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进暖阁,便听见王爷阴森森的冷笑:"扣着东北的粮饷?!......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还怕制不了他?--拟本王谕,给颜知梦溪、昌河两郡二品以下官员生杀任免之权!办事不力玩忽职守轻慢了东北的粮饷,该革职的革职,该杀的就杀!他孟苏河唧唧歪歪和朝廷讲条件、哭穷,本王倒要看他对上如山军法怎么哭去!"
第十七章
不是没见过王爷处置政务,只是这么冷森森的口气实在是十年难遇,小心翼翼走进暖阁,打量着床榻上的王爷,一头长发披散着,衬着雪白的底衣,原本该惺忪的睡眼,此刻闪烁着激怒的光芒,略略斜挑的眉峰,微微勾起的唇角,无一不昭示着:王爷现在生气,而且,很生气很生气!
若水和瞳拓就站在床前不远处,光看他们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对上王爷的怒气也委实有些顶不住。片刻沉默之后,暂时算是躲过了王爷的怒火风头,若水斟酌着言辞,静静道:"还请王爷三思。孟苏河在梦、昌二郡声望极高,治蝗、水利方面都极有建树,且为官清廉中正,梦昌郡虽富甲天下,孟苏河一家却清粥白菜,生活极为简朴。在任七年里,梦、昌二郡吏治清明,匪患尽除,常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说的便是梦昌二郡。"
瞳拓继而道:"何况历来武将不制文官。一旦插手地方上的官员任免,就不免牵扯到当地的具体政务,新官上任尚且被老部下们整得焦头烂额,如今颜知将军与寒瑚国交锋已是抽身艰难,再分心到梦、昌二郡上面,只怕于东北战局有害无利。"
好长一阵时间沉默。王爷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瞳拓,道:"你人在京城,如何得知彩云峡被烧?--燕子谷溃败之后,本王方才下谕将你革职削爵,孟苏河便开始磨蹭着不肯往东北送粮饷,究竟是何道理?--你吃定了本王不敢杀你是不是?!"
平静的声音,凌厉的语气,劈头盖脸向瞳拓砸去。错愕、惊讶、无奈、绝望种种表情一一在瞳拓眼中闪现,那双寒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惨绝的黯淡,缓缓闭上眼,声音又低又轻:"是、是么?......在殿下心目中,瞳拓竟是这样的人?......"
不是过往一切都被忘记了么?怎么如今看来,忘掉的是恩义,被记得刻骨铭心的却是那次触怒龙颜的违逆?瞳拓黯淡的眸中泛起一丝自嘲,却又静静平息下去。
"殿下想的都没错。四年苦心经营,到如今,夜平川处处都是我的耳目,一有风吹草动,便有飞鸽快马来报。孟苏河原本是我父亲的学生,紧扣着送去东北的粮饷,大抵也是为了我被革职削爵的事--殿下若要我死,无须亲自动手,一盏‘太平乐'饮下,缓缓去了,外人也只当我是病重而逝。"
想来是王爷的疑心将他伤得狠了,他连抬头的力气都已失去。缓缓屈膝施礼,转身便欲离去。
见他如此黯然的神色,我丝毫不怀疑他回镇国侯府后,真的会找来剧毒"太平乐"直接喝下去。瞳拓已走到门口,王爷还没有出声唤他的意思,我急得一把拖住了一脚已踏出暖阁大门的瞳拓。
回头,却是那一抹微弱的笑。这个曾经眸光灼灼望着我,告诉我他永远不会放弃的男子,如今却只因王爷几句质疑,连生命都无力维护了。
这是瞳拓么?这是那个倔强坚毅的瞳拓么?--只是几句话而已啊。
还是说,这世上有一种人,说的某一种话,可以凌厉尖锐到让人觉得生无可恋,可以犀利狠辣到让人宁愿去死?
那么这种人,是否就是情人?这一种话,是否就是质疑?
瞳将军,原本以为你是懂得爱的。可如今看来,你的爱,竟是如此自卑,如此脆弱,如此摇摆不定?
王爷赤脚站在厚实的地毯上,眸光冷冷地望着瞳拓。
着急了么?是着急了。否则不会直接从床上追下来,连鞋都顾不得穿。还在生气么?确实在生气。否则不会眉眼含怒,连一句阻拦他去死的话都不肯说。
蛛丝马迹地告诉瞳拓,其实他心里还挂念着他。偏偏冷眸冷眼冷嘲热讽,就是不肯轻易饶过他--忽然间,一个奇怪地想法绕上心头:欲擒故纵?
不、不、不!不会如此的。王爷待瞳将军还是很真很真的,清清楚楚记得南院醉酒时王爷的真实脆弱。这一切,不会只是局--若是局,还贪图什么呢?瞳将军甚至可以为王爷去死,王爷还试图从他身上取走些什么呢?
暖炉将整个暖阁烤得温暖如春,厚厚的地毯也绝对不会冻着人,纵然如此,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便能让王爷赤足散发如此失态的。无论是否是个局,是否是个计,王爷如此的动作,足够让瞳拓震动了。
如此对峙,总有一人要先低头。
半晌,瞳拓缓缓转身,移步到了王爷身边,挣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十月天气,风高天寒,殿下善自珍重才是。"顾不得心里闷笑,我慌忙拎着王爷的长衣上前,瞳拓顺手取过,动作甚为娴熟地伺候王爷穿好衣裳,方才微微欠身退到了一边去。
见王爷眉峰平缓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去小隔间里取来热茶,给他们三人一人斟了一杯,这才记起王爷刚刚起床还未漱口,王爷摆手示意我先别四处乱逛地忙活,我便侍立一旁,听他们说话。
王爷想了想,说道:"你们适才说的都不无道理。然而如今局势紧迫,横山以南可是一马平川,横山防线若再被击溃,京师重地便再无屏障可守。不论什么原因,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扣东北的粮饷,孟苏河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冤他。"
若水蹙眉道:"其实南禾、纪颉、齐州这几郡也完全有余粮可调拨,与其一直催促梦溪、昌河,不如直接从南、纪、齐三郡运粮过去......"
"粮自然有粮。可南三郡的粮不能动!"王爷把玩着翡翠珠串,忽然笑道,"你二人都不是外人,本王便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东征寒瑚那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如今颜知奉本王密令拖住寒瑚国,是为本王南征做准备。"
南征!
王爷轻描淡写两个字,却将在场两位将军都惊得脸色一窒!东北战局已经搞得王朝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王爷竟然还想两面开战,南征秋袭?!
还是第一次从王爷口中听到南征的词句。无论是七年前,还是如今,王爷目光始终锁定在东北的寒瑚国。四年前秋袭扰边,若水领兵退敌凯旋而归,恁大的优势也不见王爷趁胜追击,如今却在寒瑚国侵占夜平川、大军直逼横山的当口,提出要南征?!
若水与瞳拓对望一眼,二人面面相觑,都没了言语。
王爷似乎也知道这个讯息把大家吓着了,一笑道:"不说这个,南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拜月教正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当务之急一是夜平川,二就是拜月教--若水,就按适才本王说的下谕,用印明发下去。"回到床前开始找袜子,袜子月池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床边的木凳上,王爷就是瞧不见。取过袜子伺候王爷穿好,顺便扎着裤管套上靴子,一身行头总算折腾齐了。
"唤两个丫头进来伺候洗漱。茗儿梳头。"在大镜前坐下,我洗净手跟了过去,拿起象牙梳轻轻梳理起王爷乌黑的长发,其实王爷头发披散着是最好看的,少了平日的庄重严肃,看上去极为温柔潇洒......正在发着花痴,又听王爷问道,"--徜月修,茗儿可知解方?"
徜月修?拜月教密毒。曾在《化郁方》中见过解法,只是如今困得要死,还是摇头吧,免得迷迷糊糊地治坏了穆亲王,王爷找我抵命。
"昨天匆匆看了一下穆亲王的模样,似乎不像是单纯中了‘徜月修'剧毒。"挽起王爷光泽如墨的长发,将白玉簪簪了上去,一丝不苟的髻子,我对自己的手艺素来是满意的,"身体浮肿得太厉害了。‘徜月修'虽然毒性剧烈,然而作为拜月教密毒,断不会如此张扬。"
拜月、暮雪、销魂三大教派的各种密毒,我都有所研究。拜月教的各种剧毒是我下大力气研究过的,虽然资料未曾搜集齐全,但依我多年研究所得的经验,拜月教的密毒毒性很烈,但发作起来并不痛苦,症状也不会太明显。
虽然曾有药典医书提到过徜月修在发作时会全身浮肿,但穆亲王的身体状况也未免太过了,与拜月教制毒的一贯作风不符。应该还有别的毒性夹杂在里面,这大概也就是穆亲王毒发后还能拖了这么多天的关键所在。
王爷淡淡笑着,既不起身也不说别的事,就等我继续说下去。一点小心思又被王爷看穿了,今天是休想缩在王府里补眠了:"大约是万俟霈解不了徜月修的毒,所以在穆亲王体内又下了一种剧毒,暂时抑制住徜月修的毒性。就是常说的以毒攻毒--只是这一步棋委实走得凶险了。"
"茗儿有法子解么?"王爷淡淡望着我。
虽然很想说没有,但是,顶着王爷寒光灼灼洞彻一切的眸子,我愣是没那个胆子。只得乖乖点头:"只要先抑制住徜月修的毒性,再解去万俟霈下的毒,最后慢慢拔除徜月修的毒就行了。"
没想到王爷竟失笑道:"瞧你一脸丧气的样子。没那么着急叫你去替穆王爷解毒,耽误不了你睡觉。"
恩?不用我去替穆亲王解毒么?!我颇为震惊地望着王爷。
迟疑中,王爷已缓步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推开一扇窗,寒风在瞬时灌了进来,吹起王爷华锦衣袂,猎猎作响。
静谧在瞬间溢满每个角落。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很久没有见到王爷如此深思的神色了。更多的时候,王爷只是微微凝神,事情便在瞬间有了决断。
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救穆王爷么?
其实连我这个不太过问政务的侍女,也很清楚当初穆王爷与王爷之间明争暗斗的惨烈,王朝兵权被王爷一手捏在手里,穆王爷便费劲心思博取文人的好感。王爷如今虽用兵权强压着整个朝廷,但官场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清除的,如今正对东北用兵,大肆清洗必然引来反弹,对穆王爷,王爷仍是忌惮几分。
就如今来说,琼郡王虽然暗中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但比起穆王爷来说仍是相差甚远。光从琼郡王搭上拜月教下毒戕害穆王爷之后,穆王爷还能闭门谢客安然等到王爷回来,便可以轻易看出这一点。
杀。还是不杀?
或者,救,还是不救?
缓缓回头,风中传来王爷从容淡定的声音:"十天。茗儿,给你十天时间准备解药。十天后,你把解药送到穆王府--是生是死,父皇保佑他。"
交给上天了么?万俟霈,十天。你能护得住穆王爷十天么?
应该,可以吧?......
王爷出门去了,只带着若水一人,也没有交代去哪里。瞳拓在王爷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很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径自回自己的房间,沐浴之后,缩进了被窝。掩上窗帘四下都黑漆漆的,闭上眼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脑袋埋在被窝里,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迷糊间,听见两声惨叫,惊得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王府之中怎么会有如此凄厉的呼喊?取过长衣披上,趿着鞋子便推门而出,几个丫鬟也听到声音,纷纷走了出来,一脸错愕的样子。
"声音从哪边传来的?"我在睡梦中确实没听清楚。
在茶房伺候的丫鬟涣容指着池影居的方向说道:"仿佛......仿佛是影箬公子的居所。"
影箬?!
记得了!是颇得王爷欢心的一个小倌吧?
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衣衫不整了,我心急火燎地往池影居奔去。王爷的人在王府里出了什么差错,只怕遭殃的又是若水。
一路上不少仆婢都在张望,赶到池影居时,侍卫首领林钦已带着七、八个侍卫先到了。两个丫鬟横死在院中,鲜血还带着热气,我上前探查伤口,却发现这两个丫鬟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只左手骨骼尽碎,却显然不能致命。
林钦皱眉道:"茗姑娘......这似乎是很高明的内家指法。"
顺着林钦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丫鬟头顶上有一团淡淡的红痕,藏在发中,若非细心,仓促之间根本不能发现。如此漂亮的推劲手法,不是高手绝对做不到。忽然间想起影箬,霍地站了起来:"影箬公子呢?!"
脸色难看的林钦迟疑道:"已派人去找了......"
......派人去找?那还好,没死就好。
我稍稍松了口气,望着地上横死的两个少女,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闷闷得有些难受。王府的守卫确实松懈了些。居然容得外人来去自如地伤人。也无怪王爷前次震怒,连若水都一并责罚了。
斗胆招惹王爷,到王府行凶的人,必然不会为些许小事奔忙的宵小之悲。影箬虽受王爷喜爱,但也还未到宠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什么人这么无聊,跑到摄政王府来杀一个男宠呢?
再看那丫鬟头顶的指印,这世上武学高手实在太多了,虽然明知道是对方是内家高手,将指劲推入体内,震碎五脏,使之呕血而亡,可手法之干净利落,简直让人一丝线索也找不到。
如此高手,到王府来刺杀一名男宠?未免太过荒谬。
虽然不少仆婢都好奇着池影居内发生的事情,但碍着规矩,始终不敢上来围观。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蓦地转身,看见的却是一身淡色长衫的少年--影箬?!
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婢横死当场,影箬的脸色明显苍白下来。半晌方才稳住气息,声音微颤地望着我说道:"这......这是怎么了?......"
见他实在吓得厉害,我拉着他便往外面走去。坐在一处石凳上,一个相熟的丫鬟送来热茶,捧给影箬喝了,他手指仍然是冰凉冰凉的,脸色稍稍好了些。
"适才有人闯进来,幸好你不在--刚刚去哪儿了?"我回味着那双手的冰冷,极度的恐惧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听着我的话,影箬似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遭遇的惊险。放下茶碗便踉跄着向假山跑去,扶着粗糙的山石,不断地呕吐着,脸色又变得惨白。我知道这是吓的,当初与王爷第一次上战场,看见满地血污也是这个反应,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影箬呕了许久,一直呕到再也吐不出来东西,只剩下酸水,方才停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面无人色地回头看着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便软软地瘫了下来。
不敢太亲近他,只勉强扶着。自袖中取出手帕,擦干净他嘴角的秽物,不敢再带他回池影居,因此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寝房。影箬一直愣愣发呆,招呼丫鬟送来热茶,他方才缓缓回过神来,瞅着我的神色极为依赖,就如同掉入河中的溺者眼望最后一根浮木般。
"影箬公子?......别怕。已经过去了......"看着影箬惊惶恐惧的模样,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记忆中多可爱活泼的一个少年,如今就吓成这个样子,"你先喝点热茶,定定神。事情很快就会查清楚,我会禀报王爷,加强守卫的。"
影箬清亮的眼中逐渐泛起一丝雾气,哽声哭道:"是她!是她!......她要害我......"
第十八章
"他?他是谁?谁要害你?......影箬公子?你说清楚。"似乎有了线索,我便着急地探问着影箬的答案。
"月池。一定是她!她恨我夺了王爷的宠爱,一直对我心怀不忿......"
原来如此。我失望地坐了回来。他怕是还不知道,王爷昨晚召月池姑娘侍寝的事吧。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影箬还在身旁喋喋不休地指控着月池。难道枯居太长时间,把男人都憋成女人一样三姑六婆了么?
早知道真不该把他带回寝房来。烦死我了。我头疼地揉着脑袋,睡眠不足果然会影响人的判断能力,现在脑子里根本就只剩下一团糨糊。
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勒总管的声音:"茗姑娘,可在房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