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抬起脚又缓缓落步,相机晃了一下。就在这时,方才还抬着头的麻雀突然躬身,鸟喙啄着地面,有一束光恰巧落在它的身前,仿佛这个小家伙正在衔着光漫步。
郑青云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利落地向下摁快门。
“首战告捷!”郑青云直起身拍手,“我就知道相机给哥准没错,第一张就拍那么好看。”
麻雀闻声一惊,扑腾着翅膀飞到树枝上,抖落几片叶子。
我哭笑不得,这还拍起马屁来了。
郑青云按住我的手时,我也正准备按快门,我们两个仿佛心灵相通,选择了同一个时刻,然后一同拍摄了这张照片。
他的手掌干净而暖和,没有茧子。我恍惚片刻,想知道他的手背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郑青云没察觉,走在我的前面,说:“相机你拿好吧,想什么时候拍就什么时候拍。”
我望着他的背影,他宽腰窄背的,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我们先去了那家扎染店,很快挑了条长裙便离开。古城里游客比前几天更多,大概是雨水让人们在家里沉闷了几日,都趁着艳阳高照出来透个风。
一个扎着彩辫的小姑娘站在街对面的茶馆门口,约莫六七岁,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铜铃似的,目光黏在游人身上,好奇地打量。
茶馆老板娘站在柜台后招呼她:“妞妞,进来一点,外面人太多了!”
小姑娘不理她,兀自将手指放在嘴里,乐呵呵地笑,嘴角溢出点涎水。
这姑娘……是不是有点傻?
我偏过头看郑青云,发现他的视线与我擦身而过,落在那个一脸天真的小姑娘身上,饶有趣味地说:“这个妹妹挺可爱啊。”
我猜想他会有所动作:“你想干嘛?”
郑青云说:“没什么,就去逗逗她,再偷偷和她拍张合影,好久没看见眼睛那么大的小女孩了。”
“哥,子骞?”郑青云朝我使了个眼色,向卖棉花糖的小贩走去,“你看着办啊。”
我心里冷笑一声,什么看着办,我才不助纣为虐。
然而想了一想,这个不算助纣为虐,顶多算是帮助他人完成一己私欲,还只是个逗逗可爱小姑娘的单纯愿望。
帮的是郑青云,郑青云也不算“纣”。
这么一想果然舒坦多了,我挺直腰板跟上去。
郑青云买了串棉花糖,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拿着糖在她鼻尖下晃:“小朋友,想不想吃糖?”
怎么那么像小红帽的狼外婆呢?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棉花糖,眼睛都不眨了,盯了几秒后又巴巴地看着郑青云,虽然没开口,但脸上写满了“我想吃快点给我吃”。
郑青云不满意,将棉花糖拿得离自己进了些,哄道:“你叫我一句哥哥我就给你吃,好不好?”
多大的人了,还那么幼稚呢。
我翘着嘴角看大朋友和小朋友蹲在街上聊天,余光瞥见茶馆老板娘在招待完客人后朝门口走来。
为了不让郑青云被当做人贩子,我只有硬着头皮去解释。好在云南人朴素热情,没有警觉得草木皆兵,反而想拉着我们到茶馆里坐坐。
我婉拒了老板娘,回头看见大龄儿童和小姑娘打得火热,相谈甚欢。
一串棉花糖已经被咬得只剩下一半了,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一只手拿着棍子,另一只手摆弄彩辫给郑青云看:“哥哥,这是我婆婆给我编的!”
郑青云趁机摸了一把小姑娘粉嫩嫩的脸蛋:“好看,像花仙子!”
我举起相机,拍下女孩满头的彩辫和郑青云的笑脸。
我捧着相机看了许久。郑青云应该很喜欢小孩子吧,不然怎么会笑得如此真情实意。将来他有了女儿,会不会长得很像他,也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和两瓣微笑唇?
郑青云一定很宠她,天天给她买棉花糖。
我恍惚间又想到自己,每次我在幻想郑青云的未来时,总是会顺带捎上自己的未来,仿佛我们冥冥中有某种联系,但我想不通。
我是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的,也许将来会领养一个,但我不是很喜欢小孩,所以这也说不准。
养一个小孩太难了,要将他扶养成人,供他吃喝,教他道理,只有郑青云这样温柔体贴的人能做一个好父亲吧。
我心尖上冒出一点酸水,滋味不太好。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叫喊,音量不大,但是足够让我回过神来。
小姑娘抓着辫子撅着嘴在和郑青云说什么,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地眨眼睛。我上前一步,看见她手握住的地方辫子散了,变成三股松开。
郑青云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单膝跪在地上,接过小姑娘的辫子重新编:“别难过,哥哥会编辫子,保证和你婆婆编的一样好看。”
他的手艺真是不错,方才那条辫子已经散了一半,不多时就在他手里恢复原状,松紧合适。
阳光在他的眼睫上跳跃,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浅笑,小姑娘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嘴咧得像月牙,嚷嚷着:“哥哥好厉害!”
我站在侧面,蹲下来拍照,依旧没叫郑青云。
摆了姿势反而做作,不如现在轻松自然。人造的园林哪里有天然的草木生动?
我们把小姑娘送回茶馆才离开,走了五十米,郑青云突然一拍脑袋:“糟了,忘记和那个小妹妹拍照了!”
我悠悠地说:“我给你们拍过了,两张。”
郑青云感激地冲我笑:“怎么没喊我?”
我将照片调出来给他看:“这样挺自然的,我觉得没必要喊你。”
郑青云仔细看着两张照片,看了十几秒,感叹道:“唉,这么一看,我长得也不赖。”
我第一次听他夸奖自己相貌,噗嗤乐出了声。
我问:“你好像很喜欢小孩,是喜欢长得可爱的,还是性格好的?”
郑青云摆摆手:“小孩就和小狗一样,光逗逗就很好玩,好看的更容易招人疼罢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哪有你这种人,把小孩和小狗相提并论。”
郑青云耸了耸肩:“小孩有时候挺麻烦的,要是像我小时候那种,恨不得翻了天,不知道有多闹腾,还不如小狗可爱。”
真看不出来,现在的郑青云大多数时候都心平气和的,没一点孩子王的影子。
他眼珠一转,看向我:“不过要是像哥这种,我觉得就挺好,省事还优秀,谁不愿意养?”
我挑了挑眉:“你仿佛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
“猜的,”郑青云摊开手笑道,“别介意,我是在夸你讨人喜欢。”
我怎么会介意,我甚至觉得他在暗示我是他喜欢的类型。
心尖上那点酸水都变了味,甜腻腻的。
我在高兴什么,因为他一句玩笑一样的褒奖?
但即便知道这不合常理,我还是没有用钻牛角尖一样的思考来打断自己莫名其妙的快乐。
我觉得我开始依赖他了,他的喜怒牵动着我的情绪。
这有点危险,可我喜欢在危险边缘试探。
茶香味飘了很远,清冽而微弱,郑青云吸了吸鼻子,说:“子骞,我们找点喝的吧?”
我说:“去茶馆坐坐?”
郑青云摇头,环顾四周,指着一家装饰风格清新的店铺说:“去那里吧,奶茶咖啡都有。”
他俩太甜了,我可太喜欢这种普通但可爱的生活了。
第12章
“老板,来一杯拿铁,再来一杯——”郑青云看向我,小声叮嘱,“喝点热的。”
我说:“再来一杯热牛奶。”
这家咖啡馆只有一层,五张圆桌,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个细颈花瓶,插了两三枝不同的花。我们桌上的花有两朵,一朵白色,一朵粉色,我依旧不知道它们的品种,更不好意思再称呼其为野花,于是问郑青云:“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郑青云轻轻捻着白色的花瓣,说:“这是波斯菊,云南和四川都有很多,我平时会做成花束卖,卖得也不错。”
他将花瓶转了个面,手指点着瓶身上的纸条,说:“因为很多人喜欢波斯菊的花语。”
我凑近了去看——初恋,自由,纯洁,永远快乐。
“平时你的店卖得最好的是哪种花?”我问。
“自然是玫瑰,”郑青云说,“红玫瑰,白玫瑰,偶尔还有蓝色妖姬,看顾客运气好不好了。”
我说:“照顾那么多花,你一个人很累吧?”
郑青云盯着波斯菊的花蕊,笑说:“还好,干这行不用强制上班,挺快乐的。”
拿铁和热牛奶端上来,老板提醒我们当心烫,说:“可以先逛逛店子,大概五分钟到十分钟后就可以入口了。”
郑青云指着身后一面墙:“是那儿吗?”
老板笑着点头:“顾客都喜欢在那里留言,基本上每个人都写过,我从没撕掉,所以攒了很多。”
我望向那面墙,上面贴满五颜六色的便签,纸条粘了一个角,羽毛似的飞扬在空中,摆成心形,一面白墙被点缀得灿烂斑斓。
我和郑青云走过去,桌上摆着彩虹色的便签纸,旁边放了支灌了黑墨的钢笔。
“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学校也有这样一个留言区,”郑青云抬头望着墙上的纸条,背着手说,“只不过学生野蛮,没那么多讲究,提笔就在墙上写字,见缝插针,白墙都变成黑的了。”
我也想起我的高中:“我读书的时候学校没有这种东西,但我们学校后门有个奶茶店,四面墙上都贴满了我们学校学生写的表白,可壮观了。”
郑青云有了兴趣,看向我问:“那看的人找得到给自己表白的吗?会不会留姓名?”
我抚摸着墙上的便签,盯着其中一张字很好看的,说:“会,只不过留的是昵称或缩写。”
郑青云眼中好奇的光更甚,于是我想了想,和他多讲了些:“我在念高二的时候,学校里就传了一个故事,说一个高一的学妹暗恋高三的学长,不敢当面表白,就在奶茶店的留言墙上写自己的小心思。”
郑青云专注听我讲故事,一声不吭,一双明亮的眼盯着我,忍不住了才眨一下。
我起了坏心,停顿须臾,瞥了他一眼后抿起唇,做出一副无意讲下去的模样。
“然后呢?”郑青云急了。
我挑了挑眉,声音玩味:“你猜?”
郑青云:……
“哥,我错了,”他摊开手,哭笑不得,“以后都不猜了,行吗?”
我捉弄够了,不再吊他胃口,继续道:“那学妹表白的时候写了学长的全名,但留自己的名字时写的是拼音首字母缩写。纸条被学长的同学看见了,就摘回去给学长看,学长一看是给自己表白的,再一看那署名,乐坏了。”
郑青云快速抢话:“他们两情相悦?”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悠悠地说:“这个故事还要曲折一些。”
我正要继续讲这个曲折的故事时,老板插话道:“二位,拿铁和牛奶可以喝了!”
我和郑青云回到座位上,啜了口热饮暖胃。还未等郑青云开口催促,我就放下杯子说:“学长也暗恋一个高一的学妹,恰好是那个班的,一看名字缩写,不就是心上人吗,赶紧等到晚自习下课去找学妹修成正果。”
郑青云蹙起眉,指关节轻轻敲着圆桌:“这不就是……难道还能横生枝节?”
我点点头,像个摇头晃脑的说书人:“可惜那个班有两个姑娘缩写都是mcx,和他表白的那个,并不是他暗恋的姑娘。”
郑青云愣了两秒,遗憾地说:“两个人都很可惜。”
“不,”我神秘地朝他笑笑,“学长找到了暗恋的学妹表白,没想到另一个mcx也对他有意,最后就成了。写纸条那学妹无意促成一对,自己还单着,听说一单就是三年。”
正在喝咖啡的郑青云闻言噎住,一双眼瞪得浑圆,不住咳嗽,脸憋成猪肝色。
“诶你这人,”看着他一副可怜样,我却无比想笑,“你慢一点。”
郑青云半天才缓过来,眼泪都咳出来了,声音弱弱:“卓子骞,你说话能不带大喘气吗,这一波三折的,喝口水都喝不安稳。”
这是生气了?
我含笑对上他幽怨的眼,生出一点畸形的快感。
我心里住了两个小人,一个在严厉谴责我欺负郑青云,一个在暗暗怂恿我再欺负得狠一点。
我摇摇脑袋,不能想了,再想就要精神分裂了。
“我错了,”我软下来道歉,“你还想打听什么,我知无不言。”
真疯了,我竟然为我说话喘气道歉。
郑青云挑了挑眉:“我还真有个问题要问。”
我握着玻璃杯的右手松了松,几不可见地勾了下食指。
郑青云凑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哥,你有没有找到给你表白的纸条啊?”
真八卦。我摊开手:“我也想有,可惜没有。”
郑青云满脸写着不信,我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其实是有给zzq的表白条的,但是本着学校一定有很多zzq的理念,我十分坚定地认为它们与我无关。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半晌收回眼神,笑着叹道:“真不知道你们学校有多少好男人。”
“嗯?”我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如果我是女人,我现在就巴巴地贴你身上了,但你居然说你没被女孩暗恋过,”郑青云挤了挤眼,“不过如果我是女的,也就不可能和你一起旅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