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城里有名的富豪人家有两户,而秦家只是刚刚来到这里几年的外人,尚且还排不上榜。
今夜是两大富豪中的刘家给他们的独生子庆生,一时间排场大到让人咋舌的地步。
灯火辉煌自是不必多说,单看那上门庆贺的人数就已经可以看出刘家在北溟的地位之高以及人面之广。
秦倦飞把贺礼交到门边侯著的仆人手上,跟著人流进了大门。
秦家在京城的地位和刘家在北溟的地位并无差别,但是却不曾这麽铺张过,秦家老爷子在世时最常教导他们的就是"财不露白,树大招风"。受这样的家训影响,秦家上下对人待事都是能简则简......现在看了刘家这声势,秦倦飞打从心底觉得先父说的话果然没错。
摆这麽大的场面,不就像在叫强盗宵小之类的来抢来偷麽?
眼看著没人注意自己,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安安静静打量大厅内那些人的逢场作戏。
很多时候看一些事情,离得越远也就看得越清楚。
就像秦倦飞现在独自坐在一边看厅里的人互相吹捧,那些人脸上虽然带著笑容,但是心里打的什麽主意,却也是在他们的言谈之间悄悄地就泄露了出来。
丑陋......
哪怕自小学的知识都说是人性本善,秦倦飞却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拿来欺骗自己。
往暗处再缩进去一些,就怕有人认出他是秦家的三公子而跑来套关系。
大哥他们每天要和这样的人周旋也难怪要麽变得冷冰冰的,要麽就是圆滑世故得让人看了伤怀。
只是有钱就已经这样,有权的人那日子想必更难熬吧......
秦倦飞专心沈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致於他没有听到自己正在想的那个人进厅来时的通报声。
大厅里面因为段岳尧的出现而迅速安静下来,人人都盯著这个传闻中最年轻也最出色的北溟将军。
早已习惯了这样突来的寂静,段岳尧随意扫视了厅内的众人一眼,却在角落发现了一个特殊的身影──那人缩在烛火昏暗的角落里,就像刻意要避开别人的注意一般。虽然说刘员外家独子的寿宴应该是不会有可疑人士能够混进来,但是那人连看也不看自己这边的行径还是让段岳尧多了个心眼。
本来他打算走过去看个清楚,中途却被热情欢迎的人绊住了步伐,很快就把这个小小的插曲忘到了一边。
段岳尧一般是不会接受别人的邀请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务实的人,对於宴席之类浪费时间金钱的事情很是不感兴趣。但是刘员外时常资助北溟军的军资,且也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所以他也只好卖对方一个面子。
那刘员外顶著个大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身体在宾客的身影之间往来穿梭,见段岳尧今天肯赏光过来,顿时福气的脸上笑容更甚。
唉唉,虽然表情之类太过冷峻,可是段岳尧却真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呀,他若是有女儿,必然想尽办法也要把她嫁到段家去。
心里盘算著怎麽请段岳尧多多提拔照顾下自己那个不孝子,刘员外这才想起今天自己让人请来的另一位贵客。
只见他那双小小的眼睛里面精光毕露,在人群里面搜索起目标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注意到正给自己敬酒的这人的异样,段岳尧难得好奇地问了一句:"刘员外,发生什麽事了麽?"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是有什麽事放不下一般。
"若是有事大可去忙,不必在这里招呼我。"
听了这句话,那圆圆的脑袋迅速摆起来。
"不是不是,草民只是在找一位客人而已。"没想到会走神到被别人发现,刘员外笑得有些尴尬。
"找人?"
"是......秦家的三公子今天应该也受邀了才对,但是草民从刚才就没见到他的人......"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刘员外混迹商场数十年却已经发现了秦家的潜力之大,当然是要趁早拉拢。
段岳尧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
他之前并不知道秦倦飞也来了这里,如今既然晓得了,那麽先前看到的那个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面的人是谁就不作他想。
三言两语打发的刘员外,段岳尧站起身来在大厅里面搜寻。
真是浪费资源啊......
秦倦飞在刘家的庭院里面闲逛,越逛就越是忍不住要感叹。
这刘家院落里布置的假山盆栽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却不知道是经过了谁的手搭配,竟然配到让人觉得惨不忍睹的地步。
对於园林多少有些研究,秦倦飞是越看越想把布置这个庭院的人拉出来看看到底长什麽样。
信步徐行,前面大厅里面的欢声笑语到了这里还能隐约听见。
秦倦飞却比旁人多留意了一点,那就是今天这席寿宴的主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
虽然奇怪,但他也不好直接去问刘员外,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互相体谅吧。
旁边跟著秦倦飞的仆人见这位公子又开始走神,忍不住摇头──又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主啊......想他家的少爷也是......
散步间,秦倦飞忽然听到了点不寻常的响动,正要过去看时却被忽然冒出来的人留住了脚步。
段岳尧。
隔了一段距离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刘家的水池边,虽然光线暗淡看不清那人的脸,秦倦飞却还是能肯定对方就是段岳尧。
本来还惊讶他怎麽会在这里,後来转念一想,北溟这里有什麽喜事谁第一个要请的不是段岳尧这个北溟之主?他出现在这里又有什麽可以奇怪的呢。
神志还在离开或不离开之间游离,那边却也已经发现了秦倦飞的踪迹。
"好久不见。"
段岳尧走过来时随口丢下的这句话,竟像有些埋怨一般。
秦倦飞听了有些意外──好久不见?他可是才离开段家两天,而且就算算上之前没能见面的时间,那也不是他的错吧?
心里微微抗议对方的语气,场面上他依然只好笑著答是。
段岳尧却不喜欢秦倦飞这副恭敬的样子──他知道这个人温和文雅的皮相下面有的是叛逆的灵魂,所以就更不喜欢对方披著面具对待自己。
段岳尧身边口是心非的人不少,他从来也没放在心上过,只因为知道那是为人处世不得不用的手段,但是他却不喜欢那些对自己口是心非的人里面多一个秦倦飞。这个男子该是像明镜一般,照出世人所不敢讲,不愿讲的事情才对。
秦倦飞迎著对方那双有些责备的眼,一时间竟变得迷惑了。
为什麽,段岳尧看自己的眼神竟像有些失望?又为什麽,他看了对方这失望的眼神,会跟著觉得有些痛心?
两个人默默对望著,一边的刘家仆役却是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而先行离开了。
"特意来参加别人的寿宴却不呆在大厅里不太好吧?"
被对方沈默著盯到心里发毛,秦倦飞笑得有些僵硬地说。
"这句话我也原样送还给你。"以一种闲适的姿态负手而立,段岳尧光是站著已经显示出他的卓尔不凡。
被他堵得没办法再还嘴,秦倦飞不禁暗自思索面前这个男人什麽时候也擅长於和人辩论了。
"不说不代表我不会。"仿佛看穿了那个脑袋里在转著的是什麽样的念头,段岳尧声音平稳地续道。
"将军误会了。"秦倦飞浅浅一笑。
在这种地方和段岳尧争执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他们现在在说著的话题本来就无聊。
奇怪於段岳尧怎麽有空闲在这里和自己闲磕牙而不被其他人抓去灌酒,鉴於一问难保不会又给自己引来麻烦,秦倦飞只得继续保持沈默。
看著他小心谨慎的样子,段岳尧忽然有了一种想叹息的感觉。
"你不必这麽毕恭毕敬地对我。"
心中的想法不知怎麽著就化为了言语冲出口,等他发现自己说了什麽已经太迟。
深沈目光对上秦倦飞愕然的眼神,段岳尧本来想收回前言的念头就在这麽一瞬间被打消──脑海里面刹那间闪过的却是端阳节那天夜里秦倦飞有些慌乱有些无措,却绝对轻松的表情。
难道他们就不可以再像那天一样相处?
段岳尧自问自己这辈子过了这麽些年还没有过什麽特别想要的东西,但是这一刻......或者该说从端阳节那夜开始,他就想要交秦倦飞这个朋友。
虽然说敢对自己直言不讳的朋友已经有了一个韩渊,但是段岳尧知道秦倦飞却是与韩渊不同的。
"你想必也看出来我朋友很少,敢像你这样对我说实话的人我都想结识。"
本来是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思,只可惜因为不惯於说这样的话,所以言语一出反而变了调。
但是看著秦倦飞因此而放松的表情,段岳尧也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最近对自己的态度才会有些奇怪啊......
总算是解开了心底的迷惑,秦倦飞的态度也变得更随和起来。
"要直言不难,只怕说太多了会让将军不高兴,到时候我担待不起後果。"虽然是这麽恭谨的话,但是秦倦飞的语调里却是调侃居多。
段岳尧听了也不动怒,平静如常。
"我许你随意说话不必掩饰。"
此语一出,已经是段岳尧很大的破例,秦倦飞本来想借著这个机会把自己以前一直想对他提的意见说出来,却被忽然冒出来的一群人给打断了。
"段将军,秦公子,原来您们在这里,都找了您们大半天了,哈哈。"
今天做东道主的刘员外听了刚才奴仆的禀报总算是寻到了人,一边擦著额头上的汗一边使眼色让其他人帮忙把这两个躲在花园里大半天的贵客拉进屋去。
"既然来了就再赏老身一点面子,进屋里喝点水酒吧,这花园里面夜晚风也不小,著凉就不太方便。"最主要的是让人看了他那不肖子的"杰作"实在是脸上无光啊......
被一群人热情地抓进大厅,等秦倦飞回过神来时已经和段岳尧隔了好一段距离。
勉强笑著尽量拒绝旁人的敬酒,第一次应付这种局面的秦倦飞渐渐感到有些吃不消。
虽然说偶尔他也会在月下花前备上一壶美酒慢慢品,但是那毕竟只是小酌怡情,哪里比得上这些人的劝酒伤身?
就在他苦於没有借口离开时,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段岳尧已经替他挡起了酒。
有些愕然有些感激,秦倦飞看向段岳尧的目光夹杂了点复杂的神色。
"怎麽你家是做生意的你却这麽不济?"
段岳尧的低语本无恶意,听在秦倦飞的耳朵里却还是有那麽点不舒服──只可惜他也无言反驳。
仔细一想,自从彩云的那场意外发生以後家里人都对他很照顾,明明是个大男人却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了不少人,如今一回忆还真是脸上无光。
"别想太多。"
眯起眼看秦倦飞变得有些黯然的表情,段岳尧发现眼前这人有一种钻死胡同的习惯。
即使旁人没有多余的意思,但是秦倦飞律己甚严的个性却让他很多时候都会忍不住多想,然後就以自己想象的结果来约束自己,最後就越变越沈默。
被点破心中所想的感觉不太好受,秦倦飞低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麽?"刚刚又接下一杯酒,段岳尧一时没听清他的低语。
"没事,只是感谢将军帮忙而已。"总不能说自己刚才嫌他管太多吧?
秦倦飞端起完美无缺的笑容,这时候才确信商人的血统果然会遗传,即使他不做生意在骗人这方面却也依然存在著天赋。
"不必感谢,因为一会就有你要忙的。"段岳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不详细说明一会要秦倦飞忙的是什麽事。
迎著他的眼神,秦倦飞有一种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青蛙的错觉。
又过了半个时辰,当秦倦飞拖著某个醉倒的身影往刘家门外走时总算是知道了所谓的"有你要忙的"这件事指的是什麽──他只当段岳尧豪饮有酒量,却不想这个人只是酒劲来得慢而已。
而段岳尧之前所以会帮秦倦飞挡酒,是打著与其两个人都醉倒,不如留一个清醒的人送喝醉的自己回去这样的打算。
所以其实秦倦飞一点都不必感激他。
其实段岳尧防人之心很重,所以举凡像这种喝醉的样子目前见过的也就韩渊和几个心腹而已。
原本韩渊一直扮演的就是等硬撑的段岳尧醉昏以後送他回家的角色,但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他今天没来,那送醉鬼回家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秦倦飞身上。
段岳尧很信得过自己。
从对方的行为里面读出这样的讯息,配合上现在的情况秦倦飞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把段岳尧塞进门外等待的马车中,他本想就此告辞,却因为临行前看到段岳尧那双迷茫的醉眼而打消了主意。
让现在这个模样的段岳尧单独回去,即使有车夫在也不放心。
秦倦飞虽然不认为有人胆子能大到在北溟城里面对段岳尧动手,也不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遇到万一有人动手的情况派得上用场,但是毕竟该尽的心应该尽到。
所幸段岳尧没有一般喝醉的人常有的那些毛病,他醉了就醉了,不吵也不闹,上了马车就乖乖坐著,平日里清醒时那冷冽得让人畏惧的威严此刻早就不复存在。
秦倦飞看著对方半闭眼睑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想法如果被段岳尧知道怕是要尸骨无存──因为他竟然觉得,这个男人喝醉了以後和他的儿子根本没多大差别,都是一样的......咳,可爱。
神思恍惚间马车已经停到了北溟将军府门口,秦倦飞挥开已经缠绕上自己的倦意伸出手推了推段岳尧。
却不想就这样被对方忽然拽住了手!
第六章 坦诚
"飞霞......"
从段岳尧的嘴里,模糊地吐出了一个女子的名字,止住了秦倦飞本想抽回手的动作。
他有些微微发愣,现在的情况可以说就算再给他一百次机会重来他也无法预料到。
平日里只知道段岳尧为人严谨少有感情,谁曾想到他心里竟也有眷念的人?只不知道谁那麽幸运,竟能让段岳尧一直念在心里,直到喝醉了才肯叫出来。
也许......是一场苦恋吧......
眼见著段岳尧看著自己的眼神里面有那麽一丝淡淡的苦,秦倦飞纠正他错误的打算也就这麽被否决掉。
即使被人说好笑也好,他无法看著平日里那位气宇轩昂的北溟将军露出失意落魄的表情,更不希望让他难得放纵自己一次做的梦都被人打碎。
没有借著机会探问段岳尧此刻念著的那个人是谁,秦倦飞伸手扶起对方有些摇晃的身子。
"到家了,我送你进去。"
看来今夜段岳尧当真醉得不清。
差点被对方蹒跚的脚步连累摔倒,秦倦飞的脸上因为要用力支撑对方而泛起了些许的红润。
守门的侍卫见来的是这两个人也就没有多过问地让了路。
他们本来想要接替秦倦飞把段岳尧扶回府,却没想到会被段岳尧一把挥开他们的搀扶。
段岳尧的眼睛里面依然弥漫著一些酒气,但是看著侍卫们的目光却和平时一样严厉,甚至更加冰冷。
他不许除了秦倦飞以外的人碰自己。他甚至是强拉住秦倦飞的手以防对方离开。
人说喝醉的人都像小孩,今天一见怕是没错。
秦倦飞有些叹气有些认命地继续拉著段岳尧两个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进门。
九曲回廊,夜露正重,偶尔能听到夜虫的鸣叫声。
秦倦飞扶著段岳尧,除了感觉到累以外,更觉得有些尴尬。
男人有些灼热的呼吸就在自己耳边起伏,虽然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但那偶尔无意识拂过自己耳畔颈间的唇还是让秦倦飞尴尬得想就这样把段岳尧丢在原地不再搭理。
好不容易到了内苑段岳尧的房间,耐心被磨得差不多的秦倦飞直接把那个大负担丢上床去,也没心思帮他脱鞋换衣。
也是因为段岳尧现在神志不清,否则秦倦飞绝不会放任自己显露本性如此放肆。
给那个躺在床上微微呻吟的男人倒了杯水,手要撤回时又被拽住。
这次却是无论秦倦飞怎麽挣扎也甩不开段岳尧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