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双深情哀伤的眸子里我可以清楚地明白,让万俟霈鼓起勇气迎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缠绵病榻的穆亲王--他爱他!
爱,可以叫人生,可以叫人死,也可以叫人无畏无惧。
只因,情之所致,已是义不容辞。
若水那一剑,却是叫人始料不及!
紫檀色的剑光带着一点灿亮的寒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凌厉的弧线,双指轻弹,剑飞舞,影疾!
疾刺!
刺向的竟然是风崖浈怀里的紫娑!
如此猝不及防的一剑,如此凌厉刁钻的一剑!
血花在瞬间四溅,如喷洒而出的血泉。紫娑口中不断溢出血沫,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崖浈难以置信地拥着她逐渐冷却的身体,眼神逐渐空洞。
这,才是王爷真正的目的吧?在穆亲王和琼郡王的面前,杀掉拜月教的护法,准确明白地告诉他们、宣告天下:惊燕王朝,容忍不下拜月教的狼子野心,惊燕王朝,容忍不下任何人的狼子野心。
万俟霈扣着我的手陡然松了。他反手轻轻握住了风崖寻浮肿的手,缓缓吁了一口气。
丝毫不顾念崖浈殿下震惊的模样,王爷走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拜月教和二皇兄都不是你招惹得起的。趁早收手吧。崖浈殿下!"
风崖浈抱着紫娑的尸体,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满室血腥中,我与若水跟随王爷,静静离去。
第十六章
从知道琼郡王与拜月教的关系开始,到血淋淋地警告琼郡王结束,前后不过半个下午。甚至,还顺便摆平了那个一直与王爷明争暗斗、称病不朝的穆亲王。
无论什么事情,一旦有了决定便雷厉风行果断行动,决不拖泥带水多留遗患。
这,才是王爷一贯的作风。
销魂谷、上林城,一切恍如一场梦。销魂谷待柳泫的温柔,上林城于瞳拓的脆弱,都好似做戏一般,咿咿呀呀唱过便落幕结束,永远尘封在已经消逝的岁月里。
仿佛只有眼前这个王爷,方才是从前那个真实、正常,冷静睿智、从容自如的王爷。
挥头甩去自己的奇怪想法,轻轻将王爷的长发梳理成一拢,取过玉簪随意束了起来。镜中的王爷眉峰英挺,容颜清奇,不怒的时候隐隐带着一丝德泽四海的祥和之气,很难想像他稍稍敛眉,便毫不留情地下令杀了紫娑那样一个端丽可爱的少女。
才替王爷铺好床,刚刚沐浴完毕,仍带着一丝清爽香气的若水便走了进来。尽管若水并不热衷于在床上伺候王爷,但王爷既然指名道姓要他侍寝,他自然是躲不掉的。
他微湿的乌黑长发披散着,进屋时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进了暖阁便脱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绢衣,恭敬地跪倒在王爷脚边。
王爷转身便看见他,禁不住笑道:"跪着做什么?起来。"一手揽过若水单薄的身子,顺着他的脖颈便爱抚过去。
我知情识趣地人已退到门前,忽然听见王爷的笑道,"叫你侍寝又不是叫你上阵杀敌,你一副憋着劲鼓着气浑身硬邦邦的做什么?......来,听话。"
将门轻轻掩上,我认命地寻着早已坐习惯的那枝弱柳,旋身靠了上去。出门在外没人侍寝,我便乐得轻松不用守夜,自己回房睡自己的觉,如今回了王府,一过夜就是我与若水的苦差使咯。
夜间的墨竹居向来安静得惊人,每人敢大声喧哗,惟恐吵了王爷休息。院里伺候的仆婢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自然懂规矩,没事便早早上床睡了,连一盏多余的灯火都没有。
也正是如此,暖阁里那"哐当"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破空传来,我便听得特别的清爽。
床第上的事,若水历来没颜知柳泫那么逢迎,惹怒王爷也不是没有的事。可也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如今王爷召若水侍寝,若水虽不热衷,却也早已承受习惯,应该不会在王爷刚刚回京的头一天就惹着王爷吧?
正想着,暖阁大门忽然打开,若水披着单衣,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我心中大是奇怪,慌忙跃下柳枝迎了上去,月色依稀,照着若水的脸色几分苍白,隐隐还有一个掌印。我惊得有些结巴:"若、若水......王爷打你?"
王爷虽好男色,可素来不会为这事动粗,如今出了趟京,难道连这习惯也改了?
若水摇摇头,否定了我的疑惑,呼吸忽然间浓重起来,一手捂住口鼻,指间居然点点滴滴渗出殷红的鲜血来!我急忙扯下身上的斗篷罩着他,顺手便去探他脉象,他挥手拒绝了我的探视,半晌平息了呼吸,顺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扬起一丝微笑:"没事。我没事......"
"吐血还叫没事?是不是要趟下了才叫有事?"见他一脸苍白,跟鬼一样的神色,还逞强说没事,我气不打一出来,蛮横地拖他的手腕,两指切了上去。
还未诊出脉象,暖阁大门再次被推开,冲冲而出的居然是王爷。
若水迅速抽回手,一向沉静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慌乱。王爷面色不善地盯着我们,被那目光一扫,竟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隐隐知道王爷最恨的就是我与若水亲近,无论什么时候,我待若水都是淡淡的,这么多年来,惟一失控的一次便是当日抢杀湛岚,如今又被王爷撞见我深夜与若水拉扯,谁知道是不是正好撞到了王爷的忌讳?
"王爷。"若水卑躬屈膝地跪倒,我方才注意到他竟然连鞋都没穿。
夜色中王爷乌黑的眸子极为闪亮,带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见若水跪倒,王爷凌厉的眸光方才稍稍敛去,凉凉说道:"叫你滚便连鞋都不穿就‘滚'出来,伺候本王就这么叫你恶心厌恶?"
两只鞋被王爷拎着扔了出来,若不是如今王爷的怒气有一半是冲我来的,我倒真想笑。没想到王爷这么急匆匆一身单衣就跑出来,居然是替若水送鞋来的。
若水静静道:"是若水伺候不周。请王爷责罚。"
原以为王爷的口气就够冷的了,未曾想若水比王爷还要波澜不惊。只他刚刚说完呼吸便又在瞬间急促起来,王爷面前他自然不敢失仪掩面,几声浓重地咳喘之后,鲜血便顺着他嘴角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既然受伤,为什么不吭声?"王爷冰冷的声音稍稍压低,带着几分薄责。
若水摇头道:"身体并无不适。也未与人交手。只是受不得旁人碰触......"
希奇古怪的症状,连自诩次等神医的我都闻所未闻。王爷示意我替若水诊脉,我掐着他腕脉半天也没发现出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得朝王爷摇摇头。
熟悉的压力在如今缓慢积郁着,越发逼人。王爷眸色冷郁地盯着若水,就在我认为王爷会盛怒发作地一刻,王爷声音却是淡淡的柔和:"茗儿,你扶若水回暖阁--本王倒是很想看看,本王究竟算不算‘旁人'?"
心知若水今夜是逃不了了,我硬着头皮去扶若水。未料若水竟是一反常态地坚决起来,并不理会我的扶持,挺直身形,静静道:"若水今夜只怕不能侍寝。王爷恕罪。"
见若水坚决的样子,王爷竟然莞尔一笑,说道:"逗你好玩呢。既然话是你说的,本王便没有不信的道理。下午见过拜月教和销魂谷的人,被暗中下了手脚也未可知,让茗儿细心看看,应该找得出一些蛛丝马迹--还不进屋来?外面冷得很,别着凉了。"
王爷的喜怒当真不是我们做下人的把握得了的。虽心喜王爷并未生气,然而王爷的奇怪情绪也让我有些心惊,王爷待若水一向苛刻,到如今一反常态地温柔细致,实在叫人有些难以置信。
或者,是王爷刚刚痛别了瞳拓,如今便更加珍惜眼前之人了?--这倒是个好兆头,照此看来,王爷心中还是有着瞳将军的吧?得空去见见瞳将军,把这事告诉他。
扶若水在床榻上坐定,我一掌抵住若水百汇穴,灵识真气便灌入他体内,细细探查着身体各处。灵识术是暮雪教的密技,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原本可以调阅暮雪教内任何典籍,幼时我便对医术极有兴趣,若水那时也不过七、八岁大小,便将灵识术的秘籍偷偷拿给我看。
灵识真气修炼起来极为复杂困难,很多医者纵然拿到灵识术秘籍也拒绝修炼,我当时则是觉得反正无聊,修着权当打发时间,这么多年来,终也小成。如今头一个便用在若水身上,也不枉他幼时一场辛苦替我偷秘籍了。
一点灵识在若水体内走了个来回,终于隐隐发觉了不妥。凝神敛气收回手掌,若水缓缓睁开眼,却见王爷蹲在床边,手中捏着一条温热的毛巾,在替若水暖脚。而若水脚边就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暖炉。
还未来得及诧异,王爷已顺手将毛巾递给了若水,示意他自己动手,问道:"怎么样?--如此怪异症状,应该不是蛊毒吧?"
"若我没料错,应该是诅咒。"脑海里浮现出紫娑横死的景象,血腥得有些令人作呕,"若水吐血不是因为受了碰触,而是强用先天圣力压抑诅咒的结果--若水,王爷碰你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若水静静望了我一眼,又望向王爷,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嗜血之气上扬。"
"紫娑临死前应是用生命做代价下了诅咒。咒是下在若水身上的,针对的却是王爷。一旦王爷靠近若水,若水便会嗜血失性,动手弑君。只是紫娑没想到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体内含有先天圣力,可以压制邪恶诅咒凶残。"
我偷偷打量着暖阁中破碎的瓷瓶和凌乱的被褥。如此说来,应该是若水受诅咒对王爷起了杀意,动手之时摔碎了瓷瓶。若水脸上的掌印既然不是王爷打的,那自然就是他察觉到自己失去理性,自己将自己打醒时留下的。
"不过销魂谷的人当时也在,所以也不排除诅咒是万俟霈所下的可能--但是如此恶毒隐秘的诅咒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施用的,所以还是紫娑以生命献祭拜月始祖的可能性比较大。"
听我罗嗦了半天,王爷静静插言道:"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这个是诅咒耶。不是蛊,也不是毒,下咒之人已死,如何破解?--好吧,我承认我是次等神医,我承认我半吊子,我承认我懂的东西基本上都只有一半,我承认我对诅咒只懂这么多了。
说到诅咒,若水懂的应该比我要多才对。我将目光向若水移去。
若水却一直静静垂首,并不说话。王爷见状便知道一时半刻找不出救治的办法了,示意我取过若水的厚实狐裘,替若水披上,柔声道:"回去休息吧。也无须太过担心了,以后不碰你就是--茗儿,你送若水回去,顺便唤月池来。"
月池是目前王爷最喜欢的侍妾,长得漂亮自然不必说了,招人喜欢的是她那一身清爽干净的气质,为人甚是善良可爱,笑起来便像是风中的泉水一般,叮叮咚咚十分欢快。
若水穿戴整齐便朝王爷施礼告退,我跟着他出去,见他仍是面色沉静,仿佛遭受诅咒的事并不让他担忧。转出墨竹居,他忽然停住脚步,淡淡扬声道:"谢谢你。"
恩?谢我做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淡淡道:"其实,只要制住我武功,强迫我习惯与王爷碰触,诅咒无法实现,就会自动破除。你看过灵识术秘籍,不会不知道这些。"
呃......是吗?灵识术里有记载这个?怎么我都没看见过?
"无论如何,谢谢你,茗姑娘。"
若水说完这句话,便踏着一地月光,萧然离去。我傻傻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你别把我想得那么美好,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给我一千二百个胆子也不敢骗王爷......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子了,王爷也没有生气,我还是装着不知道吧。反正,若水似乎真的很讨厌侍寝呢。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加快脚步向月池姑娘的住所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我说你个若水,好歹我也帮你忙了(既然他谢我,那就算我帮了吧),你怎么还好意思让我替你守夜啊?素来只有你侍寝,才要我守夜的耶,你不侍寝也要我守夜,太欺负人了吧?
可惜若水已经走了老远,根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算、算了,那小子刚刚吐了不少血,脸白得跟鬼一样,不倒下去就不错了,让他守夜,只怕还要劳动王爷半夜爬起来,替他召太医。
下弦月,月色昏暗。
整个墨竹居仍是安静得吓人。将月池姑娘送进了暖阁,我披着斗篷坐在弱柳之上,暗暗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偷懒,将今夜的瞌睡补回来。
忽然间想起那个傍晚,被莫采儿打得半死的少年湛岚。大约是对销魂谷的亏欠,王爷在离开销魂谷时,将湛岚和萧澜都留在了销魂谷,依销魂谷的医术,要治好他被我挑断的手筋应该并不困难吧?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就如此残废,实在有些可惜呢。
想起销魂谷,自然就想起了白天所见的万俟霈。一直知道穆亲王有一名影侍,和我这个王爷的影子侍女不同,他之所以被成为"影侍",是因为他一直在阴影中保护着穆亲王。
如今看来,他对穆亲王的感情只怕就和弹词小说里说的一样,什么海枯石烂、冬雷震震的吧?穆亲王风光得意之时,他潜身暗处,默然守护;穆亲王失势落难,他便挺身而出,持剑相护。既不问他是否丧失富贵权势一无是处,更不问他是否才容凋残命如纸灯,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他,护着他,要他活下去,这,才是人世间最最可怕也最最难得的爱吧?
王爷说,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天生不能去爱人的。他不许若水爱,所以他杀了燕柔之后,又杀掉了若水的爱情。他舍弃瞳将军,是否也是因为,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对瞳将军的感情了呢?
那南院花间醇酒的香气,是否就是王爷察觉自己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的明证?--他,根本就舍不得杀瞳将军。
由着自己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已然亮了。
打着呵欠等若水来,已然开始怀念软绵绵的床和热乎乎的被窝了。翻身跃下地,舒展着筋骨,脚步声传来,转身,看见的却不是若水,而是--瞳拓?!
"瞳将军?"我瞪大眼睛。
瞳拓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神色清冷,气质凛冽,长发随意挽在身后,见我劈头便道:"王爷醒了么?"
见他急匆匆的样子,我也知道玩笑不得,道:"还在睡呢。昨晚折腾了大半歇--瞳将军有事么?"
他昨天跟着回来不是就一直住在王府?能有什么事急成这样?话还未说完,若水便也来了,与瞳拓一样的疾步如风。见我与瞳拓站在院中,便知道王爷还未起身。
说起来瞳将军虽爵位被削,但位份仍然比若水高,若水便恭敬施礼道:"见过瞳将军。"
瞳拓忙阻了他,道:"你我老朋友了,何必如此拘礼。若水,适才我接到密报,彩云峡粮库被烧--那里可存着远东军最后备用的粮草啊!彩云峡被烧,朝廷粮草又迟迟不发,这仗可怎么打?......"
尽管被革职,说起东北战局,瞳拓仍是忧心忡忡。若水手里捏着一封未拆封的急报,正是湛蓝色的包裹,如此说来,里面要报的必然就是彩云峡粮库被烧的事情了。
若水不动声色地望了瞳拓一眼,显然,瞳拓虽人在京城,却还能对东北战局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这样的人脉本事让若水很有些吃惊。
以王爷的听力,院子里的一举一动显然都逃不过他的掌握。暖阁大门吱呀打开,穿戴整齐的月池姑娘盈盈走了出来,福身道:"王爷已经醒了,请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进屋去说。"
瞳拓与若水刚刚踏进暖阁,月池便笑嘻嘻地绕到我身边,道:"茗姐姐,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待会王爷又赶我出来呢。伺候洗漱穿衣便拜托给你啦,月池先告退了。"说着便笑盈盈去了。
或者,王爷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有如此的自知之明,从不恃宠而骄吧?......呃,我这个没大没小的大大丫头,应该才是摄政王府里最不知进退的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