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没事的。』卡莱尔放开莫德流后,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样说。
那过度天真的眼神中有某种力量,莫德流看着卡莱尔,刚被没有欲望的拥抱困惑住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涌上来。那大概是刚才喝的烧酒,他想。
然后扑天盖地的爆竹声打断了一室宁静,卡莱尔吓得跳起来。从未见识过火药的西欧王子对那巨大的声响无法理解,只能莫名所以地看着监狱出口的方向。
『那是什么?』王子掩着耳朵,在鞭炮声中大吼着问。
「爆竹。」
『什么?』
『「爆竹」!庆祝新年的!』莫德流在鞭炮声中吼回去。『新年到了!』
『噢!新年快乐!』
卡莱尔反应迅速的祝贺来得太突然,莫德流在满室轰炸声的回响中,竟想不出该答什么。待子时到来很久以后,巨响只剩下远远零碎的炮声,他才在嗡嗡耳鸣中挤出回应。
『新年快乐,卡莱尔。』
第十八章
元正例休七日,要从正月初一直放到初七,期间百官不入曹司、不亲政事。在年前被押入牢中的犯人,自然得待到节休结束之后才能有所发放,期间一律得吃牢饭。
莫德流熟悉唐制运作,被关之时就不预期能立即出狱,他天性喜静,幽暗的牢房也处之泰然。两人在相邻空间中相处了几天,吃喝拉撒睡都躲不开彼此,刚开始卡莱尔还有些别扭,久而久之也就不以为意。大秦寺和迎风楼偶尔有人来探监,看到两人气色精神都不错,就没怎么担心。
卡莱尔还是有兴致就讲自己祖国的事情,或是旅行中的见闻;莫德流多半不理他,整日待在自己的床位上,习惯性反覆扫视环境。唯一不同的是,除夕夜之后,每天晚餐后莫德流就移到两间牢房相邻的角落,他发现只要这样挨着坐,卡莱尔就会少说很多话,并且乖乖入睡。
「小鬼。」
『嗯?你说什么?』
卡莱尔半梦半醒间被莫德流那句汉语唤醒,他抬起头来,眼神迷蒙地看着栏杆对面的人。莫德流的脸依旧朝向正前方,仅斜过半眼看他,然后冷冷地回:
『你在做梦,我什么也没说。』
『喔......』
早就半踏进梦乡的王子也无力追究,他应了一声,点点头,很自然又靠上和莫德流相隔的木栏杆。没多久他就睡熟了,绑着粗大金辫的脑袋也歪倒下,从木栅缝隙中靠到隔壁的人肩膀。
如果卡莱尔醒着,他会发现隔壁那冷如冰刀的杀手嘴角微微朝上,笑了。
两人本以为要在大牢中待过年假,如果那户大食人家的主人迟迟抓不到,或许还得被关更久。没想到,初五下午竟来了没预料到的探监客。那两人穿着从八品下的县尉官服,赫然是林文彬和据说回老家过年的侯邦彦。
「唷!流君,怎么我才回家省个亲,你就坐牢啦?」侯邦彦依旧是那副嘻皮笑脸的老调调。「这么爱跟官府攀关系,也不用做到这一步啊!」
「侯大人好兴致,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呢?该不会是娘家留您不得,忙着把人踢回京城吧?」莫德流反唇相讥。
「拜托!本大爷风流倜傥人缘好的可以,老家留我吃春酒的人都已经排到洛阳去了,听你下狱千里迢迢专程回来看你你竟然......」
「好了,你少说两句。」林文彬横了同事一眼,快步走到莫德流的牢门前,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为了避嫌都没来看你,这边典狱没亏待你吧?」
「托您的福,我们很好。」莫德流搬出了名伎的脸孔对林文彬猛笑,看也不看旁边瞪眼的侯邦彦。「林大人这专程前来,难道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没错!天大的好消息!」侯邦彦不等林文彬回答,抢着插嘴。「你们走运啦!皇上今早发的圣旨,说梦到都城牢中有冤,加上开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两都腊日后收押的犯人若非十恶不赦、罪证确凿,一律放还。」
「有这事?」莫德流本就不信侯邦彦,脸上怀疑假带着惊讶,转问林文彬。「侯大人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林文彬苦笑起来,摇了摇头。「刚才到县衙的公文,明日生效,这家伙看到公文就拉我风风火火地跑来。长安府应该也早收到大赦,晚点应该就有人来通知了。」
听林文彬也这么说,莫德流这次的吃惊表情就不再像假。卡莱尔本就在另一头注意,看到莫德流反应不似平常,忍不住走上前来询问。
『流?怎么了?这些是什么人?』
『他们是......呃,我的......朋友。』
莫德流不情愿地敷衍过林侯两人的身份,对王子解释刚才他们带来的消息。期间他注意到两名县尉的目光都集中在卡莱尔身上,那让他觉得有些不妥,特别是侯邦彦那玩味的表情,更是令人心惊胆跳。
「对了,老哥,可以帮忙挡一下吗?」侯邦彦看莫德流跟卡莱尔说完话,就往林文彬肩上一搭,无赖地要求:「我想跟流君说点悄悄话,麻烦充当屏风可否?」
这一下似乎是早套好招的,他话出口,林文彬就了然地点点头,移到向狱门的那侧。侯邦彦跨到狱卒见不到的这头,相当不雅地蹲下身,挥手招莫德流也过来。莫德流疑心大起,脑中念头千回百转,最后还是走到侯邦彦面前蹲下。
当两人被林文彬的阴影包围住之后,侯邦彦的表情就不再轻浮。他示意莫德流把头凑近,压低声量,问:
「你认识李隆基吗?」
「谁?」
「不认识的话,武曌,你跟她有交情?」
「我听不懂。」
「我在问你:你跟大唐天子和前太后有没有关系。」
经这么一说,莫德流才醒悟过来眼前的人身为朝廷命官,方才竟目无尊长地直呼当今皇帝及前女皇的名讳。但问题的本身比用词更让人不解,他抬起头看着侯邦彦,毫不掩饰面上疑惑的神情。年轻县尉素来轻浮的脸上没有一丝笑纹,那深黑的双眼在阴影中晶亮着,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
「若非皇亲国戚,缘何为了放你要大赦天下?」侯邦彦沉声补充。「你那异邦友人在大理寺有状,要提他放他指名就是。搞这特赦,手笔是否太大了点?」
「你说的话我真听不懂。」
「天地良心。我不会害你,拜托你一定要说实话。」
莫德流皱起眉头,抬眼看旁边的林文彬,林文彬显然也凝神听着两人的对话,关心的表情更深了些。于是莫德流笑开,用迎风楼名伎的表情。
「侯大人这玩笑可开大了。」他笑答。「流君不过区区一舞伎,也没进过梨园,哪有可能拜见天子?更别说武周则天皇帝了,驾崩时流君不过两三岁哪!」
「你平时客人都从哪来?」侯邦彦眼珠一转,接着问。
「当然是嬷嬷交代下来,流君只有接客的份。」
「任何生意都是这样吗?」
「都是这样的,外宴内客都相同。或许有人介绍来的吧?流君只收钱接客,从不过问委托身份。」
这答中带笑,流君那双犀利的蓝眼却没有敷衍的意思。侯邦彦思考一下,抬头跟林文彬交换眼神,只见林文彬点了点头。于是侯邦彦又招了招手,要莫德流再附耳过来。
「我觉得情况不太对,你出去之后,自己小心。」侯邦彦严肃地说。
莫德流没有回答,他听着侯邦彦的话,眼睛却在看林文彬。林文彬这时头转向另一边,好像在看卡莱尔。
「流君,我说啊......」侯邦彦的声音又在莫德流耳边响起。
「是?」
「你实在是太可爱了,难怪文彬哥放不下你哪!」
侯邦彦瞬间恢复不正经的语调,飞快说完这句话后,却伸手拉过莫德流,在他脸上抢了一吻。谅莫德流武艺精湛,也习惯与人调笑,被这么突然一吃豆腐,竟然捂着脸倒退两步,险些绊倒。他腾地直起身来,正要发作,侯邦彦却早已起身,拉着林文彬就往外走。
「那我们走啦!过两天再叫文彬哥去看你!」
「侯邦彦你......!」林文彬被一个劲扯着往外,也是有些措手不及。「流君,别担心,明天你应该就能放出来了。」
侯邦彦那逃跑的架式,摆明了是怕金乌扇射出来夺他性命。三四步之后两人就离开了大牢,门口传来与狱卒招呼的声音,然后又回归静默。
『你的朋友很有趣。』很久之后,卡莱尔下评语。
『不。』莫德流用袖子擦了擦刚被抢吻的脸颊,擦完想想,又猛抹一下。他脸上好似结了三尺寒冰,冷冷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第十九章
隔天一早,典狱带了特赦来放人。大秦寺和迎风楼应该前日就得到消息,丝萝和绮红嬷嬷前来迎接,莫德流并不讶异。让他讶异的是,当两人走出牢房大门时,街边候着的大秦寺一行人中,除了景僧波切特修士等外,还有个银金色头发绿色眼睛、服饰发型皆非中原式样,很明显就是跟卡莱尔同族的高大男子。
『哥利亚!』
王子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惊喜大叫着跑上前。那壮年男子看上去就是个严谨的人,看到王子,脸上明显有松懈下来的喜色,他往前急走几步,郑重在王子面前单膝跪下。
『殿下,属下来迟,请责罚。』
『哥利亚!你怎么会在这里?』卡莱尔连忙把自己的侍卫长拉起,然后狠狠抱上去。『你怎么来到唐国的?我还以为你死在海难中了!』
『我运气好,被罗马人的商船救起。』高大男子早已习惯王子热情的反应,安抚地拍着他的的背。『我们在海上找了十几天,最后靠岸,我在萨拉森人的市场找到你的东西,一路打听,才知道你被送来这里。』
『我的东西?』
卡莱尔疑惑地拉开两人距离,哥利亚似乎早料到了他会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放在王子的手心中。
『啊!印鉴戒!』卡莱尔恍然大悟,随手把代表身份的金指环套上左手小指。『果然被拿去卖了。』
『多亏了那些罗马商人,他们也捞起了我们的行李,我才有钱跟着船来找你。』哥利亚说。『真是抱歉,殿下吃了很多苦吧?如果我能再早一点......』
『不要说那种没道理的话,你能找到我就已经是奇迹了。』卡莱尔打断部下的话。『跟你介绍,这是救了我的人......咦?流?』
这对主仆欢喜的重逢莫德流只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走向等着的丝萝。待到卡莱尔想起他,转来要介绍,才叫住他离开的脚步。
『流,你别走啊!这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麦西亚的饿狼」、我的侍卫长哥利亚。』
卡莱尔赶上前来叫住莫德流,只换来冷漠的瞪视,经过几天相处他知道杀手生性冷淡,倒也不以为意。而后方王子的侍卫长走来,有礼地向主人的救命恩人伸出手。
『你好,流先生。非常感谢你救了卡莱尔殿下。』哥利亚微笑着说。
莫德流看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再抬眼看看几乎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利亚,他自小在中原长大,又自幼丧母,对远西礼节毫无认知,导致完全不知道那只手朝向自己目的为何,猜测是异邦人打招呼的方式,于是就淡淡点了头回礼。
『幸会。』他说。
他这样回应,让那高大的盎格鲁人脸上神色一僵。流君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知道铁定有什么误会,但他根本懒得去管,只勉强向卡莱尔和景僧等招呼过,就头也不回地跟着老鸨离开。
回到迎风楼,名伎寒着一张脸,拒绝了老鸨、同事摆宴去晦气的提议。莫德流只让侍童给自己准备沐浴更衣,午餐前就雇了匹马,只身出城。
一路向西,出了金光门来到云龙寺。在寺院内栓好马,小庙香客不多、来人都熟,院内自有小沙弥入内禀报。莫德流依旧礼过正殿主佛,转往偏殿。
偏殿内架上牌位众多,莫德流摸往上次与侯邦彦时祭拜的牌位,木牌后方有突起的触感,他长指略移便将贴附之物取在手中。那是个折成指头大的黄纸团,撕开后,上头却不见只字。杀手见此,想了想,把牌位放回去,又走到旁边较精致的雕花牌位架子,取下另一个木牌搁在案上。
在香炉里放入香粉,用刚才的纸团来引火,待纸片焚尽后,莫德流才在香案前的蒲团跪好。不多时,偏殿门口来了个个年轻的和尚,莫德流转头,那和尚恭敬行礼,道:
「小僧无念,了尘师父问施主是否用过午饭?」
「没有。」
「那么待施主祭毕,请至后面用斋饭。」
莫德流点了点头,那和尚就行礼后离去。过了大约一刻钟,同一人又来说斋饭备好,莫德流应声往后方走去,跟走往偏殿收拾的无念擦身而过。
用餐处还是上次跟侯邦彦喝茶的小厅,桌上摆着几个碗碟蒸笼,匙筷等一应俱全。莫德流坐下,也不举箸,伸手把小蒸笼的盖子揭开。几个白净的馒头间,有个红色的布囊,杀手拿起一掂,把内容物倒出来,却是几块黄澄澄的碎金子。
「阿弥陀佛。」小厅与其他屋舍相连的边门被推开,住持了尘走了进来,脸上是出世的微笑。
莫德流把金子收进怀中,看着老和尚在自己对面坐下,仅微微点点头。
「宣义去世九年来,这是你第一次取那块牌位。」老和尚说。「我听说你被长安府抓去了,遇到什么困难吗?上次那个县尉?」
「不。被卷入点事,但无妨。了尘师父,我取那块牌,是有一事求教。」
「请问。」
「到底交付我任务的是什么人?」
听他这么问,老住持一愣,看着混血儿冰冷的面貌,讶异笑开。
「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还问?」了尘笑道:「我佛慈悲。天下苍生受劫,自然会向神佛请愿求助,我们查明冤屈后,尔等替天行道。宣义没跟你讲过吗?」
「师父讲过,我只是想亲自确认而已。」莫德流冷冷道。「高轩、这寺、这些牌位都在我被师父收养前就存在,而我竟不曾想过,这一切究竟是哪位高人创立的?」
「隋末天下大乱,约莫是那时的义士吧?」老僧回答。「『高轩』的存在一直是云龙寺机密,每代只有住持口耳相传,不巧前任早逝,许多关于你们的事情,我还是从他口中得知的。」
莫德流点点头。这一切都与当年他从师父唐宣义听说的吻合,似乎没什么好怀疑的。老和尚又问他还有没有问题,杀手摇了摇头,决定把心中盘据着的更多疑问压下。
「那么,你慢用,我会请其馀众僧不要打扰。」了尘说。「年节期间事少,你就好好休养吧,别让官府盯上了。」
「了解。」
老和尚又念了几声佛号,便告辞离开小厅。莫德流拿起碗筷,随便吃了点小菜馒头,趁着午后天还暖,又骑马离开云龙寺。
回程路过西市时,莫德流转了进去。还是停在兼营柜坊的林家古玩铺,把碎金子和一些年前的收入存好,找林大娘在内室说话。
「小于。」他交代吴于方。「替我找京城第一杀手。」
第二十章
长安城南部诸坊居民稀少,兴善寺以南许多坊都没有宅第,居民在坊中开垦种植,其间杂有农舍,全然是一片阡陌综横的景象。
南城墙安化门向北数来第二的大通坊,里面多是田园,其中有一木屋,用粗木篱笆围起挺大院子,里面有棚。在寒冬中,远远走近此屋,竟有暗香飘动。
莫德流还是骑着匹租来的马,在敞开的木门前停住。他礼貌性敲了敲门后往内走,才走进门内,扑鼻花香就迎面而来。院里的草棚明显都是花房,遮蔽保温的稻草间不见人影,莫德流留心脚步走着,边走边呼唤:
「花匠柳二在吗?我是迎风楼的流君,有事请教。」
走过第一处花棚,穿着粗布袄的汉子无声走了出来,应道「我就是柳二」。那人一手拿锹一手持铲,胸前膝下满是泥土,身材是普通农民的粗壮体型,面貌坚毅而朴实。若非得到消息,加上那人无声脚步中透露出的高深功夫,莫德流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跟高轩齐名、甚有过之的京城第一杀手。那名唤柳二的花匠,连眼神都很沉稳,竟然没有半分杀气。
见了此人,莫德流躬身一揖,道:「打扰了,有点花草上的事,听得大通坊东北柳二精于此道,特来求教。」
「什么问题?」
「年前有客人送了株兰花,说大约此时就要开,却怎么也不长花苞。」莫德流笑着说。「不知是水浇得多了呢?还是屋内冷暖不适当?本想携来的,又怕途中冻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