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对吧?望见李凡吃惊的样子,他又快意又伤心,奋起穷追猛打。
"也许对啊......"李凡想了想,又笑笑,转过头去......"不过我觉得,我不是对你......我是对所有人都没了这根神经。"
"过完这个周末,下星期我就回去了。"
张阅"恩"了声,脚蹭着公园凳子底下的石头。
"你今天什么安排?"
"今天周末,必须回家吃饭......"张阅看着远方。
"你呢?"
"一样。"
半晌无话,天黑得真快啊,路灯亮了,落叶没完没了地飘,哗啦哗啦,好象全飘进了李凡心里,风大,他抱住张阅,"你冷吧?"
被这么一抱,张阅还没缓过神来,直说"不冷......"
又说:就抱着......
如此语无伦次,顶着浓浓暮色,脸就红了。
"我讨厌秋天......"李凡看着路灯,突然说。
"恩?......"
"......因为我觉得自己太了解秋天,好象爱得很深,知己知彼,所以一有摩擦,就恨得咬牙切齿。"
张阅眨眨眼睛:"你是不是想说,你就象秋天?......"
李凡含笑不语。张阅把他的脸扳过来,看了会儿,说:一到秋天我就想掉眼泪。
觉得伤感?
恩......
哦,难怪我总让你比较难受......
......我不难受呀......张阅的神色恍惚天真起来。
你不是恨我总慢你半拍吗?
张阅摇头笑笑,"......那个......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其实我也无所谓了......随意,你觉得舒服就行......
他撩撩头发。
李凡打趣:"这么想得开?"
"不然又能怎样?"张阅反问。一阵默然。
这还真是意外,李凡慨叹,自己一瞬感觉如同大坑横陈的隐患,对张阅却似乎只是门缝般可以忽略的罅隙。
我明后天都在家呆着,看书,你没事可以来我那儿......或者一起吃饭吧......
真的?......
当然真的......
噢......
张阅笑了,力求反应含蓄。李凡整整他的衣领,又飞快瞟他一眼......叹了口气......
那就这样?......
恩......
回家吃饭吧?......
恩......
到时打我电话......
好......
......
......
......我等着你......
(十七)
告别剧场,生活全然返回不久前的样子,班车,办公室,众人的脸,领导刷刷在文件上飞驰的笔......纪委书记退休了,副经理调离在即,办公室一个悄无声息的男孩儿去了工会,分公司总公司应聘的章程又下一拨......李凡花了好半天时间打扫卫生,一屋停滞已久的空气很是憋闷,百忙中,他没忘在总局站点上看看停停,不过诺大网站一如既往被层出不穷的高调充斥,调教得清水一般,透不出外面世界的丝毫玄机。
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也和父亲提到这个,父亲已调研在家,看旧日职场好似隔岸观火,李凡说:如果应聘成功,我可能会去G市。父亲点头,说你要能去也不错,那边各方面都比这边好些。
那你和妈怎么办?
母亲在一边就笑了,说我们都挺好的啊,有什么怎么办的?
李凡当年不用父亲帮忙顺利进入这家国企,父亲非常意外,不过儿子职业不错,又能守在身边,说来也很美满,只是一年过去,他发现李凡好象并不开心,23岁的人,神色已有自己30多岁才初现的疲惫,官场好比江湖,风霜雨雪不提,晴空万里也能催人老,李凡的领导偶尔和他碰面,都赞李凡表现出色,开始以为客气话,但李凡后来竟显出平步青云的迹象,做父亲的不由满腹狐疑。
父亲一直觉得,自己虽不可能理解儿子心中点点滴滴,但好歹也是亲手把他从蹒跚学步带到一表人材,小时李凡个性强烈鲜明,后来爱上风花雪月,似乎也就慢慢内敛,但不论做乖巧孩子还是叛逆少年,不论做捣蛋鬼还是尖子生,从来都表现得和仕途无缘,大学的专业是他自己选的,他们质疑过,觉得他想法浪漫,最后却也由他固执己见,他当时斩钉截铁宣布:我不喜欢你们那种圈子!也不喜欢金融科技什么的,我就喜欢这个专业!
他所谓那个圈子,多半就是"官场",说来父亲踏足其中本就是阴差阳错,倒也不希望李凡重蹈覆辙,可就是那么固执想与这里断绝的李凡,最后却掉转方向并摆出姿态要长途跋涉,这正常吗?
偶尔他问李凡,儿子总淡淡一笑,说:爸,人都会变的......
那你的专业呢?读的那么些书呢?父亲总觉得那四年不该如此就被抽空。
搁着呗,都在脑子里,我没忘。
老是这样的回答,问也就显得没意义,父母私下说起,彼此都有些莫名的伤感,李凡一显沉默寡言心情烦躁,他们便仿佛被悬空架起的不安,这种情绪里,再回忆当初迁就李凡读中文,常觉象犯了个奇怪的错误,一直到李凡搬出家--再看不到那频繁的皱眉,发呆,来去匆匆--不安才终于淡去,儿子从此每周回来两三趟,各方面都越发沉稳,昔日只爱牛仔裤T恤衫的大男孩儿,现在也进入状态改换衬衣领带,微妙的哀愁早形迹难寻,升职后,他几乎成了小区里半个名人,陪着父母出门散步,常有邻居在路上惊讶,都叹:小凡真的长大了,长大就是不一样啊!
24岁,李凡开始贷款买房子,父母也问过:不等以后结婚再买吗?只微笑摇头,说:暂时不想结婚。
那时他刚和叶蜜分手。
恋上一年,李凡就带叶蜜回过家,女孩子很甜,很活泼,和儿子的确象对璧人,和她分手,李凡小小宣布过,语气里听不出心情,但看他义无返顾买房子,装修,为公事可以累死累活却不肯为哪个女孩儿停留片刻目光,他们便知儿子这一回必定摔得不轻。
两人却都没有多言,父亲心里,记得的是14岁才开始迷上足球的李凡,不高也不壮,每天顶着冷嘲热讽疯狂练球,最后踢成了校队的主力......母亲心里,记得的是多年前自己在市场被人偷掉全家两个月的伙食费,愧疚得几欲痛哭,7岁的李凡却仰头安慰,他说:妈妈,别难过,我和爸爸都不怪你......
他好象很早便已是足够坚强的孩子,不让人操心,他们堆积的深爱,也因此一直静静点着......如同和煦温柔丁点儿干戈都不动的灯火。
圈子里呆得久了,会发现很多貌似光冕堂皇的事情,最底下无非一堆鸡零狗碎,不过鸡零狗碎就是能拼凑出一个结果,这也算这个圈子最屡试不爽的规律,比起很多人,李凡其实真还挺幸运,机遇良好,所以摆出了心狠手辣的架势,但至今也没毒辣一回,都说看到大鱼便不择手段是应该的,李凡对此景却并无期待--他多少还是有些抗拒,就象希望保住最后一方土地,至于为什么保住?保住了要干什么?......再没仔细想过了。
那天他向父亲问了些关于应聘的细节,如他所料,父亲并不非常了解,想来他多年都呆在司法机构,明争暗斗当然有,但部门特点决定了人员多半靠技能上位,李凡觉得父亲的敏锐,大多该来自阅历,好比看球赛看得频繁,也能指点技巧一二有些对局面的直觉,换做实际操作,他恐怕还没自己熟练,这么一想,李凡便觉自己虽然锦绣年华......却着实满面尘埃。
父亲已越来越清淡超然,读读书养养鸟,眼镜架出一点学究的气质,饭后,总要拉着李凡下一回棋,经常是在这种时刻,窗前明灯下......李凡才觉自己恍似重返当年......洁净如初。
周日,张阅如约来了,很聪明地没走错地方,李凡手里抱着叠书给他开的门,嘴上还叼根烟,身着睡衣头发散乱,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美,"HI"完一声,他就转头进了书房--原来在清书。
"你怎么那么多书啊?"张阅问。
从前买的。
清书清了好一会儿,张阅开始在帮忙,后来接近收尾,就跑到客厅坐着, 电视极难看,人不知怎么倒沙发上就睡着了,醒来看见李凡坐在面前,抽烟看着自己。
"你干吗呢?"
"等你醒啊......"李凡一笑,有点淡淡的温柔。
不知是不是和那上千本书有些关系,张阅觉得此刻的李凡好象个做学问的老师,气定神闲,悠然点点风雅,他也笑,说:李凡,你怎么还有这种形象的?
帅吧?李凡得意。
两人抱了一抱,张阅开口说了,说的是后来重复过N 次的电影院的初逢,这个时候,李凡对那个该永恒的瞬间还不够熟悉,所以听得很是专心,听到最后,叹:原来你那么早就动了邪念......
动邪念很正常啊,把邪念贯彻到底才比较不简单。
因为觉得我帅?
应该是。
可是我会老的。李凡突然说。
张阅惊奇,老?
你才26岁不是吗?
李凡似笑非笑:我不可能永远26岁。
你在暗示我可以看着你直到26岁之后的很远很远?
我什么都没暗示,看着张阅弯弯的眼睛,李凡说。
哦......张阅斜瞄李凡,"我也会老的,我妈说我这样的长相,真老起来会势如山倒。"
李凡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摸摸张阅的脸蛋,是呀,他想:丝绸凋敝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那真老了怎么办?"
"找个密林,默默饿死。"
李凡愕然,"你的真老是什么概念?"
张阅把李凡的手拉到自己衣服里面,"有一天你会觉得,它们摸起来象没有弄平整的布料,跟着你的手走,到时你可以咳三声,我就会明白,我已经老了。"
说完就笑,李凡很诧异,他不觉得好笑,只问:"然后?"
"然后,跳海也可以,醉死也可以,比较理想的还是森林,我喜欢森林。"张阅望着沙发对面的窗户,语气悠长。
李凡俯下身,下巴贴到他胸前,张阅说:很痒......人笑开了,去推李凡,却推不开,于是歪头问:你要干吗?
"你那套说法从哪来的?"
"什么?"
"没弄平整的布料......"
"你感兴趣?"
"很不错的比喻......"
"哦,怎么忘了你是中文系呢......"
沉默了会儿,说:我听我妈说的。
和一个男人说的。
你妈这么......视死如归?
没有,张阅笑笑,我妈热爱生活,后面那几句死到临头也不会说。
你不热爱生活?李凡抱住他。
我热爱啊,不然我怎么会热爱你?
热爱?
是啊。热爱......伟大领袖李主任。
两人都笑了,张阅看着象个晶莹剔透瓷娃娃,李凡没来由地揣测:瓷娃娃是不是容易破碎呢?
万没料到这最明媚的人,暗地竟有那么份光景,李凡心下默然,一阵迷茫。
张阅说喜欢看碟,李凡就开了DVD让他看,他进书房挑碟子,出来却两手空空,并且面带鄙夷,说:李凡你那都什么货啊?奇差。
李凡不平,说我的碟基本上都被哥们儿借走了,这里剩的当然奇差了。
我的碟都藏着。下次带几张过来吧。
下次?李凡笑。
恩......下次你不让我来么?
当然让当然让,你来你来。
我们现在干点什么?
四目相对,李凡有点尴尬,他看看窗外,说:天快黑了,一会儿去吃饭吧?
你们这有人会认出我吗?张阅严肃地探讨这个问题。并说:我故意穿得象清纯少年,我象吗?我象吗?
李凡点头:象个大学生。
你穿成和我一样行不?张阅突然搭上李凡,带点撒娇的样子说。
清纯少年?我?李凡失笑。
张阅倒在他肩上,悄悄玩着扣子,李凡侧脸过去,只看到对方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唇边笑出一个很小的涡,这场面似曾相识,他不由莞尔,低头去吻张阅,两人你来我往,渐渐难解难分,张阅的手紧紧摁着他,摁得他气息艰难,李凡朦胧地想:男人,这就是男人......
仿佛从天而降了一阵大雾,披头盖脑,迷离里再看不清对方,李凡第一次强烈意识到,和男人接吻是这么爽,火是这么容易点燃......
但他还是说,我们是不是别这样?
为何?张阅瞪大眼睛,好象每逢被拒绝,他就会有一种倍受屈辱的表情。
你不是疼吗?李凡斟酌着说。
张阅恍然,说不疼了。
他说所以我选择周日来嘛。多休息了一天。
李凡忍俊不禁,要开口张阅又打断他:怎么我难道天生就是被上的吗?
我可不是每次都被人上的!
场面有点窘迫,李凡也无言以对,说那你......那我们......
相持一会儿,张阅眯眯眼笑了,"好了好了,其实我不介意...."
并且掏掏口袋,我带了东西的。
又叹息,说只有等你准备好了,算我命苦......
李凡定睛一看那带的东西,咧嘴,你从家里带到这儿?
张阅回望他,很无辜的样子,说我从家里带干吗?我在路上买的......
靠!!......你!
其实我也很久没和人这样做过了......
很疲惫,不过两人都精神高昂,张阅感叹说:我爱性生活......
同感同感。李凡表情郑重。
你什么时候为我献身,不不,什么时候舍身取义?张阅笑。
李凡也笑,说:某年某月某日吧。
李凡,你记得自己的高潮吗?
一般不太记得......不过记得你的脸。
什么样的?
当然是色情极了......李凡嘿嘿两声。
你也是,哈哈......张阅侧过来,面对面和他望着。你开始习惯了?
没什么不习惯的,同样都是高潮。
高潮主义者?
这不是做爱的目的吗?李凡突觉大家的话题发展到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你和陌生人做过没?那种......一夜情......
做过,次数不多。
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啊......高潮依然是高潮。但高潮之外,一切都是冰凉的......
你呢?
也许有过,但他们基本上都算喜欢我......我好象来不及冰凉。
李凡不禁笑了,说宝贝儿那是你的福气。
宝贝儿?张阅有点错愕。
口语,口语,别介意。
现在你冰凉了吗?张阅蹭他。
没有,我很热......
你还没高潮完?张阅狡黠地飞个媚眼。
李凡掀被子瞧了下,没完吗?我确定已经完毕。
张阅大笑。李凡对他分析:我很热是因为你很热。
哦......可外面很冷......我不想出去了......
可不出去怎么吃饭呢?李凡摸着他的头发。
我们叫个盒饭行不?
......也行。
象小孩儿达到了目的一样,张阅欢呼,从被子里抱上李凡,一时神色竟有点娇滴滴的满足。
不知为何,李凡却觉得张阅的笑脸并不全是开怀,他事后不止一次想起张阅卷紧被子,密不透风贴着自己的模样,那双眼睛好象突然又变得深了......望着窗外秋日的萧萧暮色,他听见这人说:永远躺着多好啊......
不用坐着,不用站着,不用走着......
李凡听得笑了,两人抱得更紧,不知何时又双双睡着......晚饭一直拖到8:30。
第二天,李凡回了办公室,早上张阅先出的门,之前他特意对镜子扮了几个懵懂天真的表情,还商量:有人问怎么说呢?
李凡说:就说是李凡同学的弟弟。
又失笑:这里住户各种各样,彼此都不熟悉,谁问啊?
张阅挺挺胸,意气风发走了,走时说:亲一下吧。
清晨的皮肤,凉爽,润滑,吻完他目光飘来,想说什么,又含笑转过头去了。
李凡不明白,张阅为什么有这么多欲言又止的时候,他这些时候,想说的究竟又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