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屋里谈吧。」
花匠打断莫德流的话，拍拍身上泥土就往院中木屋走。到屋内，里头一如外观那样朴实，桌椅用具都是很粗的农家样式。柳二让莫德流在客厅坐下，不久就烧了水端茶上来。接过茶碗，里头漂浮着片片完整的叶片，入口温和馨香，与时下盛行味重的茶末煎茶截然不同。
「好茶。」莫德流赞道。「这是闽南产的散茶吧？我只见过一次，相当稀有。」
「邻居送的。」
柳二答了这句，就没再开口；莫德流只喝茶，也不接腔，两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在陋室里对坐着喝茶，喝完了就拿来开水壶再冲。柳二亦是生性不多话的人，但莫德流这样找上门又半晌不开口，终于还是让花匠沉不住气，主动开口。
「说吧，你究竟来意为何？」柳二说。「前两天才来了个官，现在又是你。我明日就搬家了，有话直说，无事勿扰。」
「莫非是万年县县尉侯邦彦？」
「不是，他说叫林什么的，但是万年县尉没错。」
「林文彬？」对真人不做假，莫德流卸去伪装的笑容，皱眉问。「他来做什么？」
「说是失了个扒手，四处探访。你又是什么官？」
「不，我是高轩。」
此话一出，柳二的眼睛瞪成了两倍大。莫德流也无心追究那到底是对自己的身份惊讶，还是对自己自暴身份惊讶，他取出了金乌扇，一展一扬，随即又收回怀中。柳二不愧是京城头号杀手，早注意到来人功夫不错，见扇瞬间就辨识出身份的真伪，于是低下头啜茶。
「我不觉得我们有必要碰面。」柳二说。
「同感。」
「你的兰花怎么了？」
「侍童不会照顾，枯死了。」
「可惜。」
然后屋中又是一阵无语。最后是莫德流重新开口。
「不瞒你说，我有事请教长安第一杀手。」他说。
「京城第一是别人说的，若你有兴趣尽管拿去，别找我比划。」
花匠那口气是十足十的认真，脸上一副厌恶打斗的表情也实在不像虚伪，不知怎么地竟让莫德流想起林文彬。混血儿脸上严峻的表情缓了缓，又重新敛起，开口问：
「你有没有注意过，你杀的都是什么人？」
「有委托，钱够多就杀。」柳二似乎觉得这问题很无聊。「三教九流、权要商贾、杀机屠狗之辈都有。谁管那么多？」
「托你杀人的，又是什么人？」
「没注意过。」
「那杀的，都是恶人吗？」
「多半不是吧？」
「若惩奸除恶，你收钱不？」
「没钱，谁也不杀。」柳二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莫德流，说：「兄弟，我们干的是门生意。没钱赚，屠夫杀猪宰牛吗？」
「......说的有理。」
柳二不接话。莫德流想了想，又问：
「如果有个杀手，专杀恶官土霸，偶尔斩贼盗，你觉得如何？」
「那是江湖侠士，不是杀手。」
「但这杀手拿委托钱，又不取恶霸的银子。」
「倒像官兵了。」
柳二这答案说来随口，入莫德流耳中却如撞钟般响亮。他眼神泠洌起来，直盯着眼前与自己齐名的杀手，一语不发。
「小兄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柳二避开那对蓝眼射来的视线，摇摇头，口气却很平和。「谁生谁死干我们啥事？想那么多做什么？不想杀，就洗手好了。干别的一样能营生不是？」
莫德流听着这话，又想了想，点点头道：「我懂了，谢谢你。」
别过柳二，莫德流满腹思虑地策马回到迎风楼。门口的小厮接过马，通知房中有贵客待着时，他还以为是林文彬侯邦彦等人。没想到回到自己的厢房一看，里面等着的人却让他皱眉。
屋内花厅里坐着两人，一个莫德流不认识，但穿着低阶文官的官服，可能是翻译之类。而剩下那银金发的盎格鲁男人，不是几天前来接卡莱尔的侍卫长还能是谁？
『哥利亚先生？』
高大的异国军人见他推门进来，连忙起身招呼。由于上次尴尬的经验，他这次没对莫德流伸出手，只是照中原风俗一揖，然后用拉丁语招呼。
『莫德先生，你好。』哥利亚说。『这位是唐国官方派来的翻译，王先生。』
一旁的汉人翻译懂拉丁语，哥利亚介绍时，他也起身行礼，自称是鸿胪寺派来的王一帆。莫德流摆出笑脸跟两人招呼过，心底却相当疑惑--鸿胪寺是接待外国使节、留学生的机构。卡莱尔主仆两人身份未定，案子也还在大理寺搁着，怎么这时候就有官方的翻译跟随？
『你来做什么？』莫德流虽跟熟识的景教僧学过拉丁语，但说得并不流利，又兼之不希望旁边的官员听懂，于是改用盎格鲁语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子目前安好，请不用担心。』哥利亚依旧用拉丁语回答，纯正精湛的发音中有种让莫德流有些不悦的优越感在。『唐国的官员到大秦寺找殿下，说马上就可以给予使节的正式身份。由于之前拖累了你，希望能够照唐国的规矩请你一起用餐，表示我们的感谢。这是王先生的建议。』
莫德流勉强理解着不太熟悉的拉丁文，大略了解了七八成，旁边王一帆又用汉语解释了一遍，再次强调卡莱尔王子非常希望他能赴约。
「若流君觉得不自在......或像陪宴的话，可以请友人同行。」就算没听过流君的名声，来到平康三曲的妓院中，哪个中原人自然都知道莫德流是什么身份。王一帆眼中的暧昧异常明显，笑道：「我听那位王子说你有两位好友，已经四下打听，晚点也会邀请他们。」
莫德流眼神移到卡莱尔的部下脸上，又移回那个官员。就算是卖色卖艺的活动，以流君的名气，有客不接的事情并非少有；更何况这并非工作，他大可以拒绝的。但想起了卡莱尔和似乎知道什么的林侯二人，想起云龙寺和花匠柳二，他还是决定接受。
「我了解了，我会准时赴约。」
第二十一章
王一帆安排设宴的地方不在接待外宾的四方馆内，而是选了城西某家兼营旅社的高级饭馆。据说是卡莱尔身份未定，在官方机构设宴不合规矩，只好如此变通。
虽是主客，莫德流穿着平日惯着的朴素男装，还是依照出场陪宴的惯例，比约定时间稍晚到达。迎客的仆从把他引进小院，那小院独立于主建筑之外，拥有独立的院落。这家饭馆流君来过一两次，算是熟悉，知道这是此店最贵的包厢，不过既然是官方出资的饭局，有这种排场倒不意外。
豪华的客厅中，卡莱尔主仆和王一帆皆已在座，县尉林文彬、侯邦彦也在。仆从替莫德流推开门时，一屋子人脸上表情各异，而名伎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几乎可以想像请帖送到万年县衙，林文彬皱着眉头、侯邦彦嚷嚷着说「不去白不去」，然后不由分说把人拖来的景象。
长安城的神秘杀手高轩必须承认，他实在弄不清楚侯邦彦这个人。
『流！你来了！』
才分别数日，卡莱尔见到莫德流那热情的架式却像久别重逢。莫德流心里怀着无数个忧虑疑惑，看到王子开心的笑脸，心往下沉，脸上则依旧是不动声色地陪笑告罪，说车轮松动耽搁了。
于是入座、开席、一轮轮敬酒吃菜。卡莱尔知道莫德流得隐藏身份，于是言谈中只是对他不断道歉拖累，其馀就是闲聊。哥利亚基本上维持侍从的态度，开口多半是替王一帆把王子和莫德流讲的盎格鲁语翻成拉丁文，或补充些什么。至于陪客的林侯两人靠着翻译，也与王子有说有笑地交换起各国饮宴文化趣事来。
看起来像是很和乐的饭局，每个人都在笑，莫德流也在笑，但他不快乐。参加聚会他很少有享受的，这场宴会不只让他无法乐在其中，还让他笑着却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这群围桌坐着的人，似乎只有卡莱尔真正在享受宴会本身。或许是来意不明的王一帆、或许是不愿正眼看他的哥利亚、或许是隐约皱着眉头的林文彬、或许是笑得一如往常轻浮愉快的侯邦彦......也或许是这全部的总和，让他觉得气氛异常诡秘。
鸿门宴，约莫就是这样吧？
酒过三巡，莫德流内急出外，走到屋后茅厕。当他走到厅前时，哥利亚也走了出来，想对方大约也要如厕，莫德流略颔首，打算错身而过。没想到，却被高大的盎格鲁军人叫住，说的还是拉丁文。
『莫德先生，请稍等一下。』
『是？』
『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讨论一下。』
『请说。』
『我听说了，你是男妓。』
那短短的句子让莫德流一愣。他卖身近十年来从未有过见不得人的感觉，但在那盎格鲁军人绿色的双瞳下，不悦的感觉竟像块巨大的黑布，瞬间笼罩住他。
『对不起，我听不懂。』莫德流脸上还是笑，改用盎格鲁语回答。『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王先生告诉我了，你是男妓。』哥利亚改用盎格鲁语，语气还是有礼，内容却不然。『殿下则告诉我，你以杀人为业，是个职业刺客。』
『所以？』
『你不否认？』
莫德流放弃脸上虚假的笑容，蓝眸一凝，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像四周的雪地那样冰冷。他沉默了半晌，最后缓缓地说：
『没什么好否认的。』
『那么，请恕我直言。』哥利亚严肃地说。『请你别再接近卡莱尔殿下。』
被这么一说，莫德流几乎要笑了，但他没有笑，只寒着脸沉默看着说话的人。高大的盎格鲁军人见他不回话，似乎也觉得自己失礼，于是连忙补充解释。
『我们都很感谢你两次救了殿下，全麦西亚的人民都会感谢你。你要什么报酬，只要我们能力所及都会支付。』他说。『只是你的身份......你知道，不公正地杀人和同性恋都是被神禁止的，更何况以此为业。殿下很欣赏你，他是好孩子，对任何人都很容易亲近，也不会注意到那对自己的身份有危害。可是我们做属下的，不能见到......』
『......主人与男妓兼职业杀手当朋友？』莫德流脸上终于放肆露出讥嘲的笑容，他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我没有跟他维持长久关系的打算，从没有。』
『抱歉，但我很感激。』
『真要我说，或许我根本不该救他。』
『莫德先生......』
『什么报酬的......』莫德流丢下哥利亚，头也不回地往宴客厅走。『省省吧。我不需要。』
回到客厅后，没多久哥利亚也若无其事地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群众心理，一个人起头离席如厕，之后好像大家也都想到要去。告罪离去的人换过一轮之后，最后是鸿胪寺的王一帆离席小解，他不在的期间则由依旧谈笑如常的莫德流当翻译。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一声呼哨，十几个黑衣蒙面的人撞破门窗闯了进来，纷纷拔出亮晃晃的钢刀。客厅里本有两个负责添菜倒酒的奴婢，见到有贼人闯入，尖叫出声。一个黑衣人手起刀落就杀了其中之一，馀下的那个奴婢被钢刀架住脖子，吓得不敢再叫。
厅中众人皆是会武，见有人偷袭应变也快。林侯两人和卡莱尔主仆纷纷抽出了剑，只有莫德流依旧坐着，一对蓝眼目光如针般刺人。
「来者何人？光天化日下竟敢偷袭朝廷命官，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林文彬怒喝。
「老哥、老哥，现在是晚上啦！不算光天化日。」
「万年县尉林文彬、侯邦彦在此！」林文彬完全忽略同事不合时宜的纠正，继续喝道：「尔等快快束手就擒，以免皮肉之痛，可也减罪一等！」
对于林文彬的威吓，人多势众的黑衣人毫不放在眼里。莫德流静静听着那些人的呼吸，知道来人都会武，其中更有四五个内力不俗，目光就更凌厉了些。十三四个黑衣客包围着圈中五人，目光纷纷在两个金发的外国人脸上巡行。
最后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口问：
「在大理寺有状的蛮族王子是哪个？」
第二十二章
「啊！原来是来找王子的。」侯邦彦说。「我还以为是嫉妒林大人独得流君青睐的恩客，找人找到这来也太痴情了点。」
「侯大人客气了，林某一向奉公守法，从不与人结怨。」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情怨啊！总是生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说笑归说笑，站在最靠门侧的林侯两人交换过眼神，握紧了手上的剑。后方卡莱尔当然听不懂前面的对话，但也知情势险恶，于是转头询问在场唯一懂得两种语言的人。
『流，他们说什么？』
『他们要找你。』
「交出那王子，就放其馀人活命。」刚出声询问的黑衣人似乎是首领，沉着开出条件。「要不然......我们就从这丫头开始杀起。」
随着那人的语尾，旁边挟持着婢女的黑衣人手上一用力，钢刀就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划出血痕，引发一阵尖叫。不用翻译，卡莱尔也能看懂这情势，于是王子白皙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怒意。
『流，他们要用我换那女孩？』
『是。』
莫德流此话一出，就感觉到旁边侍卫长不能苟同的视线。他没有理会哥利亚，也不看卡莱尔，眼神只在离自己最近的刺客和侠持婢女的人身上游移。前方林侯二人知道后面在讨论事况，于是只是持剑摆好架式，也不动作，等着进一步的判断。
『所以，卡莱尔，你怎么办？』
卡莱尔没有回话，他的愤怒与困扰可轻易从表情中读出来。与这位天真到愚蠢王子相处过一段时间，莫德流觉得就算他最后做出「我去」的结论也不让人惊讶，于是暗暗做好了最糟的准备。
但卡莱尔总是让他意外。
『就算我去......』异邦王子说。『他们也不会放过她吧？还有你们。』
『所以？』
『流，你可以救她吗？』
『殿下！』
哥利亚带劝告意味的叫唤让莫德流脸上表情产生变化，他几乎不可见地往上拉开嘴角，眯起深蓝色的眼睛。然后杀手快速看了王子一眼，改说汉语。
「林大人、侯大人，恐怕要麻烦两位了。」
语音方落，莫德流手中一双黑檀木筷已经激射而出。饱灌内力的筷子直直插入离他最近的黑衣人双眼，竟还从后脑杓穿出四分之一才停止。
那人的惨叫声中，莫德流的身影窜到挟持婢女的人面前，那黑衣人看他发难，正要挥刀割断少女的喉咙。莫德流右手捏住抵着少女喉咙的刀，也不知用上什么巧力，竟一扭就把那人的手臂转过整圈，刀也夺了下来。然后他一记手刀把婢女劈昏，踹到餐桌旁，刚被他夺刀的黑衣人已经又抽出了备用的刀，于是两人斗成一团。
莫德流射出筷子的同时，前方林侯二人以此为信号，也不约而同挥剑抢攻贼人。林文彬的功夫莫德流是见过的，剑如其人，走的是强劲质朴、中规中矩的正统路线。他对上那个发号施令的首领，两人刀剑猛然相交几回，不分胜负，陷入了胶着战况。侯邦彦的身法轻灵多些，投机取巧地挑选看来较弱的黑衣人，一人缠上三个，仗着他变化多端的招数，竟也砍伤一个。贼人知道了厉害，三个连番抢攻，终于打得侯邦彦再也笑不出来。
『殿下，请不要离我太远。』
『我知道。』
后方四五个人奔向卡莱尔和哥利亚，主仆两人背对背，各自对敌。哥利亚「麦西亚的饿狼」并非虚名，他本就是冲锋陷阵中杀出来的军官，手上的西式长剑比中原人用的刀剑重，加上高大男子的蛮力，轻易就劈开了首位来袭者的武器，连带把人从肩部砍开。卡莱尔的剑法是由祖国名将教授的，加上上次脱困时与中原武术对敌的经验，这次乱斗起来，虽然敌人强了许多，一时间也拿他不得。
「莫大少！你的武器呢？武器！」侯邦彦杀退第二个敌人，其他两个又缠上来，他见莫德流才刚用夺来的刀杀死那挟持婢女的黑衣人，不禁愤忾大叫。「这种场合还有人在保留实力吗？文彬哥！你说说他吧！」
「我不姓莫。」
莫德流冷冷的嗓音倏忽就转到侯邦彦身边，蓝眼杀手从背后偷袭砍死一个缠着侯邦彦的人，丢下这句话，又接过下个武功更强的对手。
「管你姓什么！要是大家都完整的出去......吓！」侯邦彦堪堪避过黑衣人的刀，大叫：「我跟你姓都行啦！」
「要娶侯大人回家，只怕流君付不出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