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本来我的人生形式一片大好。修会里,大家正如彼此间称呼的那样互为姐妹一样的生活。每天的日子都充满生机。天主教的修会有很多,但基本上分为两种:一是隐修祈祷,另外则是面对社会服务的性质。我们所在的修会正是属于后者。因此要学习教义、医学、音律、哲学在内的一些日常对颂扬教义有辅助用处的知识。
虽说日复一日地学习这些东西难免有所枯燥乏味。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将真正成为教会中的一员,并且可以将这样的幸福像他人宣扬,让别人也能感同身受,那倦怠的厌烦感就立刻一扫而空。学习也就有滋有味起来。更不要说,由于之前波折起伏的人生,使我在接受那些知识之余另外学会了一种技能。
那就是:先前的遭遇也滋生了我潜藏于体内与众不同的一面。我几乎可以以一种抽象却难以言传的心态从正反两面审视这个世界发生的规律。我发现这个世间作为规律其本身往往也是混沌不清的。正是这样的混沌感造就了这个泾渭分明世界。对此,我无法以语言与文字予以将其表达,却能够在一些唯独我亲手所作的抽象画当中抒发其间的情怀。那时被命运压迫以至后来刑满释放的我,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学会了那套技能。有时我甚至调皮地想,如果不是已经把人生都献给了上帝,我可能会选择当个画家。
另一方面,爸爸已经在中国开办了那个造船厂。对于曾经当过水手的他来说,办一个造船厂并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时间毕竟能够淡化一切,包括爸爸对妈妈死的悲痛。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从形式似乎抛弃了我。可事实上他已经逐渐地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最直接的证据是:他回到中国以后,跟我通信反倒频繁了起来。毫不夸张的说一句,我们通信中所写的内容,要比我们两父女在法国相依为命的时候要多得多。
我由衷地从心底感谢上帝,能够赐给我这样的人生,并且发誓自己愿以永生来感恩这一切给我带来的幸福,并愿意将我们从上帝那里传承的博爱向世间的万物宣扬,并接受世间一切可能降临的苦难和考验。不知道是不是言灵之故,苦难果然出现。可是并非发生在我本身,反倒降临到那远在另一个半球的父亲的身上。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时我在教会中已经进入了暂愿期,按理是不能够随便离开修会,还不用说是前往远在天边却从未谋面的中国去,况且这是一趟无法确定其归期的行程。我怀着忐忑不安之心,将自己的假条送上修会。没过多久,修会果不其然地下达了不可离会的决定。我顿时陷入了矛盾之中,要知道在当时通讯并非便利的情况下。爸爸的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根本就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或许只需轻描淡写的医疗手段就能治愈,但也可能是药石不灵的绝症。而我所得到的消息仅仅是爸爸突如其来的病倒并数日未得清醒这一模棱两可的概念而已。
我越想越怕。要知道一个人在没有亲眼目睹真相的情况下,往往会因为焦虑,在一阵胡思乱想之下将后果引向最坏的方面。我当然明白,那个时期离开修会可能意味着什么。可是爸爸的病情一直未能传来捷音使得我日复一日地担心受怕下去。最后,我不得不做出选择。结果就像你后来知道的那样。毕竟再怎么说都好,我进入修会追求梦想的前提恰恰来自于想要在爸爸存在的世界与之一道重新追求先前的幸福。可是现在,爸爸病症的结局很有可能是从这个世界离开,试问作为唯一女儿的我,如何能够视若无睹?
我只好擅自离开修会,踏上了去往中国的路途。那时候可以说得上是在对前途一片近乎绝望的心态强迫自己离开的。那当儿,我已对人生将要发生的质变做好充分的觉悟了。往下面对的想必只是黑黝黝的、不可窥见任何曙光的世界。却不曾想,在那绝望的彼岸居然能够遇到你。
第四十五章
回到中国以后,我在看护爸爸的日子里好歹找到些许安慰。可这也只是无奈之余仅存下来的安慰。爸爸痊愈以后,我很快陷入了怅怅的迷惘中。因为我的立场变成一个尴尬的存在:原本作为已经进入暂愿期的准修女,变成了一个造船厂厂长从外国归来无所事事的女儿。
但人在那样的际遇中,情绪难免低落。可是我的人生已经在梦想的轨道中偏离了航向,而且不是可以说回头就能再度回到那上面去的。可现实还是要面对的,再说我的信仰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上帝的博爱是更为广袤无垠的,其所表达的形式也不应该仅仅停留在修会这一条路径上。
想到这里,我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事实上在修会进行的学习,只是为了创造梦想事先所进行的奠基修行而已。我所要通向的最终的目的的博爱。也就是我以及我所帮助的世人获取所憧憬的幸福而已,并非修女这一称谓本身。换言之,即使没有没能从修会中正式毕业出来,我也一样能将上帝在颂歌当中宣扬的真谛发扬光大。
我抱着这样的信念,开始正面对待在造船厂以后的生活,并且通过自己之前在修会学到的一切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曾经怀有的梦想。可是一直以来我都是在跟修会里姐妹们一道在每天无不热闹的环境下接受上帝教义的洗礼。如今却不得已地必须孤身一人进行信仰的追求,难免觉得寂寞。就在这时,我从一些闲言闲语中听到厂内居然有人曾经做过道士。老实说,虽说我那时对道教还是一无所知,但单就同是宗教的信仰者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正孤独追随信仰的我的好奇。
往下正如我们共知的那样,我们顺理成章地相遇了,并开始了交往。我很喜欢你所说的那个小船是家的构想。那很贴近我一直所追求的梦想的核心。我想我一直追求的正是那样一处的所在。时至如今,那小船已经成为了支撑起那段回忆的标志性建筑一般的存在物。只要想起小船,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回忆的片段,就会引起一阵连锁反应似的陆续从记忆的深处放映出来,历历在目。我只能说非常感谢你曾经给我那样的一段回忆,能够让我在忙碌的生活之余,以此籍慰自己,并坚强地继续走下去。可以说那是一段无可取代的回忆。
或许,这正是宿命巧意的安排。作为修女的我,原则上是不应该存有充满私心意味的爱慕的。更加不用说有朝一日可以跟另一个男人体验来自精神方面两相共鸣的欲望。可是撇开教义不说,幸福自有它狭隘却不得不承认其真实的地方,比如与生俱来以血脉连接成羁绊的亲情,以及自古以来就无法以任何言语完整概括其因由的爱情。说一句几乎算得上触犯禁忌的话,如果命运没有让你我邂逅,我所追求的旨在广义博爱中的教义,势必不能百分之百地诠释我当初追求完满幸福的初衷。因为在上帝的教诲中,爱情正是立志将一生投入博爱中的信徒所唯一无法涉足到的独一无二的领域。
是的,我已经爱上了你。在与你相处的那段时间中,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唯独与你共同生活下去的愿望中。那年岁已久的小船正是牵绊于你我之间的象征着一生厮守的家庭。在上面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件,都足以作为甜美的回忆,以供两人在将来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回头翻阅。
更加妙不可言的是,我们都是信仰的追求者。虽然性质有所不同,但追求信仰的心足以引起两人之间的共振。跟你一起共同论教,自然是跟你在一起时,我最乐意做的事情了。跟从前修会里的姐妹一同研修主的教诲不同,跟你论教取自不同的两种教义,但并非意味着这便因为那本质上的分歧而注定论教的无法成型。相反来说,矛盾的碰撞恰恰能够摩擦出更加炙热的火花,正如激石取火那般。跟你一同论教恰好可以让我从逆向反思主的教义,避免因主观臆断而止步在长年累月在教会内部亘古不变的教条面前,从而将自己和教义固步自封起来。
可是后来想来,我们之间无法解开的症结正是基于此点开始越拧越紧。因为从小就接受优良文化教育的我对从小就在深山野岭出生,说白了连大字都未能识全的你在信仰所需求的学识素养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这样双方之间论教的失衡便显而易见。不但对你的立场有所不公,同时也没能达到我所想要的效果--我从中获取来自异教冲击的反面思考的空间也无法满足我最初期望的需求。这样再加上对你类似怜悯的心态,我决心将你调教成一个足以和你心中的信仰所匹配的论教对手,以达到某种程度上双赢的效果。
虽说这样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凡事都似有若无地暗藏着质变的潜因。随着我对你的教化的深入,你在信仰上的表达能力越发的纯熟,那来源于道教和你先前一再提到的大叔那里传承的"道"的锋芒也越发的耀眼。慢慢地,事情已经发展到达你跟我能够平分秋色的地步。不但如此你已经能够做到时不时对自己的信仰以语言阐述出某些精辟的教义令我哑口无言。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先前的心理优势荡然全无。我所信仰的教义也隔三岔五地受到来自你推崇的道义的威胁。
另一方面,随着跟你相处的时间不断拉长,你我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埋下了相互爱慕的种子。我的心态便逐渐起了变化:与其说以论教让大家各执立场,相互攻击,还不如将你说服,让你放弃初衷,同我一道归附到上帝的怀抱里来。我不否认,这是一种基于博爱的教义中客观来说不经意流露出的一己护教心理所产生的结果。再加上传教原本就是修女的权责。我正是依附了教义,想要将你引入与我同在的信仰中。
再到后来,我就开始明显意识到你在躲避我。原因毋须多想也八九不离十。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将心比心,正如我自身的信仰不会因你而撼移那样,你也不会因为我而改变自己的初衷才是。我也曾经那么突发奇想过,如果能够让你我所追随的两个教从教义上合二为一,我们之间就能将那本质上的鸿沟按照我们的意愿填平。
但很快连我自己都不由得自嘲: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古往今来,两个拥有悠久的历史以及各自威严的教义不是说融合就能融合在一起的。不说别的,就连天主、基督、犹太三教在历史上的纠葛时至如今都不能得到最终完善的理解和接受,那与西方的文化天高地远的中国本土的道教又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想到这里,我对你也产生了犹豫。我显然已经给你造成了远远超过困扰的伤害。想要给你辩解,以此维修重新弥补你我之间关系的纽带。可你已经不再给我任何机会的选择了避开我。我很明白,你需要时间来做出最终的选择。我也能够借由这期间,认真反思我自己。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能够不受任何干扰的单纯地等待下去到最后,或许时间本身会给我们得出圆满的答案。
可就在那时,我先前锲而不舍向修会努力争取转圜的余地出现了转机。修会发来了一份传真,说是接受我擅自离开的剖白,准许我回到修会以重修一年的方式继续那之后没能完成的学习。我顿时陷入了迷惘中,原本应该是来自愿望深处最渴望得到的福音,反倒变成了晴天霹雳。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先前的人生以及与你相遇以后的事情。那几天在思考中的取舍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我用尽所有的脑力,从一切尽可能全面的角度去考虑面临的抉择。这期间,我曾经也尝试去找你。但你还是未能冲破自己那关,依旧对我躲躲闪闪的,丝毫没有给我任何可以述说心事的机会。
你那样子让我于心不忍。我的心里同时也蒙受了启发,让我拨开眼前的迷惘,看清了事态的本质。
就客观来说,你我本就是追求不同信仰的人。原本我们的命运是不该有任何的交集,而应该随着各自的追求在各自的轨道上自由翱翔。但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却安排了我们的邂逅。这谈不上无用之功,也谈不上命运出于戏虐的作弄。纯粹只是用你那道教教义中所说的机缘使然。
我是出于对幸福的追求,从而信奉了天主。你是由于对于你那大叔的崇敬,以及对自由的追求而对"道"矢志不移。换句话说,你同我一样,想要追求的始终是自己的信仰。而你对我,有的只是与信仰无关的爱情。但就信仰的追求本身我们作为信奉者无可非议,问题则出在我们的信仰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我们的相遇,也并非标志着能够改变这原本就不同的东西。
在我而言,我在你的身上找寻到了上帝的教诲中与初衷之间有所缺憾的地方,那就是让我体验到每个普通的人类本该拥有的最平凡也最激动人心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不用说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幸福。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博爱有其相对幸福所缺憾之处,爱情亦是如此。如果将一生局限于沉湎爱情之中,想必也算不得完满的幸福。那充其量只是满足了一个人自私的情感所抛弃博爱、放弃梦想的私欲而已。所以我最终才下定决心回到修会中,怀揣着你我共同拥有的回忆,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寻找到你的大叔临终前让你来到这个世界所寻获的"道"了没。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也能像我那样通过那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请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当你只是我人生中一段已经沦为过往的插曲而已。即使时至如今,甚至于跨越那久远的将来,都不能抹煞我曾经爱着你的事实。我只是由衷地希望你也能够通过"那里",正如你的大叔生前所说的那样继续自由踏实地去寻获你自己的"道"。这是我对你唯一挂心不下的事情了。
好了,说了一大堆严肃的话。现在可以喘口气了。坦白说,写到此处的我,心境一片轻松畅快。最后我只能说一句,如果你还为我系心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正如这封信一开始时我所说的那样,眼下我过得很好,既充实又快乐,每天活得都像三月里的阳光那般的灿烂。幸福已经给予我充分的满足。对于梦想本身,我已再无他求。你也务必要从寻道中寻得自己的幸福哦。切忌!
勿念。
玛丽莎
后记
那是一个霪雨霏霏的下午,窗外整一片乌云密布,世界仿佛正遭受末日降临似的将灰霾的空气压制彻底低沉。远方直至天边都已经俨然没有了平日本该随性就能在周末所能够看到的下午闲暇的山郊明媚的景致。唯独遮天蔽日的阴云下面的雨声统治着全世界。
荣男将杂物放得散乱的桌子收拾个干净,再将地板粗略地扫了一番,颜樱乘着这个空当,将荣男收下来的晒干的换洗衣物全部折叠好。雨继续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两人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便决定在荣男的单人宿舍里消磨一下午。宿舍里的全部事情做完以后,荣男打开了用打工赚来的钱买的广播机。正好是午后的音乐时间,之后两人在床上靠墙而坐,极其自然地偎依到了一起。
"哎。"颜樱忽然出声叫唤荣男。
"什么?"
"那之后怎么样了?道父接到信以后的故事?"
"那个啊。"荣男将后脑挨住墙壁,让坐姿松弛下来说:"也没什么,就是依旧寻求自己的道。"
"他们果真没有再见过面?"颜樱似乎对此颇为挂心。
"是没有。"荣男断绝了这个悲剧最终唯一可以起死回生的机会。
"这样啊......总感觉很悲伤。"颜樱有些垂头丧气。
"是啊,不过道父后来还偷渡出国了几次。"
"这又是为什么?"颜樱的双眼一亮。
荣男仰起面容,那双眼睛俨然流露出对道父的追忆。
"我想大概是因为一种爱屋及乌的情绪作祟吧。潜意识当中总希望能够在哪里在遇上玛丽莎吧。要说他在这方面不坦率的地方也不为过。但是两人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道父出国也只是为了自己适应那样的悲伤而做出的随行之举,算是一种形而上的能动行为吧。"
"是这样啊。"
"嗯,他出国了几次,辗转了欧洲以及北美的多处地方,甚至也去过日本。每一次都是以那出色的技工冒充海员出去的,然后就藏起来不走了。基本上也以从事福利为旨为主在当地安居下来。当然,偷渡的那段期间也免不了被发现,遂被遣回国内两次次。终于在最后一次遣回当中感到倦怠,遂留在中国不走了。大概就是在那段日子内,他悟出了对于自己信仰产生质变的方法。为了不让信仰产生偏颇,也就没有回到故居,相反找了一个同样僻静的产生,继续寻求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