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义很少跟我提他的工作,只有那次,他显露出对杀人的迷惘。之后他似乎带着你云游四海,这期间的事情你铁定比我清楚,直到他死前几年你们回到长安定居,我才又比较常见到他。当今皇上登基后似乎情势有变,他转而经由云龙寺受付任务,那时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要将他与朝廷有关之事对你保密。现在想想,或许是不希望你步上他的后尘。
「几年后,宣义失踪。你还没来我这里取备用的金乌扇,宫内就有人来我这传秘令,不许我对你说明任何有关高轩的事。既然答应宣义在先,又受圣旨在后,我只能对你三缄其口。之前听说你闯禁苑,我很担心,果然酿成大祸。」
「了尘同样没说实话。」莫德流低声回答。「但他也救了我。」
「了尘大师他......?」
「放火烧寺,自焚身亡。」
「这......」
永伯和莫德流同时陷入了哀伤的无言中。当室内安静下来好一会儿后,沉默许久的卡莱尔才终于开口,向莫德流寻求满肚子疑问的解答。
『流,到底是怎么回事?』卡莱尔问。『可以的话,告诉我好吗?』
莫德流抬眼看着王子担心的面孔,这个混血杀手没发现有一抹跟林文彬极其相似的苦笑浮上自己唇角。若用他的话来讲这个故事,两句就结束了:
『我为我的皇帝杀人,却一直被瞒着。现在皇帝用不到我了,要杀我。』
永伯的故事之后的推展,其实很简单:
唐宣义可能单纯死于失手,也可能死于抗命而被肃清。或许是由于他生前的交代,也或许是出自了尘住持本身的意念,作为中间人的了尘并没有把莫德流的真实身份和藏身处上报,或许是以他行踪不定作为推托。同时,为了让莫德流继续依令杀人,他继续沿用当年唐宣义哄骗徒弟的说法,编出隋末动乱义士的故事。这个两方隐瞒的决定,虽然大大增加了高轩身份的安全性,却也造成这个杀手难以控制的下场。
朝廷要除去高轩,最早的动作是将侯邦彦调到长安城内,或许是认为天下太平,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御用刺客。既然侯邦彦只是万年县下的补贼尉,多半也不被期望真能抓到两大杀手,只需靠他查出高轩的藏身处,上层再循线捕捉即可。刚巧侯邦彦赴任不久就发生了莫德流闯禁苑救卡莱尔的案件,没有人料到长期被他们豢养的御用杀手能进出宫苑如入无人之地,因此宫内更加紧要追查高轩的身份,才二十年来第一次贴出近乎通缉高轩的公告。
将卡莱尔当成贡品上呈的大食人是否为假使节,并不太重要,这个案子进入大理寺待审只是为了钓出或许牵涉其中的高轩。之后大食人绑架卡莱尔,希望能打赢官司纯属私怨,莫德流同时被绑是第二个巧合。由于他和卡莱尔双双投案,丝萝到云龙寺替他烧香时,了尘知道他身陷囹圄。
老和尚如何在不透露流君身份的前提下报告此事已不可考,兼之可能年前城中宵小较多,短时间内无法过滤出高轩是谁。为何没有直接考虑到高轩跟卡莱尔同时入狱,或许是这两人是自首而被囚,产生「高轩不可能这么做」的盲点。但刚好当时有需要用到高轩的地方,必须将他从牢狱中放出。于是在不知道高轩是谁、只知道他在京城狱中的情况下,才有年后那藉口可疑、引起侯邦彦警戒的特赦。
仔细验过绑架卡莱尔的大食人宅第的众多死尸,就能确认金乌扇的主人绝对有帮助他们脱身,不知情者却误判为高轩救了两人后又离去。酒馆宴客遇袭,是非常明显要设计高轩的陷阱。或许当时也已经开始怀疑「迎风楼流君」即是高轩,又怀疑曾到牢狱探视卡莱尔的林侯二人,所以才邀请这些人列席。
酒馆宴客那场混战之后,就算莫德流没有使用金乌扇,也暴露了他身怀高超武艺。更别提之后他关心而乱,无视于暴露身份的危险前去逼出卡莱尔的所在地。幸亏有柳二助拳,加上卡莱尔机警逃出,不然莫德流和卡莱尔很可能都要葬身于那个小村中的客栈。
客栈的陷阱失败,显然让宫廷相当震惊,他们没料到高轩实力强到能救人又全身而退。于是卡莱尔受到了异常快速的封赏,这是为了让莫德流掉以轻心,好争取时间安排更严密围捕的计划。若是莫德流没有在元宵当晚逃走,此夜的围捕阵仗可能一个多月前、甚至表演隔天就派上用场了。
第四十六章
『这太没道理了!』卡莱尔听完来龙去脉后,义愤填膺地握紧了双拳,怒道:『哪有人要求属下为自己卖命却不让他知道的?更离谱的是,竟然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杀你,你做错了什么?就算你闯了皇宫、强夺皇帝的财物,那难道你之前的功劳都不算数吗?这是什么皇帝?他不配当王!』
『在这个国家,皇帝就是神,能够主宰一切。他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莫德流平淡地说,同时看向旁边保持静默的哥利亚。『我想不光是唐国,世界上许多其他的国家也是这样。』
『不对!这是不对的!』
『殿下,』哥利亚果然像莫德流预料的那样开口了。『莫德先生说的是事实,就算您不认同,但您确实知道这不断发生着。一个王要为了荒唐理由残杀自己人民,的确是他的权利。』
『哥利亚......』
『但是,那么做的同时,这个王也得先做好人民会反抗、会逃亡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高大的盎格鲁军人停下来露齿一笑。莫德流突然愣住,他有种感觉--哥利亚将要说的话或许不像他想的那般正在说服卡莱尔接受事实。
『殿下,只要你成为优秀的领导者,不就可以让这些被恶王统治的人民幸福吗?若恶王驱逐他的人民,你可以收留他们,不是吗?』
『等等......』
『没错!』卡莱尔用力捶了自己的膝盖,大声打断莫德流岔出来的阻止。『我可以收留他们!』
『哥利亚先生?』
莫德流难以置信地看着卡莱尔的侍卫长,哥利亚只是对他笑笑,然后卡莱尔就扑过来抓住了他。莫德流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王子会说出什么。
『流!跟我回麦西亚!』卡莱尔大叫。『你的国家不要你,麦西亚要!跟我回去!』
『我......』
『不要拒绝我!你之前说你放不下这边的生活,但你已经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不是吗?』
『我不......』
『不是吗?如果不跟我走,你又要去哪里流浪?跟我回去,那是你的故乡,我会让那里变成你的家!我们的家!』
『等一下!卡莱尔!』莫德流不自觉也提高了音量。『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有结论了!不是说我不能跟你走吗?』
『但你不能跟我走的理由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不是那个问题啊!』
『那是什么问题?你说嘛!』
虽然某种程度而言已经习惯了卡莱尔的思考模式,莫德流却被他那逼问呛得哑口无言。他相信这是因为众叛亲离的夜所致,事情太多、冲击太大,他一时无法反应,竟少见地转头向哥利亚投去求助的眼神。
『莫德先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想你没有必要拒绝。我也曾经担心过你的身份问题,不过有殿下在,相信不会有问题的。』哥利亚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指指无名指。莫德流可以发誓他看到那高大的军人在偷笑。『另外,你知道在麦西亚,把戒指戴在这只指头上表示什么吗?』
『我怎么会......』
『那是婚戒。』卡莱尔说着,已经执起了莫德流的左手,亲吻他无名指上的那枚印鉴戒。『流,我好高兴。谢谢你。』
『等......』莫德流突然觉得,或许连续被背叛、得知被瞒了九年或更久都不算什么,这夜最让人疯狂的是这两个人。他忍无可忍地大吼:『等一下!你们给我等一下!现在那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卡莱尔和哥利亚回问--几乎异口同声。
『现在该在意的是你们要怎么离开吧?行李都还在城内不是吗?』
『这个不用担心。』哥利亚解释。『我们化妆出城前就已经都准备好了,只要想办法送信要波切特修士跟商队照计划出发,我们再追上就好。』
『永伯他们怎么办?』
『噢,我刚才问过他了,他说愿意跟我去麦西亚。』卡莱尔回答。
『什么?』莫德流根本不相信,转头问被晾在一旁许久的老人。「你愿意跟他去西域?这是误会吧?」
「没有误会。」老人回答。「我还担心是我弄错他的意思呢!果然是如此。请替我转告,我们父女很乐意前往西域,为他们贡献中原的技术。」
『流,我没误会什么吧?』
『你们这些人......』
莫德流哑口无言。他已经没有理由拒绝了,无论是正面的因素或负面的因素,在在都催促着他跟随卡莱尔离开。他知道,他一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跟卡莱尔走,若不是感情在不知不觉间深刻到难以割舍的地步,他不需要找那么多理由拒绝、不需要拿毒酒麻痹自己,更不会在听到另一个人想定下自己终身时感到巨大的懊悔与失落。
如果一起走不会伤害卡莱尔的话,其实围绕着长安城的所有他都可以割舍。除去跟他具有利益关系的人之外。在这巨大的城内,他已经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某个念头窜入莫德流的脑海,他突然想起了那块林文彬的丝帕,急忙伸手到怀中去掏。刚才众人被大雨从里到外淋得湿透了,当然藏在他怀中的丝帕也不能幸免。叠好的丝帕湿了之后黏成整块,打开时,莫德流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从外头看,就隐约可见丝布上有黑色的痕迹。待整个打开,两个黑色的墨水字跃然其上。字已经被渲染得模糊了,但还勉强能辨识出是林文彬的手笔,刚劲朴实。
上面写着「燕燕」。
燕燕。
『流?怎么了?那块布怎么了?』
卡莱尔这样问,是因为莫德流左手握拳,把那块丝帕揉成一团紧紧攒在手心。莫德流闭上眼,抬起头,他觉得若不这么做,一定会难以忍受打自胸腔深处源源不绝涌上的那股暖流......和心痛。
那两个笨蛋!
他们伤得重不重?
『流?』
『对不起,卡莱尔。』
再张开眼睛时,这夜残存的最后一点忿懑与杀气已经从莫德流深蓝的眼中褪去。他轻轻微笑起来,看向眼前那个他没想过会爱上的人。他知道,自己会再一次让他伤心。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这就是我的理由。』莫德流把那块丝帕摊开,他知道卡莱尔看不懂。『如果我消失,我的朋友们会惹上麻烦。』
『这是......?』
『我不能害他们丧命......只因为......放我走。』
第四十七章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邶风·燕燕》
这首古老的诗歌,用酣畅淋漓的黑墨书写在丝帛上,白色带花的美丽绢布则裱褙在更精致的锦缎中,用檀香木装成卷轴。
西出阳关后,沿途景色与关内截然不同,一队由满载包裹箱笼骆驼组成的商队排成纵列,在沙漠中缓缓前行。大漠的艳阳下,这样精致的东方艺术品与黄沙行旅格格不入,但拿着它阅读的人并不在乎,只是骑在骆驼背上,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眼神颠簸跟随上面的笔划。
『波切特修士,你说这是一篇送行的诗?』骑在骆驼上、拿着卷轴的人--也就是卡莱尔王子,转头问旁边的同行者。
『是的,是一首很古老的汉语诗。』跟着王子一行西去,充当向导的景教僧回答。『是讲一个贵族哥哥,送他的妹妹出嫁,看到燕子在城外飞舞而有感触。虽然觉得分离很悲伤,但也期许妹妹能够好好做妻子,光耀家族。不过这首诗流传很广,或许......或许送你的人,只是想表达离别之情......吧?』
『唔,你说这是我们不在的时候,流的朋友侯先生送来的。老实说我不太懂他的用意。』说到莫德流,王子脸上的神色又黯淡下来。『如果不是那么合适,有没有可能他是引用错误呢?还是只是手上刚好有这个,就顺便送我当礼物?』
『这......我就不清楚了。』景教僧苦笑。
『虽然待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还是不太懂唐国人啊......』
「哈啾!」
「怎么?侯兄,着凉啦?」
「没有啊......铁定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这是哪来的讲法?」
「海对面的倭国人是这么相信的:突然打喷嚏,就是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
「不,我想那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打喷嚏,这里太阴湿所致。」
「嗯,或许吧......」
此时林侯二人闲磨牙的地点,是长安府万年县衙门的一间小房。包围迎风楼的骚乱过去一月有馀,长安城内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官兵还在四处搜查逃脱的高轩的踪迹,而昨日,一具尸体被送到万年县衙门,所以两位县尉才会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停尸间。
摆放着尸体的小房中,仵作正忙碌收拾着验尸后残局。屋中除臭的药草烟雾已经散去不少,交杂着尸体腐烂的恶臭与阴沟的泥水味,那味道让林文彬皱起眉头,侯邦彦则忍不住掩鼻抱怨。
「啊啊,根本都烂光了嘛!这样连他老妈都认不出来吧?」
「结果怎么样?」林文彬问仵作。
「秉两位大人,正如先前推测,尸体是服毒死亡后才落水的。由于泡水鱼虾啃蚀,面目已经难以辨认,但骨架较中原人略大、鼻骨较高,身形与莫德流相同,衣角绣有『流』字。」
「辛苦你了。」
仵作退下之后,林文彬走到尸体旁,一些随身物品整齐的排放在那,其中有只精致的金雕手镯,他随手拾起。还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个生铁制成的圆筒状物体,尸体送来时套在右手肱部上,似乎是腕甲那类的护具。
侯邦彦则移动到尸体头边,蹲下来看那张烂到模糊的脸。他随手拿起一根草秆去拨弄尸体的眼珠。尸体早没了眼皮,只剩下一只泡水腐烂的眼睛,眼珠已经破了,大概是被鱼虾啃咬的,侯邦彦把外层混浊的白膜拨开,露出底下的虹彩来。或许是被水泡过吧?那颜色比他印象中流君的眼色淡了点,但是蓝色没错。
「蓝眼的人没那么多啊......」侯邦彦自言自语。「要找替死鬼都难。」
「真是蓝眼?」林文彬脸上的自责轻易可见。「不会真逼死他了吧?」
「欸,老兄。」侯邦彦不无哀伤地站起身,低声问。「你说这真的是他吗?」
「如果没看到那手绢上的字,以他爱恨分明的个性,或许真会想不开也说不定。」
「我还以为他没看到的话,会在半夜来抹你我的脖子。当时打得那么凶不是吗?」
侯邦彦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的喉咙上有道疤,是追捕那夜金乌扇留下的。林文彬看他这样,只是苦笑摇了摇头,道:
「我也不知道这印象对不对,但有我种感觉,他是宁可自残也不愿意伤害朋友的人。所以才敢附和你那疯子似的计划。」
「要是你这感觉对了,事情才糟糕。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该不会他之后看到了字,意识到高轩逃走咱俩会被究失职,于是自杀?」
「这......」
「那家伙......不会这么蠢吧?」
林文彬无言摇了摇头,从尸体的所有物中拿起手镯和腕甲。两人便舍了看不出端倪的尸体,一言不发地离开停尸房。
穿过几个廊檐,来到一间靠外的屋子,身着男装的少妇在此候着两人,正是在西市开古玩店和柜坊的林大娘吴于方。由于莫德流的侍童只看过那只手镯,却记不得是否已经被变卖,于是官府找了长年与他有寄卖、典当等生意往来的林大娘来。
「......没错,我认得这金镯。」吴于方看了林文彬出示的手镯后,皱起柳眉点点头。「那么细的雕功、那么美的成色,我看一眼就不会忘。之前看流君戴过,要向他买他不肯,估计也不会卖给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