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本能反应是抗拒,可他不好马上推掉赵书瑛的人情,加上苏塘表现进退有度又让人舒服,于是这之后他们又出去好几次,不外乎看电影看画展听音乐会,在咖啡馆或者公园聊聊天,就像普天之下的最初相识相恋的男男女女那般。苏塘很健谈,几乎就没他聊不来的话题,从不冷场又温柔得体这点跟霍长隽颇为相似。徐耘安偶尔晃了神,觉得自己在另一条时间线上重新认识另一个霍长隽,这么多年来,他们却几乎没有这样平静地相处过。过去不是他一味付出而霍长隽忽远忽近,就是现在他走不动了,霍长隽却硬拉着他向前。
徐耘安能懂赵书瑛的苦心。爱情并非是个无解的困局,这条路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大可以换条路重新开始。他原以为自己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开头的勇气,而现在赵书瑛把他往另一条新路上推,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却频频回头重温来时的那条路,以及路上的霍长隽。
他会情不自禁,很不定时地想开去,眼前的苏塘又不是霍长隽,他太规矩体贴又收敛,不会不顾众人议论送花送礼物,不会在人群中只用围巾稍微挡着点就亲他,也许更不会为他在家人面前出柜。其实这些不过是徐耘安一厢情愿的想法,搞不好霍长隽能办到的事情别人同样可以,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这种比较心理戒不掉抹不去,可真印证了那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得不承认,徐耘安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藏在霍长隽温柔外在下的耍坏、无分寸。而这种领悟又让他烦躁又无奈。
今天苏塘约徐耘安去美术博物馆看新画展,两人如平日那样随便聊天说地。徐耘安嘴上应着却频频开小差,兀自地穿梭在展品之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突觉自己跟苏塘走丢了。
好不容易找到他时,苏塘正目不转移地凝视一幅水墨画。
这幅画描绘了一个似真如幻的世外桃源:画面雾霭深重,远处是壁立千仞苍山悠远,飞流瀑布挂前川,蓊蓊郁郁与天一色,近处却是徐徐溪流山中来,山下成林桃花隐约可见白墙黑瓦屋舍炊烟绕绕起。因为雾气弥漫,加上不过轻轻着墨几笔,那江中泛舟和渔归之人似有若无,比那林中屋舍还要更难辨真假。
能看得出这作者笔墨之力上乘,是难得的好作品。可真正让徐耘安惊讶的是这幅画的落款,盖章题诗之余还赫然写着:程之涯腊月十五赠吾爱苏塘雅鉴。得益于父亲徐初,徐耘安对文化圈了解颇多,这程之涯的父亲程勉在圈内名气颇大,虽英年早逝,且流传出来的作品不过寥寥十几幅却能跟好些名师大家并列而谈。程之涯子承父业,年纪轻轻就在圈内冒尖。
而这么一个传言中的人物称苏塘为“吾爱”……徐耘安禁不住猜想个中故事。
苏塘眼神悠远莫测,再见这幅画倍感恍如隔世,魔怔了似的沉浸在一段瑰丽回忆里。他突然垂眼一笑,喃喃自语:“明明被我烧掉了,怎么……”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共场合,他飞快地拭去眼角涌出的泪珠子,抬眼看徐耘安时已敛起情绪,也没解释刚刚的失态,若无其事地说:“这画难得一见,可惜不是他作品中最上乘的。”
徐耘安脸上还保持得体的笑容,心理却很是微妙,想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难忘旧情的人。
从美术馆出来,两人相安无事地吃了顿饭,悠悠闲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楼下,苏塘低头查看新来的短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书瑛一直在问咱们进度如何,你说我应该怎么回答呢。”
该来的总要来,徐耘安见苏塘主动挑起这话题,顺势坦白道:“其实相亲这事儿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很能理解师姐的苦心。只是我还没彻底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尽管结束了很久,可我就像是话剧散场了还在座位上缓不过神来的观众。我想我还没做好准备去迎接新的感情,这样草率开始对你对我都挺不公平的。跟你做朋友还挺有意思的,但很抱歉,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因为我也是到了才知道她要撮合我们俩,”苏塘笑了,“这种相亲本意虽好但也挺尴尬的,我还是更喜欢感情毫无安排毫无预兆就开始的样子。咱们就还是以朋友的方式相处吧,至于有没有可能,就看缘分吧。”他伸出右手,徐耘安微笑地回握了下,两人就此达成共识。
当晚赵书瑛就打电话来,劝他说,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可以先试着接受一些新的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啊。你说你这么多年,经历的男人就霍长隽一个,你肯定会觉得他很好很好,抵挡不住他,等你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比他更好的,再回头看他会觉得不外如是。
理不糙,可徐耘安到底没听进去。
作者有话说
苏塘是个助攻,他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详见下一个坑《摄氏零度》(暂定)。
第四十二章 看星星
又一个傍晚,霍长新跟徐耘安那顿饭总算约上。
小宝在一旁闷声地挑出不喜欢吃的莴苣和胡萝卜,被霍长新的威吓和徐耘安的哄骗之下,只能苦兮兮地吃起最讨厌的食物。
霍长新给徐耘安满上苦麦茶,自以为很自然地问到徐耘安跟那天来接人的帅哥关系如何,却被一眼看穿,徐耘安说:“师姐想撮合我们,但我跟他是普通朋友,也没打算发展成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很不好意思说:“抱歉啊耘安,我看他那天来接你时感觉挺亲密的,就想歪了。”
“没怪你呢。”徐耘安温和地笑笑,看小宝手够不着那糖酥里脊,就帮忙夹了几块,又把那碟菜换到他面前。小宝甜甜地说了句“谢谢徐老师”。
霍长新一得赦免就转移话题,感叹道:“哎,你说你当年人间蒸发,连同学会也没去,半点消息也没有,现在终于能约上你了。”
徐耘安被他故意伤春悲秋的神态逗笑,说:“那这顿你请了。”
“当然我请,必须的,而且搞不好最后这顿饭钱都不用我出呢,”霍长新开心地应说,“我哥知道你还单身,肯定开心死了,估计还会给我打笔巨款奖励呢。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当他说客的,他明令禁止咱们家的一概不许这样,说要让你自己做最遵循内心的选择。”
“我哥这样追人很不行,对吧?”霍长新指着下巴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徐耘安没接他的话,吃了几口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哥最近挺好的吧?”
霍长新本来还在替他哥难过着,觉得徐耘安这样明面上不冷不热的,看不出在乎不在乎的,可这下马上开了花,决定把霍长隽往最惨里说。
“节目组和公司简直就是资本家压榨劳动力,他都发烧了还得继续录节目、做后期什么的。你说惨不惨呢?不过他也习惯这样往死里折腾自己了,过去几年他就试过因为过劳得了急性心肌炎,当时可把我爸妈给吓坏了。哎呀,不过你当不知道就好,我哥肯定不想让你知道的,免得他回头说我大嘴巴。”
跟霍家俩兄弟吃完饭,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多了,徐耘安开灯跟锅巴打招呼,打开电视调大音量后去洗澡。有时候一个人在家实在安静得吓人,徐耘安就惯了开电视也不看,在一旁该干嘛干嘛。
十点一刻,《歌王》准时播出,锅巴抻了抻脖子,趴在沙发抱枕上看电视。
“在看你爸?”徐耘安搭腔,锅巴也没回,十足十的认真。
霍长隽兼任现场乐队的鼓手,前两期也就简单介绍一闪而过,这期新增了帮唱环节,参赛的天王凌川没邀请其他同行,而是让私交颇好的音乐总监霍长隽亲自上场跟他合唱,唱的是霍长隽给他写的第一首歌。这首处女作被他收录在专辑里,成就了又一经典也使得霍长隽迅速受到业内关注。凌川在赛前采访时还夸当年霍长隽要是出道当歌手肯定也能大红,霍长隽在一旁呵呵直笑,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徐耘安再看霍长隽演出,有点恍如隔世的错觉,似乎昨天才在台下为他迷醉为他呐喊。
他也以为,霍长隽会出道当歌手的,外貌条件好,嗓音也很有辨识度,比市面上很多所谓偶像歌手都要出挑,可为什么他最终选了幕后。
“好了好了,锅巴,歇会去。”一曲毕,徐耘安赶锅巴回窝里,锅巴还赖在原地。
肯定是平日里宠上天了,锅巴都不愿听他话了。徐耘安心想,然后落下锅巴去阳台打理花草。
满地花叶泥土,好些盆栽被扫翻在地,老父亲徐耘安无可奈何给锅巴收拾烂摊子。扶正了两盆多肉,始作俑者从背后探出小脑袋,往徐耘安小腿亲昵地蹭蹭。
“你啊你,拿你没办法了,也不知道是谁宠坏的。”
徐耘安回头撸了一把锅巴的后背,继续收拾。一盆倒翻的不死鸟滚到他脚边,徐耘安注意到盆底的图案,是他小时候画的头顶萌芽小白兔。
难得再看到儿时的“黑历史”,徐耘安忍不住笑出声。
只是他早就没玩在盆底画画兔子的习惯了,这盆又是从哪来的。他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他最初送霍长隽的,而现在又被回送到身边了。
这么多年他还保留着,还在小兔子旁边画了一只丑丑的小猫。
手机很适时地响起,锅巴喵喵喵催促徐耘安接通。屏幕闪着熟悉的名字,他心如鼓点,在铃声欲断时按下了接通键。
还好接通了,霍长隽在那边长舒一口气,问:“安安,你还没睡吧?”
“没。”徐耘安很简洁地回。
“那就好,我就想问问锅巴怎样了,宠物医院那边通知,锅巴差不多要去检测抗体滴度和加强免疫了。你要是没时间的话,我可以让长新帮忙……”霍长隽说好给徐耘安足够空间和时间想明白,他自己也怕听到徐耘安再说什么别见面之类的胡话,可这事情又没法拖,之前他工作一忙忘了这茬,结果害得锅巴生了场大病。
“我会带锅巴去打的,你别费心。”
怕徐耘安觉得他唠叨,霍长隽就此打住,想嘱咐他注意身体,没想自己先嗓子痒咳了好几声。
徐耘安问:“你没事吧?”
霍长隽喝口温水,扶正耳边的蓝牙耳机,连忙回:“没事,就是有点小感冒,快好了。”
徐耘安没忍住多说几句:“你要,要注意身体,看医生,多喝温水多歇息,补充维生素,还有……没了。”
话筒那头一声笑,霍长隽这些日子受折磨,释然笑了之余还有些鼻酸:“嗯,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一时无语,徐耘安捏捏不死鸟的叶子,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你送我的盆栽盆底画的猫很丑……”
霍长隽怎么也没想他会提起这个,哈哈笑着:“是挺丑的,估计连你幼儿园时的画画水平也比不上。我也挺笨的,当年你教我种多肉,结果就只剩这盆不死鸟还活着。”
“霍怀进,额,也就是我爸发现咱俩的事之后,我跟他吵了一架搬出去住了,就带了把吉他和几件衣服,盖饭的骨灰坛,以及你送我的这盆盆栽。这么多年,一看这盆栽,我就总感觉你还在。”
霍长隽猜徐耘安不会想回他什么话,可记忆的匣子敞开了,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望了望A城黑漆漆的夜空,云重重,没有星星,兀自继续道:“我突然想起,你以前偶尔说的梦话,什么我种了很多花草,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好像从没谈起你的家人……”
徐耘安一时无言,他确实没跟谁说过他的妈妈,哪怕是陪着长大的青梅赵书瑛。
很多很多年前,画了半辈子的徐妈妈留下了生命里最后一幅画作,画的是刚出生的徐耘安,皱皱巴巴的一团粉玉,背面有两行娟秀的字迹:
“耘安啊,我的小宝贝,妈妈很快要埋在土里了,等明年春天来了,就会重新发芽长出来。
不要害怕,不要伤心,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你要相信,妈妈会永远爱你。”
署名是:永远爱你的妈妈 王慎心
徐初和娟姨的冷淡客套充斥了他的整个童年,不解、委屈、伤感等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徐耘安年纪太小,他还不懂如何排遣这种情绪,只能开始寄望于有天能种出一个妈妈。
徐妈妈是属兔的,徐耘安每种下一盆,首先会在盆底画上一只头冒新芽或者小花的小兔子,学着电视上的巫师们闭眼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妈妈会长出来。
一年年春天过去了,每盆底部画着相同图案的花草生根发芽吐芬芳,可就是没能再给他带回妈妈。
后来爱上霍长隽,他也只换着法子一次次在本子上写下委屈,转身又不断奉献,也寄望于有天能以爱换爱。
可后来他慢慢长大了、开始懂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直线思维的童话,付出与收获从来就未必挂钩的,他种了很多花草也没能带回妈妈,就像他付出再多也没法让霍长隽爱上他。
他盘腿坐在阳台,让锅巴窝在他腿上眯眼打盹儿,手紧紧攥着手机,电话另一头是霍长隽的柔声轻唤:“安安?”
夏风轻轻拂在徐耘安脸上,阳台上挂了的长串风铃叮咚叮咚地清脆作响,很多的回忆瞬间就清爽起来,心房某处柔软痛处似被磨钝的指甲恰好搔中,他不自觉就把这段傻傻的往事托出,尔后自嘲道:“这只是妈妈临终前为了安慰我撒了个小谎,我还真就信了,很傻对吧?”
霍长隽恨不得借一借哆啦A梦的任意门或竹蜻蜓,马上就能到徐耘安身边拥住他,将自己身上的温度全部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