

　　言若铮道："到了那边之后，多听听凤王的意见，打仗你行，心计谋略，他比你好。"

　　这一点向擎天是心悦诚服，点头道："是！"

　　言若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这事既然要交给你去办，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这回和亲真正的人选，不是容琅公主，是凤王！"

　　啊？凤王……和亲？向擎天惊得张大了嘴巴，只觉生平所见所闻，最匪夷所思之事，无过于此者。

　　言若铮道："段孤峰真正想娶的，是他，聘礼是，赭国边关五城！按照约定，凤王踏入赭国疆土之日，就是赭国交出边关五城之时，这一回咱们打的注意，就是拿这事做文章，动摇人心，削弱段孤峰的优势，阻止他顺利平叛。"

　　赭国边关五城……？！向擎天又呆了半晌，才总算回过神来，仔细想了一想皇帝刚才的话语，大惊之后是大喜，大声道："皇上英明！"

　　言若铮摇了摇头，道："这主意不是朕想出来的，是凤王的计策。"

　　向擎天道："原来是凤王。"心想凤王手段果然了得，这计确乎极好，只是不免狠毒了些。但此事若成，赭国实力必定大大削弱，言氏王朝便会成为神州第一甚至唯一的强国，关乎国家前途，便再狠毒，也是当行则行。

　　言若铮道："计是好计啊，怕只怕未必能一切顺利。"

　　向擎天道："皇上担心什么？"

　　言若铮道："这事最难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

　　向擎天道："皇上恕臣愚昧。"

　　言若铮并不即刻回答，沉吟良久，道："凤王写的兵书，你这几日都在看么？觉得如何？"

　　他突转话题，向擎天知他必有用意，并不多问，脸露敬佩之色，道："一直在看。看过兵书，才知道凤王十年沙场争战，未尝败绩，果有其因哪！所谓天纵奇才，想来指的便是凤王一流的人物了。"

　　言若铮露出微笑，道："向将军啊，你知道朕最欣赏你的是哪一点吗？就是这一点！你这人没有太多私心，你女儿嫁了莘儿，算起来和凤王该是对头，却不会因此就偏颇看人，朕，真是很高兴。"

　　向擎天叩首道："臣惶恐，臣不敢当！皇上恕罪，对头是对头，该帮女婿的时候臣绝不会含糊，可凤王是个人物，胜败他都是个英雄，臣该敬佩的，还是要敬佩。"

　　言若铮摆手道："朕知道，朕不怪你，朕没要你做圣人，你有这样心胸已经很难得。朕问你，看了这么几日的兵书，可有所得？"

　　向擎天重重点头。

　　言若铮笑道："那就好！向将军，朕，给你三万精兵，挑最精的，再加五千御林军，另配十名特选的内宫高手，你把凤王，给朕好好地──看住了！"

　　三万最精的精兵？再加五千御林军，十名特选的内宫高手，这样的阵容护送和亲队伍？还要好好看住凤王？向擎天大吃一惊，道："皇上的意思是……"

　　言若铮道："凤王答应去赭国，那是无可奈何。堂堂男儿，何况似他这般人物，你觉得有可能会甘心……这样？他的本事，想必你也有些知道了，这才回京一年都不到，已经给朕使了不少坏招了。说实话，他的手段，朕，"摇了摇头，道："抵挡不住啊！这一回，朕最担心的，是他又会出甚妖蛾子，半路脱逃！"

　　向擎天已经明白过来，当下道："臣明白了，臣领旨！若这样阵仗还看不住一个凤王，臣这将军也不用做了，到时皇上唯臣是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