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作者:田终  录入:01-07

『流......』
『门在那边,走到底左转。』莫德流用收起的扇子往长廊一指,说:『你先走,我会立刻跟上。』
莫德流交代完,转身却往不同方向而去。卡莱尔一愣,出声问:
『流,你要去哪里?』
『杀光。』
杀手转头,那杀红了的眼中颜色险恶,竟是卡莱尔此生没见过的,像是寒到会烫人的冰。王子看着那眼神,胸口热血翻腾,也顾不得自己满身的伤,伸手就捉住莫德流被血浸湿的肩膀。
『不。』卡莱尔坚定地说。
『放开。』
『其馀人没看到你,你不用杀他们。』
『我说放开。』
『你不可以......』
卡莱尔说到这,莫德流忽然转头,随即他也听到了远处传来渐近的人声。莫德流往那方向一挣,王子却伸手抢住那只执着染血金扇的手,拉了杀手就跑。
『放开我!卡莱尔!』
『不!那违反正义!』卡莱尔边跑边喘,却依然坚定地抓紧莫德流的手。『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你疯了!』
『他们没有看到你杀人!』
『放手!』
『不!』
争吵间,两人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后面追兵还远,出口后门只是用木栓卡上,看王子不明所以地推动木板,莫德流也失去争吵的兴致,一挑一踹就开了门,两人奔上不太宽敞的泥土后巷。
『你不需要杀那些人!』卡莱尔边跑边说。
『不杀就是,放开我!』
『不要!』王子跑着,抓着莫德流的手却是握得更紧。『放开你就会回去杀他们!』
『你......!』
已经接近全黑的夜中看不到莫德流的表情,卡莱尔也无暇回顾,卯足了劲带他往大道上狂奔。远方咚咚鼓声响起,莫德流认出那是夜晚的闭门鼓,卡莱尔似乎也知道鼓声那代表着有官方守卫驻扎,就拉拉扯扯地往那方向跑去。
『得救了!』
拘禁两人的大食人宅第离坊门不远,两人跑到的时候,卫兵正在关门。看到两个全身染血的胡人跑来,守卫连门也不关了,纷纷掣出刀枪喝令两人站住。卡莱尔在安全距离停下脚步,双手举高表示无害,当他喘着气回望时,守卫火炬下莫德流的表情却让他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胡汉混血儿脸上沾着的血还在,冷蓝色的眼珠颜色也依旧,但方才脸上蒸腾的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说,现在的莫德流,除去突然猛喘起来,脸上竟是写满了无辜旁徨惊恐,被王子紧抓的手还附带微微的颤抖。
「大人救命!」莫德流趁卡莱尔吃惊,把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往前赶上几步,「噗通」就在坊门守卫面前跪下,口称:「我们被胡人捉住,多亏这位异国公子带我杀出重围,后面还有人在追我们!请大人救命!」
卡莱尔满面惊愕地缓步上前,两个卫兵已经扶起了莫德流,其馀门边的卫兵也纷纷围过来。王子相当和平地把抢来的弯刀刀柄递出,表示自己的和平与无辜。然后坊外的方向传来纷杂马蹄声,一队金吾卫巡街骑兵听到骚动停了下来,看到两个染血的人,便向坊门卫兵询问事况。
「迎风楼流君吗?该不会是争风吃醋才掳人吧?」那个带队的骑兵队长相当年轻,看着莫德流染血的俊脸,忍不住摇头。
「小的实在不知......」
名伎回答着那马上的军官,低下了头避开审视的目光。语音方落,忽然莫德流染满血的身子一颤,卡莱尔看他似乎要倒,连忙抢上来扶。
『流?你还好吧?』王子问。『他说什么?』
『晚点再跟你解释。』
莫德流与卡莱尔对话的内容四周一干汉人当然听不懂,看来只像是软倒的人要另一人别担心。那军官看在眼里,突然笑了笑,然后伸手唤来自己的副官。
「杰,你带一半人送他们回队上。我去案发现场看看。」他说。
那军官问清楚方位,唤了几个人,带上两个坊门守卫,就往坊内呼啸而去。目送拨人离去后,他的副官才牵了马,上前来要两人随他们走。
这时卡莱尔才注意到,莫德流手上那对连杀十数人的金扇不见了。
第十六章
那金吾巡卫的副官自称班杰,似乎相当习于照顾人。他把卡莱尔和莫德流带到驻扎处,差人给他们打水洗去一身血污不说,还找来了旧的便服给两人换上;晚餐时间到了,也没忘记给他们送饭来。不过虽相待以礼,那副官依旧派了数名卫士看住两人,美其名是保护,实质上监视的意味倒没少。
用过晚餐后不久,带队的军官回来了。莫德流和卡莱尔被带到大厅,那年轻军官摇着头,眉间皱出深深的沟槽,看着两人的眼神变得严厉无比。
「太惨了,二十一条人命。」他对着卡莱尔问。「全部都是你杀的吗?」
『他说什么?』卡莱尔转头问莫德流。
『问人是不是都是你杀的。』
『噢。是的!』卡莱尔直起身,正气凛然地对那军官点头。『是我杀的!』
「你那番邦刀法,相当俐落啊?」那军官虽听不懂,但从神情中已看出了答案,嘴角勾起有趣的笑容。「护着个不会武功的人,还能连杀二十一人逃出来。」
『他说什么?』卡莱尔又转头问翻译。
『你点头就是。』
『喔!』
卡莱尔又用力点了点头。那副官倾身凑到上司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军官点头,然后一脸疲倦地起身。
「两位可能得先移驾大牢待个几晚,待案情审明。」他说完,又转头交代自己的副官。「杰,交给你了。」
「是。」
虽与万年县县尉林文彬相识多年,莫德流也不太清楚京城内官兵与府县的责任关系。总之两人隔日被移交提送,最后关入长安府大牢。卡莱尔知道这次事态严重,见莫德流不反抗乖乖被关,反而松了口气。
由于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重大罪犯,狱卒对两人相当客气,大秦寺和迎风楼得知两人入狱,纷纷送了棉被皮袄来,剧烈运动后的两人在大牢里倒头就睡。隔天,长安府尹升堂,莫德流把之前交代的说词又重述过。囚禁两人的大食商人不见踪影,据说是出城过年,只怕是畏罪潜逃,找来的仆役又对掳人之事一概推说不知。审来审去没个结果,虽然于法掳人者当斩,莫德流和卡莱尔杀出逃命无罪,但此案牵连死者太多,卡莱尔又身份尴尬,查明前只好把两人又押回狱中,待年后再审。
欢聚团圆的除夕来到京城长安,就连阴森黑暗的大牢都多出几盏油灯。开元年间四海升平,一年内大牢关不了几个囚犯,到了除夕这天夜里,长安府诺大的狱中竟只关着莫德流与卡莱尔两人。狱吏中有人知道流君的名气,既不用上枷锁,待两人又更随意了些。入夜前大秦寺和迎风楼给狱中两人送年夜饭,也给加班的狱卒添了酒菜,于是酒足饭饱之后,看守的狱吏就伙在门口角落聚赌起来,另一头分别关在两间相邻牢房的莫德流两人,倒落得耳根清静。
隆冬的夜晚相当寒冷,室外虽没有下雪,窗边仍是结着化不了的冰。狱卒怕囚犯冻死,放了火盆在栏杆外,卡莱尔没有内力,畏寒,只能缩在牢门边发抖。是莫德流看不下去,跟狱卒交涉了半天,终于让把火盆移到卡莱尔牢房内。
莫德流填饱了肚子,裹着毛毯就缩在牢房的木板床上,用种待发猎鹰般的姿势靠在墙角闭目养神。卡莱尔本不是习惯相对无语的人,等身子暖起来后,就忍不住开口跟莫德流攀谈。反正仗着没人听得懂盎格鲁语,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流,你觉得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
『你觉得他们能抓到主使者吗?』
『不知。』
『虽然说我们算自卫,但杀那么多人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
『流......』
莫德流放弃应声。他向来话少,生性讨厌猜测,对于这种不着边际的对话根本懒得回应。卡莱尔见他不搭腔,沉默了一会,又找到别的话题起头。
『你真的很强呢,打斗的时候也很漂亮,是谁教你的?』
莫高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那两把扇子,是纯金做的吗?』
长安的神秘杀手保持沉默。
『你平时都把那两把扇子藏在哪里啊?为什么他们搜身都搜不到?』
最后莫德流干脆把头用毯子蒙住。虽然他的听力过人,但毛毯多少还是有隔绝王子噪音的功能。结果卡莱尔没继续无聊的问话,他的牢房却传来走动和移动物体的声响。莫德流烦躁地掀开毯子,看到卡莱尔把火盆推到了与他牢房相隔的栏杆旁,抱着棉被坐下。
『你在做什么?』
『你也会冷吧?』
『不会。』
『可是你用毯子盖头啊!』王子关心地说。『还是会冷吧?没有火的话在那边床上也好冷,你要不要过来坐?』
莫德流窝在自己的床位上,白皙的面孔依旧没有表情。他看着坐在坚硬泥地上的卡莱尔,深蓝色的眼睛对上王子淡蓝色的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不怕我?』
他这一问,卡莱尔脸上浮现了疑惑的表情。王子看着两次救出自己的黑发青年,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我要怕你?』
卡莱尔答得理所当然,莫德流越过半间牢房看着他,冰冷的面庞勾出往上的弧度,变成苦笑。
『你真的不怕。』杀手说。
『如果你是说杀人的事情,我不怕。』卡莱尔说。『我无法认同你杀无辜的人,但我懂,战场上你不杀人就是被杀。』
莫德流没有回应,他转回头,不再看卡莱尔。王子还是保持靠在墙边的姿势看着他,炭炉的火并不大,橙红的光线投射在纯然盎格鲁风的脸上,加上红光之后,那淡蓝色的眼睛就像夏日迟暮的天角,有种和缓的暖意。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这就够了。』
卡莱尔的话轻轻的,却充满直率的信任。莫德流调整了一下姿势,仰起头靠上监狱的泥墙,又闭上眼睛。而那头,卡莱尔也不管没有得到回应,带着怀念的笑继续讲下去。
『我大哥有个部下,据说杀过一百多个人,他从杀死的人的头上割下头发,编成一条腰带。可是他对我很好,教我用剑,射箭也是他教的。
『教我骑马的彼得,他是北边渡海来的斯堪地那维亚人,年轻时只身杀死了十五个麦西亚士兵,后来输给我父亲之后,对他宣示效忠。
『啊还有我的侍卫长哥利亚,他年轻的时候在西边跟威尔森人打仗,据说被称作「麦西亚的饿狼」......』
卡莱尔似乎被这主题挑起兴致,叨叨絮絮的自说自话一起头,就停不住地无限蔓延下去。莫德流闭上眼默默计算,他很确定王子至少独自讲了半刻钟,却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于是杀手忍不住睁开眼睛,问:『卡莱尔,你不用睡觉吗?』
被这么一问,异邦王子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他喃喃说了句『抱歉』之后便没了声音,莫德流也不再理他,自顾自缩回毛毯中闭上眼睛。
而当牢中静到他以为卡莱尔已经睡着时,王子突然冒出一句话。那话低低的,藏在喉咙深处,但听力极佳的杀手依旧听懂了。
『太冷了,我睡不着。』王子说。
□□□自□由□自□在□□□
第十七章
被那句话打断宁静,莫德流其实是有点恼怒的。他皱起眉头转身,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王子脸上的表情逼了回去。
卡莱尔没有睡,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对着微弱的火光。刚才逗莫德流说话、怀念故乡时的快乐表情早已消失无踪,现在微光的投影下,王子脸上的表情只剩下寂寥。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注意到莫德流在看自己之后,卡莱尔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微笑。『这里实在太冷了,让我想起被萨拉森人囚禁的那段时间。』
『......你说过,很痛苦?』莫德流看他这样,语气也和缓了下来。
『嗯......到底是多久呢?我不记得了。』卡莱尔笑笑。『好像是几个月、又好像是几年。海上的夜晚很冷,船舱里面又湿又闷,好像水都跑进骨头里了。上岸之后,再冻结在里面。跟我一起上传的希腊人,她们都是美女,在到达之前死了一半,在海上,就直接被扔下船。我每天晚上发抖睡不着时,都在想:我不要那样......』
王子话语的最后消失在布堆里,他把脸埋进棉被中,像是要遮住阴冷的回忆。是莫德流移动的声音让他重新抬起头来。
『流?』
莫德流包着毯子离开了自己的床,寒着脸走到王子身边,隔着粗大的栏杆沿墙坐下。整个过程中他看也不看卡莱尔,直到他用毯子重新把自己裹好,也都不曾转头向另一边的牢室。
『我会冷。』最后,杀手这么说。
卡莱尔笑笑,把火炉往莫德流的方向再推了些。当他重新坐好以后,莫德流又平板地开口。
『你在麦西亚时,睡不着会怎么做?』
『唔嗯......』被这样一问,卡莱尔楞了下,随即思考起来。『我长大之后就很少失眠。小时候好像是......要人说故事给我听?』
这样回答过后,王子确定隔壁传来很明显的叹气声。他转头,看到莫德流毛毯下的肩膀似乎微微下垂了点。
『我不会讲故事。』杀手说。
『呃,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句辩解后,牢中又回归沉默。那回答中的关心让卡莱尔棉被下的脸偷偷笑开,他乖乖缩成一团,不敢再出声。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过了好一会儿,莫德流竟然主动又开口了。
『很久很久已前,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祭司家族。』他说。『那个家族中清一色都是女性,她们侍奉古老的自然神灵,与自然对话,替船只、房屋、人民祈福,曾经在部落中拥有崇高的地位。
『可是当基督徒到达她们的土地,她们却被指称为女巫、和恶魔交易的邪恶异端。她们家族中只要生出男孩,必定很小就死去,这也被称为是恶魔的诅咒。原本相信她们的人们,不断听着这样的话语,久而久之也开始憎恨她们。
『于是这个家族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四处漂泊。大约在三十年前,一位继承其中某个分枝的女性,跟着波斯人的商队不断往东走,到达了这个国家。
『那位女性在唐国认识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当她生下男婴时,夫妻两人都相当悲伤,认定那男孩活不过五岁。』
莫德流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卡莱尔忍不住问:『然后呢?』
『那个男孩活过了五岁。』胡汉混血儿看着对面监狱的栏杆,说:『可是当他七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却死了。』
『怎么会......?』
『男孩的父亲有些仇人,在那时找到了他们,杀死他、带走他的妻子。那男孩当时不在家,逃过了那场灾难。』莫德流不理会卡莱尔的插话,尽自说下去。『那母亲爱着自己的孩子,总是跟他说:「不管什么诅咒,你一定要活下去。」于是那男孩伴着父亲的尸体,在木屋中单独过了两天。
『两天后,男孩父亲的朋友才找到他们家。那个朋友带着男孩找到杀父仇人时,他的母亲已经上吊而死。就算杀光那些人,男孩的父母也不会活过来了。
『后来,那个朋友变成男孩的老师,带着他四处旅行,也教他杀人。老师死了之后,男孩......已经是少年了,就接续老师的工作,拿钱杀人。』
故事说到这里就停止了,莫德流还是看着对面囚室中的黑暗,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毫无情绪。他听到卡莱尔移动的棉被摩挲声,没有费神查看,直到王子的手伸到他面前,明显目标是他的肩膀,他才皱眉转头。
『你在做什么?』他问。
莫德流这一转头,王子的手就构到他微倾的肩膀,然后另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拉扯着他。
『卡莱尔,你在做什么?』
『给你拥抱。』王子说。
『为什么要抱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
『我并不......』
无视于莫德流口中冷漠的抗议,卡莱尔把人拉过来,转向自己。他有些愚蠢地把头和两手伸过栏杆间隙,隔着粗大的木栏杆把杀手拥入怀中,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背部,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你......』
莫德流觉得自己该把王子推开的,可是一开始放任对方的行为后,后面就缺乏了抗拒的动力。他哑口无言地贴着冰冷的栏杆,感受到王子的体温,直到被放开。
推书 20234-01-07 :惊蛰————少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