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秦通意外的是夏童一分钱也没有要,她主动放弃了一切应得的东西。包括财产、赡养费等一笔天文数字般的钱。她只是带走了自己的生活用品和她丈夫当年送给她的那些礼物。
"看来是命里注定我不该跟他在一块儿,他爸妈当初就反对我们结婚。本来嘛,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根本配不上他。我们结婚看来是遭了天谴了,我两次没了孩子就是报应!既是我一开始为了钱和他结婚的报应,也是我一向不孝的报应!我以后再也不可能怀孩子了,我的身体已经彻底毁了,这更是我以前用情不专的报应!看来报应是真的存在啊。"夏童在离婚后曾这样告诉秦通。
当时秦通只问了一句话,便把夏童问哭了:"那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当初跟你说过,我可以因为他的钱而爱上他的人,这就叫金钱买来的爱情。我是爱上他了,要不然也就不会跟他离婚。我是觉得实在在他家呆不下去了。他已经过了三十了,他想要个孩子,我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也就没脸再跟他做夫妻了。更何况当初我跟他结婚的动机也不纯。我对不起他,也没资格分他的财产,要他的赡养费。"
就这样,夏童离婚了。后来,她卖了前夫送给她的跑车,开了一家小小的店,这家店里只卖一样东西:拼图。
秦通不明白。夏童这样告诉他:"人这一辈子还不就跟玩儿拼图一样,一块一块地找,一块一块地拼,拼到最后,也不可能和小样上画的一样。每一块之间的缝隙是不可能没有的。但为什么就算有缺憾人还是爱拼拼图,你知道吗?不仅仅因为拼的过程是一种乐趣,更是因为拼成之后的成就感。而且拼图和画儿的区别还有一点,就是拼图的缺憾美,就是那些小缝,让拼图比画儿更有另一种风情。"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了?"秦通笑着问。
"离婚啊。结婚,然后爱上他,想给他生个孩子,但失败了两次,最后离婚。谁经历过这些都会变的。"
这句话给秦通留下了深刻至极的印象,说这话时,夏童的语气和眼神都让秦通觉得陌生。他觉得夏童成熟了,成熟为一个女人,一个经历过种种酸辛的女人。夏童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二丫头了。
一出生就是和别人不同的白化种,长大后不停地和家人争吵,然后陷入病态的喜新厌旧,不停地用换情人的方式来填补心理的空缺。终于决定嫁给有钱人从而大捞一笔后,却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对方。想和丈夫好好过日子并生个孩子,可没料到两次流产。终于毁了自己的身体,又离了婚。直到现在又被前夫要求复婚。夏童的这些年太不寻常了。已过了二十七岁生日的她,由当年那个张狂的二丫头最终蜕变成了一个成熟女人,这期间她既伤害过别人,也深深地受过伤害。秦通想,这恐怕就是她成熟起来的原因和过程吧。
"你先别问我,你就说你是怎么打算的吧。"秦通坐直了上半身,并没有帮夏童拿主意。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干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吧。"夏童笑着捻灭了烟,然后拽了拽有些细微皱摺的衣襟,"我想跟他复婚。"
"嗯。"这个答案在秦通的意料之内。
"我想,既然他心里还有我,我就应该跟他复婚。更何况他想带我出国定居,这样不是就能离开他父母了吗,这样就没人再反对我们了。至于孩子......我是不能生了,我想从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夏童的语气很认真。
"领养?"
"嗯。领养一个,最好是个男孩。"夏童点了点头,"男孩比较好养。"
秦通愣了片刻,他突然想起自己来了。
二十七年前,秦通出生的同时,他母亲却因为大出血而死在了手术台上。这个一命换一命的孩子由父亲抚养,可他还不记事时,父亲便因为医疗事故而去世。在孤儿院长大的秦通十岁时被收养,巧的是那家的男人也姓秦,所以,秦通没有改名。
后来,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从那以后,秦通最不想进的就是医院,最怕见到的就是血。
所幸养父母富有而且温柔,这造就了秦通平易的性格。当然,也有一点缺陷,就是秦通的迷糊。好在这迷糊并不严重,也无伤大局。
"哎,你想什么呢?"夏童伸出手,在秦通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我想我小时侯的事呢。你一说小孩我就想起来我小的时候了,我觉得你们要是收养个男孩儿,他和我倒是挺像的,养父母都那么有钱。"秦通笑了。
夏童也笑了:"不过,他的命肯定和你不一样。"
"那是,一样的话也太有传奇色彩了。"秦通抬高了音量。
"哎,欧阳珺玮最近过得怎么样?好久没见着他了。"夏童突然问。
"还那样呗,照样做家教。去年年底把从我这儿借的钱都还清了。"
"什么钱?"
"就是毁约的钱。他不是师范专业的吗,毕业后如果不进学校当老师,就算违反与学校所签的合同,交了三万多。"秦通解释着,然后一挥手,"还清了都塌实,他是无债一身轻,我也终于用不着看他那种好象老是欠我一条命似的表情了。哎,对了,你那时侯不是也交钱了吗?"
"是啊,我比较走运,有人给我交钱,不用借。"夏童笑了一下。当初,就是她的前夫给她出的这笔钱。沉默了片刻,她出乎秦通意料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你跟欧阳珺玮的性情比较合得来。"
"是吗?"
"是啊。你看,你是二月二十九号出生,是双鱼座的;欧阳珺玮十二月二十五号出生,是山羊座的;这两个星座之间只隔着一个水瓶座。那个沈放,是七月......"
"二十七号。"
"对,七月二十七,是狮子座的。狮子座和山羊座隔着处女、天平、水瓶、射手四个星座,和双鱼座隔着白羊、金牛、双子、巨蟹四个星座。你想啊,照这么算,沈放跟你们俩都不是一路人,你和欧阳珺玮倒应该交情更好一点。"
夏童说得头头是道,这倒让秦通哭笑不得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多歪理邪说啊?"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就当真啦?"夏童哼了一声,"不过你和欧阳珺玮都挺温和的,倒是真的应该比较有默契,只不过他挺精打细算的,你糊里糊涂。我不太欣赏沈放这个人,太烈,太野。要是在古代行了,他没准儿能当个侠客什么的,可搁到现代就不行了,受罪不比谁少,日子过得却不比谁强。"
几句话说得秦通没了词儿,因为夏童讲得一点没错。
"呃......那个,你要是真跟他出国定居,那你的店怎么办啊?"秦通用别的话题引开夏童的注意力。
"我想把店交给我姐。"
"你姐?"
"夏竹。"
"干吗给她啊?"
"这你就不明白了?她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三十一了,嫁了个普通的小职员,生了个孩子,三口人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近两年她那个厂子也不景气。所以我想把店给她,让她干脆把那个破工作辞了算了。拼图店不是那么难打理,白天看店的时候还能做点别的活。你不知道,她织毛衣织得可棒了,比外边卖的好看多了,她织毛衣也能卖钱,这么算起来,一个月的收入就比现在番了一番,足够她的花消和孩子上学的了。"夏童说完,微微一笑。"我觉得这样挺好,把店交给她我也放心,总比我一走,店就关张要好得多了。"
"那你爸妈那边呢?"
"不关他们的事,店是我的,我愿意给我姐。"说到这儿,夏童耸了一下肩,"反正我跟他们的仇疙瘩是解不开的了。其实这个家就我姐对我还算不错。"
"明白了。"秦通点着头。
"都十点多了,我该走了。"夏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站起来准备离开。
"回他家?"
"不,回店里。在正式复婚之前我不回去,这样于我于他都好。"提好手包,夏童往门口走去。秦通站起来,打算送送她。
两人刚到门口,门却一下子开了,走进来的,正是珺玮。他抬头一看到夏童,立刻和她打招呼:"嗨。"
"嗨,你好。"夏童朝他回了个礼,然后笑着对秦通说,"行了,你也别送我了,赶紧回去吧,我先走了啊。"
"慢走啊。"看着夏童离开,秦通关好房门,转身问正在脱着外套的珺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就一个小时的课,那个到十一点的课结束了,回头我再找一个。"珺玮把外套挂在挂衣钩上,反问秦通,"哎,你还记得当初我教过的那个段然吗?"
"段然?谁呀?"
"我就知道你得忘。就是我教的第一个女学生,当时快上高三的那个。"
"喔,有点印象,怎么了?"
"我回来的时候碰见她了。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还是她先认出来的我。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在银行上班。今儿是倒休,跟男朋友出去逛街。"珺玮边解鞋带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她变化可大了,打扮得特别淑女,我都不敢认她。看来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哎,可她说我还是当初那样,不会吧?"
"怎么不会啊,你就是一点没变。除了头发比当初短了点,别的哪儿变了?"秦通边往屋里走边说,"你还是当初那么白,那么瘦,又一点儿都不显老。唉,我就不行了,一看就知道是快三张儿的人了,看来留长头发是显老,以后有机会我得理个短发。"
"别,那多可惜啊,留了这么些年的头发哪能说剪就剪啊。嫌麻烦可以编成辫子,实在不行就盘起来。"
"盘头?那不成女的了吗?我可不干。编起来倒行,可我手太笨了。"秦通坐在沙发上,边说边找着电视遥控器,"哎,瞧见遥控了吗?"
"这儿不是吗,给你。"珺玮把放在餐桌上的遥控器递给秦通,然后绕过沙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长头发,"哎,要不我给你编吧。"
"你不嫌麻烦啊?"
"没事没事,编着玩儿呗。"
"啊?你拿我头发当玩艺儿啊?"秦通哭笑不得,却也没有阻止,他打开电视,逐个找着好节目。
珺玮解开秦通头发上的皮筋,于是,一头漆黑的长发便散开了。珺玮轻轻把头发分成三股,开始编辫子。秦通是一点自来卷都没有的直发,而且格外顺滑,这一点让珺玮羡慕不已。
"你头发真好,这么长了还不分叉,又这么黑亮黑亮的。我就不行了,头发细不说,还发黄,跟染了似的。"
"那还不好?省得染了。我就挺反对染发的,太伤头发,容易干枯变脆。"秦通觉得珺玮编辫子的手劲刚刚好,这让他相当舒服。
"我同意,以前我就觉得沈放染头发不好。"
珺玮的话说得很自然,秦通听着也没什么不习惯的。沈放已走了四年了,四年中,他们再提及沈放已不像珺玮和他第一次分手后的那两年那么尴尬了。珺玮的心态现在平静了许多,换句话说就是他长大了。
秦通觉得真正没什么变化的是他自己,珺玮和夏童都成熟起来了,而且成熟到了让他惊讶的地步。
珺玮说是因为他把沈放给甩了,所以心态才平静得下来,这一点,秦通表示同意。珺玮和沈放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彼此再相互吸引,也很难长长久久,这是没办法的事。秦通并不知道,当初沈放是因为心脏病才想与珺玮分手的,只不过珺玮先把他甩了而已。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割舍不下就越是要狠心割舍,夏童的离婚也是例证之一。
"其实,沈放不适合做情人,他比较适合做朋友。他是那种高兴起来就对你特好,不高兴了就不搭理你的人,这种人当情人只能让人觉得累,而且越喜欢他就越累。你就不一样了,你会疼人,又那么温和,心胸也宽广,凡事能替别人想。我觉得你不止适合做朋友,也特别适合做情人。"
珺玮的声音很轻,但仍让秦通听得清清楚楚。他笑了笑,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嗯,快了。"珺玮也笑了,同时,辫子也编得差不多了,他问秦通,"哎辫稍留多长啊?"
"留长一点,太短了显傻。"
"那这么长行吗?"珺玮把编好的辫子顺到秦通肩侧。
"行,就是它了。"
"那就系上了。"拿过皮筋,珺玮把编好的辫子绑好。他自己都很欣赏自己的手艺,"我都想留长头发了,就是觉得为人师表的,留长发不太好。"
"我看也是,你还是留短发帅。"秦通回头看了一眼珺玮的头发,"没错,短发好。"
珺玮的头发相对几年前而言是短了些,而且当时的流海现在也尽量往两边梳,可以露出额头的发型显出了几分成熟。
珺玮的脸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更多了不少的刚毅,那种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应有的刚毅。不过,总体来看,这张脸仍旧那么俊俏。
珺玮住在秦通这儿已有四年了,时间一长,社会上的谣言也就没什么了。四年中,秦通仍在写小说,而且仍旧受欢迎。他想,如果哪一天他写同志小说实在是江郎才尽了,就去尝试着写普通言情小说或生活小说一类的东西吧。
"哎哟,对了!"珺玮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吓我一跳。"秦通不明所以。
"我忘了关院门了。嗐,刚才光顾着想段然变化大了。"珺玮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着急,不就是个院门吗。"秦通放下遥控,也站起来。
"不行,万一进来人了呢。现在社会治安那么差。"
"大白天的,咱们俩又都是男的,有什么可怕的。"
"那也不行,我还是关去吧。"穿好鞋后,珺玮转过身,他伸手去开门。
"还说我糊涂,你忘性也见长啊。"秦通笑道。
珺玮没有说话,只是拉开门往外走,可他刚打开门,就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坐在门前的矮台阶上,背对着珺玮。
开门的动作让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珺玮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门口会坐着一个人!
对方有些费力地站起来,他转过身和珺玮面对面。
这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的头发长至肩膀,发稍是黄色的,可见以前染过,但发根却是黑色的。男人穿着黑色外套和一条灰褐色牛仔裤,脚下一双沾满了灰尘的旅游鞋。他肩上背着背包,但里面好象又没有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很差,深麦色的肌肤似乎已没什么光泽了,一张男人味十足的脸显得格外憔悴,嘴唇薄而且有些发白。
男人的鼻翼和耳侧都有饰物,胸前,则是一枚闪亮的十字架吊坠。
在认清来人是谁后,珺玮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他一手撑住墙,一手捂住嘴。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秦通走过来,见到门前显得格外疲惫的男人后,他也愣住了,只是支吾着说了一句:"怎么......你又......"
"我又回来了。"对方似乎是想笑一笑,但半天这个笑还是没挤出来,他看向眼泪都快掉出来的珺玮,想往前走,可珺玮却一转身就往楼梯走去。
"珺玮!"他想要追,却教秦通一把抓住。
"姓沈的,你回来干吗?!"秦通把沈放一下子推出了门口。
站在门外的沈放看了半天秦通,慢慢低下了头,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那语气明显就是乞求了:"我想......见见珺玮,我就是想见见他。你让我跟他说说话行吗?我求求你了。我回来,就是想见珺玮一面,哪怕......就只见一面,就只说几句话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