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迎了出去,勒总管身后跟着林钦和几个侍卫,这是干什么来了?
"有什么事么?"我有些疑惑。
"您也知道池影居出了事故,影箬公子老待在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恰好林首领也想和影箬公子说话找点线索,所以便打发我来敲茗姑娘的门了。"勒总管和莫总管不同,四十多岁年纪,身体微微有些发福,笑眯眯的模样很是可亲。
"如此......"我缓缓打量着林钦,他是若水一手提拔起来的,必然是心腹之人。若水识人大抵不差,把影箬交给他们,决计不会出什么差错才是,"我去请影箬公子出来。你们等等。"
回屋又安慰了影箬半晌,方才将他交给了林钦。再回房间,反正这觉是睡不下去了,干脆端正衣着坐了下来,缓缓给自己斟杯茶,想喝,却又觉得喉涩难咽。王府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必然是护卫出了纰漏,可究竟是什么人要杀影箬公子呢?......
影箬公子原本是王爷半路捡回来的,身份来历我不清楚,只王爷知道。或者是他日前招惹的仇家?......不过瞧他那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能惹来敢闯摄政王府的厉害仇家?我反正是不信的。
忽然惊觉自己又关心过头了,王府的安全名分上是由若水负责,我如此紧张失措的,叫王爷看见了岂非又犯他忌讳?放下杯子,在屋里又转了两个转,侍书的声音匆匆传来:"茗姑娘,王爷回府了。单大人受了伤,请您去看看。"
若水受伤了?这倒是希奇。压下心底焦虑,我缓缓取出几个药瓶,都是常用的药丸,这才推门,与侍书匆匆而去。无论如何,昨夜已经惹王爷不快,如今万万不能再失态,逆鳞不可触。
到若水的居所,只见几个丫鬟在替若水裹伤,王爷却不在。见我到了,几个丫鬟都退到了一边,我接过她们的动作继续下去。这才发觉若水只是肩头被利剑刺破,伤得并不重,只是若水似乎内力消耗太多,因此有些虚脱。
"你和王爷一起出去打架了?"我禁不住笑道,和王爷出门居然累得这个样子回来,实在有些难以想像。
若水垂下眼睑,静静道:"不是打架。是杀人。"
正在缠着绷带的手稍稍僵住,仍是笑:"杀什么人?"什么人要你摄政王府侍卫长亲自去杀?
若水缓缓闭上眼。却不说话。
裹好伤,若水睁开眼,将衣衫扯上,扣好。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下床,我便帮他把鞋子穿上,"你如今要去哪儿?......还站得稳?"
"王爷还有交代事情。耽搁了不好。"扣好腰间的软剑,人已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淡淡道,"又麻烦你了--只是小伤,以后不用烦劳你亲自走一趟。"
温润的天光,冷清而柔和,浸着那道颀长单薄的身影,逐渐远去。我有一丝迷惘,他也察觉到了吗?......否则,素来淡漠的若水,不会如此拒绝旁人的好意。
回到墨竹居,王爷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着。微微福身施礼,便侍立一旁。王爷很快便收了笔,吩咐我取来信封,原来是在写信。凑近一看,居然是写给柳泫的--算算日子,他此刻也应该到了倚飒城了吧?
"王爷还是第一次给柳将军写信呢。"吹干墨迹,顺便偷瞧了两眼内容,"‘不许胡闹'?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王爷搁下笔,揉了揉手腕,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弹劾他在军中蓄养娈童。这原本也没什么要紧。我让人查了一下,几个月前,这小子在倚飒城四处张贴告示,正经八百地宣告上下要养男宠。"说着顿了顿,见我一直牵挂着下文,便又道,"告示上还附带着一副画像,说和那画中人越像,月银便给得越多。"
我一怔,"画像?"
王爷顺手找出一张画来,纸色荏弱,一看便知是转手多次了。摊开一看,登时险些笑趴下去,那画像中人眉峰恬淡,气度逼人,赫然便是王爷本人!
果真是活宝柳泫,这封号当真名不虚传。只一不在王爷身边,他胆子便能大到翻天。居然将王爷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实在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见我笑得厉害,王爷禁不住摇头道:"这小子如此胡闹,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还不到午时你就醒了?这才奇怪了。"
这么问,就是王爷还不知道池影居发生的事了?斟酌着要不要向王爷回这件事,王爷已说道:"看过若水的伤了么?"
侍书是墨竹居的侍女,她来唤我去替若水看伤,必然是王爷的意思。既然不许我与若水太亲近,又何必老让我和若水待在一块?越发不懂王爷的意思了。笑容稍稍收敛,道:"看过了。也不严重,就是有些脱力。"
"茗儿。"
"恩?"
"近日仿佛不太爱说话了。"王爷放下手中的事情,很有些认真地看着我,"有什么事也不愿意和我商量了,对吧?"
"王爷如此说话茗儿怎么担待得起?"你是天威难测的王爷,一旦把握不住你的情绪,我怎么敢胡乱开口放肆?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为雪忧?还是瞳拓?......觉得我瞒了你,所以不高兴?"
"王爷是要折杀奴婢了。"我承认这句原本卑微的话,被我椒盐味的口气说出来,很有点犯上的意思。
"茗儿终于也耍小脾气了。"王爷淡淡笑着,不见半点不悦之色,"以你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来我这几日在盘算什么事情吧?"
聪明?我要是聪明就不会这么憋得慌了。我堆着一脸假笑,却不说话。
王爷仍旧微笑,淡淡道:"今日与若水一起去过拜月教了。见了蓝烟、红软两位护法,顺便问了问,诅咒的事。"
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王爷并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岔言道:"茗儿,瞳拓不是曾经找你帮忙?"
"恩?"怎么忽然问这个?我真真有些诧异了。
摊开玉骨折扇,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副秀骨铮铮的墨竹图,有些失神地盯了阵,又将扇面合了起来,抬头道:"我有意思让他接掌东城的兵权。"
上午还尖刻凌厉地严词诛心,中午就改了主意,把东城兵权交给瞳将军?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明珠蒙尘未免可惜。如今颜知去了横山,东城兵权不能闲置,交给瞳拓我也放心。"若有所思地想着,缓缓开口,"原本见他持重,因此让他去守夜平川,有他在,寒瑚国自然不用担忧。颜知用兵犀利,南征时以他做先锋是最好不过的--没想到凭空冒出一个秦寞飞,逼得我不敢再将瞳拓留在东北,全盘计划全打乱了。"
"王爷的意思是?"
"原本是要冷着他一段时间,好好教训教训他的。可惜我如今能用的人实在不多,东城兵权无论如何不能丢了。"王爷有些无奈地把玩着折扇,"清晨原本是想试探他一下,没想到他如今受不得激,似乎有些过了。有空你好好劝劝他。"
"王爷不生气?"
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在上林城那样愤怒失望,到如今却只是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亏得瞳将军与我都是一副绝望的心思,王爷竟是不在意?
王爷道:"气如何?不气又如何?他是王朝的将军,也不能忌惮着他,一辈子把他藏在京城里不许他领兵。"
闻言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本以为王爷是要我劝瞳拓将军来示好,折腾一番两人便和好如初,没想到竟是我会错了意,听这意思,王爷只是单纯想再起用瞳将军。
想起瞳拓那双黯淡哀伤的眼,忍不住心中一软,试探着问道:"王爷......难道便不肯原谅瞳将军了么?"
王爷淡淡道:"既然茗儿求情,这便请旨恢复他爵位就是。"
"王爷明知道茗儿不是这个意思。"气鼓鼓,我说东,王爷便故意说西。
王爷嗤笑道:"那茗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爷一辈子都不亲近瞳将军了么?"
"本王为君,他为臣。哪来亲近不近亲的说法?"
"你明知道瞳将军喜欢你的!"逼得急了,一时便脱口而出。
王爷脸色微微一沉,"啪"地丢了手中折扇,冷冷道:"那是过去的事了。"
知道王爷在生气,憋了几天的我居然忍不住自己的脾气,哽着脖子就顶了回去:"喜欢不喜欢还能分过去现在么?"
王爷冷笑道:"他就是请你这样来当说客的?......何不叫他自己来,本王倒想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来说这样的话?!"
"你威胁我!"
冷汗已细细渗了出来,可脾气愣是管不住。脑子里乱窜的都是若水苍白的面容,单薄的身影,我陡然间发觉,虽然此刻是在和王爷争论瞳将军的事情,可真正让我憋得慌的,却是因为王爷对我与若水亲近的忌讳。
王爷仍是冷冷道:"如今你嗓门比本王还大。谁威胁谁?"
谁威胁谁?......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到底在干什么?哽着脖子和王爷拌嘴?!那个是王爷,不是若水,不是侍书,不是莫总管,不是任何一个人,是王爷!
冷汗,已将手心湿透。我双腿微微有些发软,望着王爷的双眼也有些发昏。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一簇灵光忽然闪入脑中,不知是何时看见的一缕淡烟。七情香?慌忙掏出一颗千叶百草丹吞下,原本糨糊的脑子一点一滴地明晰起来。该死,居然被人下了绊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碰见使药高手了?
顾不得多想究竟是谁对我下了七情香,当务之急是向王爷赔罪。就着原本就发软的腿慌忙屈膝跪了下来,不迭道:"是茗儿无状,无心冒犯王爷,求王爷息怒。"
低着头回想起自己适才不知进退的言辞,光用想的便足够一身冷汗了。
不敢抬头看王爷的表情,只听他声音颇为低沉,道:"千叶百草丹?"
"是。仿佛是中了七情香。"药效逐渐散开,脑子越发清楚,王爷缓缓抬手示意我起身,我身子仍有些软,站不起来。
王爷好脾气地将我拉了起来,挑眉问道:"既未出府,怎么会中七情香?"
我也记不清楚脑子里面忽然闪过的那个画面了。只摇摇头。七情香会激化人的情感,怒者更怒,忧者更忧,适才我横冲直撞地与王爷对吼,也是中了七情香的结果。
"茗儿。"王爷忽然放柔声音,"你在害怕,是么?"
"害怕?"我勉强笑着,身子仍是发软,"是啊,适才顶撞王爷,如今想来确实害怕。"
"你怕的不是这个。"王爷断然道,"你怕有朝一日,我会像舍弃瞳拓一样,舍弃你。对么?"
一股凉气自脊背窜上,随后在心房散开,周身都是一片寒冷。一点一滴,一寸一丝,连指尖都透着寒意。是、是么?原来,这几日我又憋又闷又惊又慌,担心的竟然是这个?应该是吧?否则怎么王爷这么一说,我连舌头都打结了呢?
抬头,仍是勉强地笑。可,有些笑不出来。
"记不记得,从前告诉你的话?"
王爷的眼中,闪烁的那种柔和的光芒,是不是可以叫做温柔和真挚呢?话?什么话?王爷说过什么话,可是我生性懒惰,记得住不多。
"如果忘记了,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深邃温澜的眸子注视着我,缓缓道,"你可以放心地待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享受作为王朝摄政王的权威与富贵,而你,不需要付出任何。"
是这一句?好像改了几个字。从前是"王朝皇子",如今是"王朝摄政王"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舍弃你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宛如叹息,"又或者,这天底下,也只有你,才不会舍弃我吧?"
窗外,寒风拂过。弱枝青蕤,一树婆娑。
一瞬间,清冷得有些惘然。
是呵。瞳拓。若要说舍弃,也,是你先舍弃了王爷吧?
王爷,也是害怕被舍弃的那一个吧?说到底,王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会为情人的舍弃而受伤的普通人吧?
为什么到此刻,我才看得明白呢?
感情这种事,谁能怜悯谁?谁能同情谁?
--谁要谁怜悯?谁要谁同情?
瞳拓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王爷失神地把玩着那柄玉骨折扇。
水滢色的圣音石在风中流溢着水漾的光芒,衬着瞳拓那双璀璨的眸子,一时间,很有些唏嘘的味道。
身姿漂亮地屈膝施礼,瞳拓还不知道王爷召他来的意思。
放下扇子,王爷抬头道:"其实本王也知道,颜知将军并不是指挥东北战局的最佳人选。他用兵犀利却过于急躁,碰上你折子里所说的持重沉稳的寒瑚军,很容易吃亏。颜知将军近年来一直统领东城兵马,如今颜知将军被迫调往东北统领远东残军,东城兵权便暂时闲置,所以本王有意思让你接掌--你先别急,等本王把话说话。"
领兵!殿下仍然允我领兵?!......瞳拓黯淡的眸子已逐渐燃亮。
"南征是势在必行的,当年调你去守夜平川,打的就是如今南征的算盘--所以,东城这支军队日后是要调往倚飒城的。王朝虽将才辈出,但真正能的打仗的没有几个。如果你如今接掌东城兵权,日后便要直接参与南征。有问题么?"
瞳拓单膝点地跪倒,声音已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守土开疆原是我辈夙愿!蒙殿下恩宠,容瞳拓再次效命于殿下麾下,瞳拓万分感激!"
王爷声音却是冷淡如昔:"明珠蒙尘非我所愿。瞳将军不世将才,自然应该驰骋沙场,点兵秋原。不能说是本王的‘恩宠'。"
瞳拓丝毫不自在这点微末枝节,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是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王爷点点头,挥手道:"如此,你可以退下了。"
瞳拓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却又转了回来。
他一言不发,只那双寒光流溢的双眸,闪烁着惑人心魄的光辉,炙热真挚、毫无修饰地直视着王爷。
忽然,开口轻轻说道:"为殿下守土开疆,才是我瞳拓夙愿。"
第十九章
自从瞳拓离开之后,王爷便一直沉默着,半个字都不曾再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柄玉骨折扇,目光偶然落在书桌上那两道陈旧的抓痕上,也只是静静地避开了。
很想开口劝说,然而经历过适才的顶撞,始终没勇气再一次直面王爷的怒气。天威难测,始终他是主,我是仆。如今的一切容宠权势,都是王爷随手施舍的。哪天他不愿意再施舍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侍女罢了。
各怀心思地闷在书房里,直到若水进来。
想来林钦已经把池影居发生的事告诉他了,他沉静地回禀着上午在王府发生的事,顺便加上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林钦带侍卫赶到时,看见刺客背影便追了上去。刺客轻功不高,绕过流花溪便失踪了。由此看,刺客应该是极熟悉王府地形。"
稍稍有些惊讶,照若水的说法,刺客是内贼?--影箬说月池要害他,难道真和月池姑娘有关系?转念又觉荒唐,月池素来和善温文,不争宠不敛财,死只兔子都要难过半天,如今又是王爷跟前最得宠的侍妾,她杀影箬做什么?
王爷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平静,似乎若水说的只是王府里死了两只鸡,根本牵动不了他半点情绪。想了想,忽然问道:"影箬如今怎样?有没受伤?"
若水道:"影箬公子当时并不在池影居,只是受了些惊吓。"
"你多拨几个侍卫去池影居,无论如何,不能再出差错了。"王爷点点头,随口吩咐道,并没有着急追查这件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