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父----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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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的,心中的黑洞不断地扩大,一种对玛丽莎的恐惧油然而生。只是我已介入其中,玛丽莎已经以一个不可磨灭的存在植入我的生命中,企图吞噬的躯干内有生以来的所有信仰和理想。
同化与排斥拉扯着缝隙中不得动弹的我,生命已经开始逐渐无法承受那样铺天盖地的重量。
我开始逃避玛丽莎,在任何可以遇见或可能遇见她的场合里。不但如此,我还因为无法负担心中的那个重量,开始变得神经质。就连跟玛丽莎经常碰头的海滩也被自己的意识列为绝对的禁地。尽可能地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以尽自己最大努力的自然姿态扭头转向别的方向走掉。就连有时候走到楼道或者街上的某个拐角处,都会产生类似预感般的幻觉--拐过这个角落,会不会那么巧合地遇见她?
只是生活环境终究有限,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正面遇上她。每到此时,我总是若无其事地利用身边的人与之打哈哈。即使面对玛丽莎的明示暗示也视而不见。但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在逃避的过程中越发不可避免增加了对她的思念,这样的思念将存在于矛盾之中的夹缝撕裂得越发明显。煎熬也随着这样日子的开始而逐渐在生命中越发沉淀,退散不去。
我想那时,恐怕抱有这样想法的不只是我而已。另外一半的世界也发生了变化,那个变化的根源便是玛丽莎。有一天,她特意找到了我。说实话,这一天似乎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在脑子里甚至模拟了千百次相似的场景,其中惟独不变的仅仅是场合而已。
但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情形却出乎意料的平常,她在我们工作午休的时候,在工地上找到了我,并且以厂长女儿的身份把我叫了出去。那种情形下,我不能不遵从她的意愿。而且在主观上,我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对玛丽莎的思念那一瞬间战胜了那段时间为自己设立的一切原则与规范,我的心里竟然生出能够回归从前跟她没有任何嫌隙关系的日子的念头。其它的一切,全部暂且甩到一旁,得一时且过一时。
我抱着这样的心态随她来到了我们被我们一直称之为"老地方"的小船上。想来第一次跟她说话,也是这样被她带到船上来的。只是当时与现在的心情却也不同,那是欣然而往的情形与现在矛盾的心态想来何其的讽刺。
同样的地点以及那与第一次来到船上所看到的几乎相同的夕阳晚景,只不过一切就在那一刻决定了那注定物是人非的将来。


第三十七章
玛丽莎是用再平常不过的口气述说她将要返回法国的事情的。学校并没有因为她出于个人的原因兀自放弃学业而对其进行惩罚。反而仅以救人为宗旨的前提下决定对其既往不咎。
因此,她将我叫到老地方,并非出于我所希望的目的。那时看来,玛丽莎没有表现出任何我所期待的能够安慰我的样子。那样子平实得只能算成是与一个普通朋友的普通告别。之前的所有幸福和得意在那一刻烟消云散--由始至终,怕是自己的单恋而已。
那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以那个所谓"与众不同"的身份与玛丽莎呆在一块儿的。那以后没过几天,她就正式登上了回归法兰西的路途。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也曾经对此考虑,思考着玛丽莎的离去给我往下的人生。
或许从所谓的理性的角度上来说,玛丽莎的离去,可算是一种令我从矛盾中解脱的契机。可实际上这点根本就行不通。现实中的一切并非仅仅是用严谨的逻辑可以将所有的事物按照既定的规律予以运转的。人的情感就是其中之一。
一言以概之,玛丽莎的离开,并没有使我由其中解脱出来,相反的它拔掉了不知不觉中已然耸立在生命中央的支撑点。我这才意识到之前的人生一直在依仗着不可缺少的东西,已经随着玛丽莎的离开而被无情地拔除了。那余下的躯壳当中什么都没有,只是隐然间,有个什么东西仅仅以一种单调的存在继续在仍旧存活的世界中一如钟摆一样没有一个稳定的重心的漫无目的地甩摆着。
在玛丽莎离开的两个月后,我也离开了已然停留了两年之久的造船厂。这无疑是一种讽刺。毕竟那曾经也是被我当作"第二故居"的地方。但正如我一直强调的那样,世事本就变化无常,正如玛丽莎从进入我的生命直至她离开,仅仅经历了短暂的十个月而已。可就是这样的十个月成为了一段铭刻于我的生命中,无论穷尽多少时间也无法抹去的回忆。
离开造船厂以后,我已经活生生地变成了一个无所归属的存在。从前的自己已经不复存在。我无法再抱有怎样单纯耿直的信仰以曾经矢志不移的目的寻道下去。直至玛丽莎的离开那时起,我的人生已经被完完全全遮断了。过往赖以为生的目标、信仰和爱什么的,一切的一切都消散在已然沦为云烟的曾经中。


第三十八章
我开始堕落。离开造船厂以后,我来到一个无论哪个城市都必不可少的陋街旧巷里头。每日要么聚众赌博,要么躲在无人问津的小巷的边角处毫无目的地酗酒。工作什么的再也不干了,只是一味地恣意挥霍之前的积蓄。就连脾气也不可抑制地变得暴躁不堪。赌博也好、酗酒也好,往往到最后总是因为自己无法遏制的不痛快挑起一阵纠纷,每次都闹得以打架收场。派出所也出入了好几次,但最终没到触犯刑律的程度,每次又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就在那会儿,我还不知所谓地搭上了在发廊(色情性质)里工作的一个无论从什么角度上都无不俗不可耐的女人,并住进了她杂乱无章的房间,开始同居的生涯。我甚至自嘲地想:道家之中不也有倚靠房事修炼阴阳两气之说。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也算得在修炼?
那个女人从事色情行业,生活上也荒诞无度。单就房间而言,没有一天给人留有丝毫整洁的印象。整个不足10平方的单人套间里整天都像是被强盗肆虐过一般。墙壁上杂七乱八地贴着各种各样从不知道哪里拣来的不伦不类的性感海报。说不清是为了对付工作上还是个人喜好的廉价化妆品以及胸罩、头梳什么的,乱哄哄地堆满了整个单间唯一的一张四角桌上。就连木砖平铺的地面也未能幸免,随时都能见到不辨清洗与否的衣服或是揉成一团,丢弃在随处可见的地方。
洗碗池更是无可救药的成天被昨天或是更久以前的未洗的碗筷所占据,加上因为房子本身的质地缺陷:因为漏雨而造成的天花板和墙面上四处棕黄色的斑驳污渍。所有乱糟糟的东西全部在这样一个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变本加厉地乱作一团,实在叫一个正常的人类难以忍受。更不用说,房间还常年累月地弥漫着跟浓厚的烟味杂合在一起的某种在那种环境下理所当然形成的怪味。
那女人也长得平平无奇,算不得非常好看,只是穿起工作性质的"制服"的时候,到还妖艳得可以。只是嘴里时不时地吐出两句流氓地痞之间相互辱骂时所用的脏话,抽烟也随性一般地将烟嘴斜咬在嘴角边上。此外,工作之余的没事可做的时间里,总是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抓挠着她的香港脚。
但除此之外,她对我倒是一心一意,用那还算妖媚的肉体挣来的本就不算宽裕的钱养活着成天无所事事的我。我那时也说不上为什么那般心甘情愿地待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人的身边。对我来说,人生能做的似乎仅此而已。我只是一心想要借此向什么也不是的自己表达:我也就只能配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生活而已。也唯独这样,才能惩罚自己,将自己扔进人间的地狱。
那样一呆又是两年。
时间不断通过现实对我辛辣地讥讽:那两年正是比跟玛丽莎在一起的时间更加漫长的两年。我并没有因此堕落到地狱底端,反而再次迷惘。那时的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每天的时间、地点、甚至除了那女人之外的人物都无从记起。那段时间里,自己像是坐在某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一直用眼睛凝望着什么。但目所能及之处却依旧什么都没有。白茫茫、空洞洞地,像是长期一直做的同一个没有内容的梦境--只是在那样单一的场景下一个劲地将身体里的时间不断抽空掉,变成一个连回音都无法敲响的躯壳。
失去玛丽莎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无法抑制那巨大的爱慕,更不用说,那爱慕的背后始终潜伏着我离经叛道(曾经萌生叛离大叔信仰)的影子。心里的那条裂痕也终于无可救药地将我的生命撕成了两半。痛苦一如潮涌一般不断冲击着我,即使偶尔退却下去,身体也免不了继续承受着痛苦过后的麻木。那时的我完全触及不到现实的彼岸,仿佛陷入了难以复苏的睡眠中。
然而,这毕竟算不得长眠。只要没有进入永眠,梦就会有醒来的一刻。
那两年以后的某一天,我暗自回到了造船厂一趟。这并非意味着我能够因此回到从前。只是暗中有什么促使我将其付予现实,并想借着自己偷偷的回归以此思考些什么。可笑的是,就连这一点微末的愿望到最后都破灭了。造船厂早已人去楼空。什么原因也说不好,总之最后只变成了一个废弃的旧址。就连专门为这个厂而设的门口那狭小可怜的、纯粹以几块做工粗糙的木头拼凑起来的食杂店里那个无不木讷的老板也失去了踪迹。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玛丽莎也好,造船厂也好,都在这样的景象下沦为幻觉一般的东西。唯独大海以其发人深醒的浪声,一再提醒记忆里的东西确实以这个地方为背景而存在过。我在被粗重的铁链封锁得密不透风的造船厂的门口待了整整一天,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能等到。
黄昏最后以未为人知但毫不犹豫的速度向黑夜的深处褪去。


第三十九章
直到此时,我才发觉自己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每到最后,命运的嘲弄都无所不在。可为何我要走到这步田地呢?每每想到这里,我便无不厌恶起自己来。后来我渐渐明白,如果不走出眼下这种境况,那将会是一个由不断侵蚀所一直持续下去的没完没了的将来。
没过多久,我离开了那个女人。前面说过的,虽然她算不上一个地道的女人,但至少对我怕是真心的。离开的时候还哭得雪带梨花的,哽咽着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又有了另外的女人了,又或是她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之类的。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时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算得上的东西。正是因为这样,我可以随意破坏掉一切的生存模式(哪怕苟延残喘的方式)。或者换种说法,正是像这样通过不断地迫害自我,我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我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难以认可。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完全没有一个概念。但是既然下了决心,就该干出些什么来。虽然我的存在已经越来越飘渺,越来越虚无。可以说,我的人生已经终结了。只不过从形体上,我还没有就此终结一切的念头。已经沦为躯壳的身体里唯独剩下了一丝奄奄待息的火光,只稍些许气息就能将其吹灭。可它终究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在那死气沉沉的躯壳的中央被黑暗包围着,余愿未了地发散着微弱而又不断颤抖着的光亮。
那之后,我又找了几个工作,又在很短的时间将其辞掉。从结果上说,似是与之前从故居出来的生活一般无二。可实质上却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我已经由衷地感觉到自己无法与之前在故居寻道又或是从故居刚出来的那段日子接轨,甚至于触碰任何现实中的东西都已没有那基本的实感。工作便也只是如此因为做着心烦才随手丢掉而已。
我心里也曾萌起了试图改变一切的想法,无论是为了追溯那似乎已经逝去的理想还是祭奠那过早夭折的青春。唯独重塑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的事实。然而过去已然沦为废墟,建立新生也并非口头那般简单易行。已然站立在这样人生阶段的我,未来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无论怎样尽心竭力也无法描绘出哪怕只有丝毫轮廓的东西。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给自己定下的十年之约。掐指一算,时间不偏不倚地徘徊在那十年宿命的末端。回想起十年前的自己,还是一个为了寻道无所畏惧的少年,可十年之后,已然没有了那往日锋锐的光泽--剩下的仅仅是废弃在哪里都不难找到的角落里、锈迹斑斑的残物而已。我已身心俱疲,就像单纯地站在哪里也不是的十字街头的迷途者,徒自懵懂茫然地四下张望。
罢了,回到故居去吧,这怕是唯一的出路。无论是为了兑现当初的期望,还是走出这茫然无谓的境地。


第四十章
故居的轮廓跟印象中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历经了十年的荒废,早已不复当年。墙垣上布满了十年来日晒雨淋的残迹。面壁上脱落了不少油漆的表皮--已经无法用仅仅斑驳的程度来形容,里头的砖块简直惨不忍睹地犹如正在逐渐腐化尸身上的白骨一般凸显出墙头外来。院子上头的瓦砖上不知何时也参差不齐地长着历经坎坷的野草。满目皆是灰尘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长期滞留下来的潮湿气味,仿佛正是这样的气味长久以来腐蚀着故居里的一切。
然而这毕竟就是故居的实况,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可反言之,正是这经过十年间风雨摧残的故居,作为重塑之地想必再也适合不过。除此之外,天下虽大,恐怕也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够让我将生命予以落地生根,更不用说我是由衷地期望能够借此契机重生。
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将这曾经住着二十多人的故居,重新清扫整修了一番。我顶着正值夏日的灼热阳光爬上早已被曝晒得滚烫的墙头,将所有在记忆中本不该存在的杂草拔除。大概经过了某次或数场暴风雨的侵袭,满院子里皆是散落的零碎砖块。我将其全部扫清,将被它们掩埋其下的大伙儿曾经齐心协力种植的菜地重现。剩下房屋里的清洁,我索性一次性干净彻底的大扫除一并解决。这样,好歹让曾经的故居重新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之后,我来到了大叔的墓前。那个由我亲自竖立的坟墓早已被乱蓬蓬的野草所覆盖。若是事先不知道位置,想必很难想象深山山崖边上竟然埋葬着已经十年之久的白骨。但这也比想象中要好得多,似乎有什么人曾经来过扫墓,又或是定期对此进行清理。我用镰刀将坟墓周遭的杂草切除,并在相应的位置上用石块压上事先准备好的冥钱。最后将供品放到墓碑的前端,烧上三支香,一切便准备就绪了。
"我回来了。"
我抚摸着大叔的墓碑,情难自抑地喃喃自语。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句可供描述当时心情的话来。事实上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命运只是以十年为周期,将发生的一切转动了一个轮回。就结论而言,我似乎实现当初所期盼的那样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原点。可是过程已经在命运的轮回里变了质。我的回归只能诠释为一种放逐。而我只想借由这种放逐,跨过这坎坷的十年,在未来回到曾经真正意义上的原点上去,并妄想着在那样的起点上重新过活一次。
于是我真正开始了当年所向往的大叔那般修道的生活。生活上靠务农自给自足。每天无不自发地打坐冥想。实在抑制不住心里对曾经所承载的那份重量的时候,就到大叔的墓边,对着一个已经逝去生命的墓碑倾诉着过往发生的一切以及忏悔自己对道教叛离的事实。日子就照着这样的模式一天挨着一天过活下去,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负担。隔三岔五地就到里故居大约二十多里的一个小镇上,拿些多余耕种出来的蔬菜和手工品交换能力范围之外的生活用品。
十年之间,所改变的不仅仅是我和故居。就程度而言,较之故居,小镇的改变可谓翻天覆地。原本不过两三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在一条无不坑洼的山林小道两旁上拼凑起来的连村子也算不上的地方。十年之后也繁衍成一个连绵马路两旁数里之长的小镇。什么原因不好说,大概只是时光之故吧。时间能够改变一切,包括梦想,包括命运。更不用说,眼前变化的是物理上完全可能实现的现实。
只是变化的反差着实太大,让人嗟叹反差前后迥然各异的景象。有的人能够稳守着自己的生活,一辈子无风无浪、平平坦坦地走向尽头。同样也有人的命运就在那看似平稳的过渡中发生了于初始的规划并不吻合的变化。等到他恍然回头,追忆起从前的时光,才对变化其本身了然于心。只是一切已成定局,过程已经随着时间的过渡流失殆尽。到了那个份上,唯一能做到的便也只能是以沧桑的心态去缅怀从前人生所发生的种种,以一个人独有的回忆永藏在心灵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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