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父----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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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一个生机蓬发的沿路小镇,我的心情居然不由自主地明快了许多。一直以来阴云蔽日的心境,竟在看到这样景色的一瞬间被一种平和安详的感觉所覆盖。我想,大概是回归故居在一定程度上令我的心有所平复,而眼下小镇的风光又适时吹进我的眼帘,在我幽闭的心境投下了些许零碎斑驳的光点--或许那光点也只能算作朦胧中一丁点微弱的觉醒而已。
正因为如此,我到小镇的次数比想象中的要多。一方面这个小镇与故居同样有治疗我心里那道伤痕的效力。另一方面,直到真正一个人修道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要一直承受着孤独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跟小镇的接触,至少有种仍然依仗着什么生存下去的感觉。
从前我们一群人跟大叔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虽说表面上是自给自足。但毕竟有所局限,一些能力范围以外的物件,譬如药物以及生活用品之类的棉织品等等东西都是需要通过外界供应的。从前的我们,正是通过自己耕种的蔬菜和上山打猎到的东西,拿到拥有公路物流还算便利的那两三户人家,委托他们帮我们在外界弄到自己想要的货物。
一个叫曾叔的人就是我们从前在那里的委托人。时过境迁,而曾叔的变化似乎仅仅是肉眼所看到的年龄而已:从一个从前在我们面前一脸花胡的三十岁大汉,变成了相对于眼下的一个满头白发、初见老态的半百之人。
他见到我更是惊喜交加。不但对我嘘寒问暖了一番,还着实招待了我一顿。曾叔是为数不多知道故居的人。我们谈起了故居的过去,他还问了一些我这几年在社会上的情况。除了造船厂日子,其它的我都言无不尽。曾叔一边听我说一边点头,他说早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些复杂,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又安慰我,说回来就好、往下只管好好安生之类的话。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几年间每逢清明到大叔墓地里扫墓的正是曾叔。
曾叔还问我往下有什么打算。我很坦率说打算什么倒是没有,只是想要继承大叔,继续学他从前那样修道。每日只以农活为生的曾叔对我们唯一不了解的恐怕正是修道这回事。但曾经认识大叔的他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他表示支持我,并且说可以随时到镇上来逛一逛。农忙的时候可以帮补帮补这里的村民,也给自己赚些生活所需的物品。


第四十一章
我答应了曾叔的好意。每当在故居的生活中孤独难耐的时候,就会到曾叔所在的小镇上找他叙旧,时而也顺手帮他们做一些事情。毕竟在人群社会打滚了多年,我已经无法像当初那样习惯于独自寂寞地修道以及对怎样面对孤独那般抱有坚不可摧的信心了。
我倚仗着这些年在外到处打工学来的技工,成为一个几近全能的存在,帮助村子里的人。很快就变成了村子里不可或缺的人。至少也算是在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发挥这些年来在社会上到处打工流浪唯一赚取到的价值。不可思议的是,我响应村民们需要的同时,由衷地发觉自己其实也在需要着他们,冀求着他们身上某些正逐步治愈我创伤的东西。那时候还说不上痊愈,只是在与村民间彼此需求的互动中,伤痕在一种逐渐忘却的时光里慢慢不断地愈合着。
只是躯壳仍旧是躯壳。伤口的愈合不能颠覆我的人生已经逝去的事实。往下我怕是只能怀着这样的觉悟,在这样的轨迹上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正当我认定自己这样结局没过多久的时光。一封信寄到了曾叔的住所。从曾叔的口中得知这件事情的那一瞬间,我的意识就反应出寄信者的身份。当然我不否认其中有某种潜在期望的成分,但即便从理性上讲,能够知道连在中国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这片深山老林地址的人还能有谁?从曾叔的手中接过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猜想不出所料的成为了事实。
果然是她。
我回到了住所,把信小心翼翼地拆开。那白皙的信纸中的字里行间洋溢着我曾经熟悉的感觉。我看着那清秀的字迹,闻着信纸本身散发出来的异类香水味,不禁感慨良多。曾经那已被遮断的生活重新映入回忆中,过去与现时再度被连接到了一起。可能的话,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那信纸里头的内容,权且把它当作一个不朽的信物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我想这样或许比起了解这份信件给我传递的意图要来的好得多。至少我不需要困惑于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信件所阐述的可能再次对我的世界造成何种程度的冲击。
可这样的想法终究不切实际,信纸本身就拥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好奇心在那样的诱惑面前无法抑制地不断膨胀。无论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样的内容,那事实永远都存在在信纸当中,并非我一味逃避所能避免的。
我终于耐住性子将那封信全部读完。读完后,我被一种无言的氛围所笼罩。我能说什么呢?古往今来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辛辣的讽刺了。我再也按奈不住自己当时激动的心情,站起身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大叔的墓边。站到了悬崖的最边上,以一种无法平复的心情追忆起自己的这一生,越想心情就越发的难以容忍,最终无法按耐地朝着山谷大叫: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为什么非要沦落到这种地步?然而谁也没能答复我,空谷中的回音只是不断重复着我的呐喊,阵阵远去。
我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理智。我在山崖边蹲了下来,闭上眼睛将山川深谷屏蔽在头脑意识之外,在黑暗中自顾自给地硬咽着。逐渐地,硬咽也止啼不住发自内心深处的悲鸣。我终于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来势迅猛的山风中,放声悲恸不已。


第四十二章
你还好吗?
一切可否顺心?
寻道寻得如何了?
抱歉呐,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跟你说话。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感觉怪怪的,总觉得不像是跟你在说话似的。毕竟我们没有已经有几年没有见面了吧?曾经几次想给你写信,但始终没能找准以前跟你说话时那种本该自然而然说话的感觉。因为没有找到那种感觉,似乎想要对你发音都不容易。所以一直想给你写信的事情,一拖拖到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在中间搞怪呢?哈,把一切推给时间,是不是觉得我很狡猾?
只是有句话一定是实话:一直想跟你写信来着的,除了就像之前说的一样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跟你说话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实在太忙了。我现在已经按照先前的愿望那样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正式的修女,每天都要在四处完成教会分配下来的任务。如果说这一刻在孤儿院,那么下一个小时就很有可能身处几公里以外的边缘村庄了。常常四处奔波,没有几刻清闲下来的时间。但是我这毕竟是追求梦想的路。所以我很幸福,想必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吧?毕竟就追求自己信仰的角度上,这一点我们是共通的,不是吗?
爸爸早在几年前就把造船厂给关闭了。按他的说法是累了,也是为了不让我这个女儿再孤单下去。当然想妈妈估计还是主要的原因。所以把一切都结束掉,回到这里。每天有事没事就到墓地里说一大堆不让我知道的肉麻话。真是的受不了他,完全就是一个不安守本分的人,正如他当初没有多少考虑就回到中国办厂一样。
对于你,他说你在工厂结束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当然我除外,我想这个世界上你无论走到哪里,终究要回到故居的。你属于那里,这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有了这样的一种预感。那之后,这样的想法就越发肯定。故居是你的归属,你要说这事宿命也好,我纯粹的主观臆测也罢。我想你将来的人生不管是个什么模样,你至少也要回去一次的,正如你我本就应该矢志不移地追求自己的信仰一样。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感到悲凉,这是我们命运中不可避免的分岔口:我们注定要在那里分道扬镳。
这真是很不可思议。以前不知道如何下笔跟你写信的时候,总觉得就算动笔,到最后也会半途而废。可是真到写这封信开始,一种不尽的欲念充斥着我的心。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隐忍。原来哪怕只是寄出一封你永远不可能收到的信件,也能让我从倾诉中得到满足。我想唯独将过去的一切宣泄出来,才能在已经实现的梦想中得到永生的超脱。如果不这么做,我必然无法甩脱那遗憾,它恐将成为那永恒的阴霾,缩合成一个影子一直这么拖拽着我的身体过活下去。
所以我准备将一切都告诉你。这样或许不能从既成的现实中改变什么,但我觉得我有义务也有权利这么做,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这并不是非要给过去画上什么终止符,只是我认为:沉湎于过去,势必无法坦然地面对未来。由此看来,通过属于我们的那个"曾经",是十分必须的。
你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我的事了。相信除了父亲之外,这个世界上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对我知道得如此详细。更不用说父女之间不可避免的代沟,可能让你在某些非物质基础上对我了解要比爸爸他还要更多一些。恐怕依着当时的那个你的性子来说,这时必定少不了得意一番。可以的话,我想应该可以用"喜欢"来作为对你那率直性格的形容。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信仰者的缘故,我想这其中同样打动我的,正是你那坦率无邪的性情。
因此我才会如此乐衷并且安心地跟你说我自己的事。可是不得不说,从前跟你所述说的那些并非完完全全的自己。当然不要误会,并不是有所隐瞒。只是那时候的我,无论在年龄所局限的阅历以及对自我了解不够纯熟的方面都无法准确的以语言来表达自己。由此而观,你所知道的我按份量划分恐怕仅仅八成而已。所以我想借着这封信,把一切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你。


第四十三章
你知道的,我出生在国外。从小就在素有艺术殿堂之称的巴黎接受了哲学和感性的洗礼。这些怕便是激发我潜在的与生俱来向往真、善、美的直感原因。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在法国的家就座落在一个教堂的旁边。小时候的我对教会这东西还完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就每天不得不聆听着教会每日早晚(至少)两次的颂歌。比起市面上流行的潮流音乐,我似乎更加倾向于这样圣洁的鸣音。
你可以把它想成一种命中注定。或许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生来就被上帝纳入了梦想的轨迹中。只是那时候的我并未能察觉到这些东西。父母是无神论者,母亲也仅仅以帮补家用为目的进入教会从事一些于信仰毫无关联的兼职工作。而我每天听到的颂歌在这样的日子中也渐渐地变成了自然而然之物。可正是这样的自然而然,使某种根本的东西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房子边上巴洛克式建筑教堂以某种标志性建筑的存在不知不觉地植入我的生命中,我现在才恍然发觉,原来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带着它开始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时爸爸只开了一个小小的中式粥馆,而妈妈也在坚持着自己半工半读的求学生涯。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这就是童年的一切,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想来小时候的自己也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想法单纯的普通女孩。每天只满足于那不算富裕生活中父母的笑容以及跟在妈妈身边时不时进入教会跟教会收养的孤儿们玩耍的幸福时光。
还在童年时候的我并未受到教会任何的影响。教会的颂歌正如先前所言,也只是代替流行音乐的作用而已。只是我能够朦胧地感到自己在一种幸福感中生存着,每天无不怀着明朗的心情期待着妈妈每日如一的爱心饭菜以及爸爸时而带回来的、作为一个乖乖女所受到奖赏的各式各类的布偶礼物。我想至少在童年,我过活得无忧无虑的,一直到妈妈发生车祸之前。
妈妈死掉的时候,我陷入了极大的悲伤中。那是以一个孱弱稚纯的童心所面对至亲过世时不得不经受的最为残忍的悲痛了。那之后人生也以那个事件为顶点开始急转直下。由于妈妈不在了,爸爸依靠一个还在盈亏之间徘徊的餐厅勉强维持我们两人的生计。那时候中国的粥馆并未受到法国人的重视,爸爸也只有依靠勤苦不懈的忙碌来保全跟妈妈一手建立起来的餐馆。在我看来爸爸正是通过这样忙碌,不动声色地排遣妈妈已经逝去的所残害自己身心的事实。
我也不得不提早外出务工,帮助爸爸餐馆的同时,还不得不身兼数份小时工。人生被一种超出负荷的疲惫所遮盖,一片黑暗。我常常背着爸爸泪流满面,不论是身体的疲惫,还是心理上委屈。想到从前妈妈还健的那段时光,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已经既成的事实。或许只因为当时身处其间,才未能意识到那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幸福。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莫过于一个处在父母和我三方都健在的三角亲情关系时期的生活。正如三角形那形状天生表现出来的特性一样。那样的幸福才是最为坚不可摧的一个形体。可母亲的消逝,使得那形状留下了不可避免的缺陷。剩下的残缺不全的图形也正式宣告了我们家不可避免的悲剧。
所幸那时的我并未怨天尤人。过早所面对至亲死亡所造成的悲伤,反而让我更加渴望地点燃心中为真、善、美指路的明灯。那明灯所照亮的方向便是我想要追回那幸福的念想,由于想得太过强烈,最后竟演变成了我终生所要追求的梦想。
可是妈妈不在的事实,已经成为了不可挽回的缺憾。只剩下爸爸和我的两个人如何能够弥补已经存在的缺陷从而再度过上没有瑕疵的幸福时光?更不要提对于妈妈的死,爸爸从真正意义上比我还无法接受。因为这样的无法接受,使他甚至无法坦然地面对我。从那以后每每看到我就敷衍了事的随便说上几句根本算不上搭调的话。面对我的无论巨细的提问也总是以"嗯"、"啊"、"随便"予以应付。两人间就这样连几句像样的对话都难以建立。对我,当时的爸爸已经不复当初那般无微不至的关爱。比起女儿,他更像是在面对一个已经失去了某种动力却不得不负担的机械。
我大概可以理解这样的感受:因为深爱之人的死,以至彻底地失去一个人敞开心扉去面对别人的念头和耐心。也正因为如此,我想要揽过已经过身的妈妈一道重新跟爸爸一起找回幸福的信念,无不在挫败感中苟延残喘。爸爸跟我与生俱来对幸福的钟爱相互间的矛盾,将我的世界分割成了两半。
不仅如此,那段时间里之前与生俱来对幸福的憧憬,也在这样的生活重负面前,渐渐地丧失了它本有的弹性。我自身也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怅惘中。曾几何时起,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味妥协现实,完完全全服从它的安排,被动地按照每天所定势的规律存活的一个实体。可每当我被疲惫压垮,我就会潜意识地期待窗外时而洋溢着的颂歌。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听到颂歌,身体里的疲劳就仿佛受到了中和反应,不一会儿便化整为零,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沉入梦境。
由于从小就是无神论家庭的关系,信教前我都仅仅把颂歌当作是一种舒缓情绪的依赖之音。更准确点说,这也只能算是自己独有的爱好而已。爸爸自小就在巴黎长大,从小就坚信唯独劳力才能挽救生存、创造财富的他根本不会去信仰某些有悖于现实主义的虚无缥缈之物。妈妈又是留洋过海的大学生,那些没有科学根据的东西也压根不会放在心上。她最多只是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困境中邂逅了爸爸,从而信仰了爱情,又进而信仰了这个家。
因此,对于一般在家庭影响下才后天存在的宗教信仰,在我的世界里是没有任何的影子的。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进入其中。就连对上帝的认识也停留在因为母亲兼职而进入教会中与那里的孩子玩耍这一肤浅的表面上。长期以来便是如此。一直到妈妈过世,我不得不面对那因为失去挚爱而对一切都置若罔闻的爸爸以及提早进入外面的社会面对生存的压力开始,我的心才渐渐开始从真正意义上信仰起天主在人间通过凡人的嗓音所抒发出来颂歌。
终于有一天,我怀着崇敬之心来到了教会,与上帝开始了精神领域的沟通,不久以后我便自发地成为其间虔诚的教徒。高中毕业后,更是进入修会,义无反顾地成为研习教义的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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