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地长叹一声,他努力伸长没被制住的手给自己拉来一张椅子。
至於段岳尧口里呢喃的短促话语,不必细听也知道必然是先前从他嘴中无意识吐露的那个名字。
秦倦飞以没被握住的左手支住下颌,静静地看段岳尧纠紧的眉头。
"我还是应该告诉你认错人了吧?"现在时间已经不早,自己来段府也没有向店铺那边通报过,再不回去怕是要让其他人担心。
秦倦飞试探著站起来,本来已经闭上眼睛的段岳尧却因为感觉到他起身之势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飞霞......别走。"他睁著迷梦醉眼,只能看到面前一个消瘦的人影在缓缓晃动著。
那身影身上传来的淡泊之气,却有几分与他的亡妻相似。
"你为什麽说......我不懂情......"
秦倦飞低下头,这才听清楚段岳尧低低的声音在述说著什麽。
不懂情......段岳尧的确不懂情......如果是在这夜之前,秦倦飞必然也是如此坚信著,可是此刻他却无法那样肯定了。
这麽看来,那个叫飞霞的女子是第一个敢直接告诉段岳尧他无情的这个事实的人了?
"你们都说我不懂情......"
好像是受了伤的孩子一般,段岳尧平日里藏著不让人看见的部分此刻全部在秦倦飞面前展露了出来。
"为什麽我要懂情?......情为何物?"
段岳尧这个问题让秦倦飞哑然失笑,却是苦笑。
情为何物?这个问题问得好,古往今来多少人问过同样的问题,又有谁得到过答案?说到底,也只有一个人总结出一句"直叫人生死相许"的话来罢了。
不自觉的回应对方伸出来的手,秦倦飞专心感受著十指交缠间的温暖。
来自他人的温暖,果然是叫人既安心,也眷念......
"飞霞......是谁呢?"
神思恍惚间问出了自己心底的问题,秦倦飞蓦然回神只祈祷段岳尧没听清自己的话,却在迎上对方那双似乎忽然清明的眼睛後暗自叫糟。
自己果然是太容易忘了分寸,一不小心就要惹出事情来。
正在秦倦飞低头不知道要怎麽把自己刚才不小心问出的问题掩饰过去时,段岳尧却在床上转了个身,半晌才开口回答──
"飞霞......是我的妻。"
因为他吐字太过清晰,回答得太过简洁,一时间就算秦倦飞与他如此接近的距离也无法判断他是否已经清醒。
秦倦飞听了段岳尧的回答後就不再问。
他只知道自己刚来这个府上时,常听到下人们传言说这里的主人从来没有爱过他的夫人,常听到孤桐说他的爹不喜欢他,常听韩渊说段岳尧死去的妻子是这个府上的禁忌......种种现象似乎都在说著段岳尧是何等无情的拒绝了一个娇弱女子的芳心,让她含恨赴九泉......
然,真的如此麽?
若无情,段岳尧此刻为何会唤出那已经死去的妻子的名字?若无情,他怎会一直记得那个女子对自己说过的话?甚至......若无情,段岳尧为何要让他的妻曾经居住过的院落一直维持著衰败的样子?
秦倦飞忽然不相信以前段岳尧曾说过的那个理由──之所以不整理那偏僻的院落,是因为孤桐的反对。
那时候的秦倦飞对段岳尧太过不了解,所以才会一时相信了段岳尧的话,如今重新审视,却知道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
段岳尧是什麽人?他如果决定要做的事,又有谁干涉阻止得了?
想必......他只是借孤桐反对一事来顺水推舟地掩饰自己心底的情吧......
秦倦飞看著段岳尧沈默的背影,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自己的手。
叹息著站起,他弯身替段岳尧拉好被褥,这才开门离去。
本来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段岳尧,现在却觉得,或许不问比较好。这个看起来无处不坚强的男人,在感情上或许......比自己更脆弱也不一定。
看著天上朗朗明月,秦倦飞恍然间似乎看到了过去的倒影,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你要去哪里?"
段岳尧的声音忽然从身後来不及掩上的门内传出,清醒得完全不像之前还趴著呻吟的人。
秦倦飞的身形因此一僵。
回头对上对方没有焦距的视线,这才知道所有"清醒"都只是表象而已。
"夜色已深,在下也该回去了。"尽管知道用处不大,秦倦飞还是微微低了头作出恭谨的样子。
段岳尧却因此大为不满地皱眉。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态度。"
果然是醒亦醉来醉亦醒?他当真是搞不清楚段岳尧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说话的对象是谁了。
更甚者,这样礼让了他还不满意,究竟想要如何?
秦倦飞细长的眉不易觉察地皱起。
"在下一直也是这样的态度,不知将军究竟不满哪里?"难道是......秦倦飞哑然,想起早几个时辰时两人在刘家院落里的对话。
段岳尧是不喜欢他太过礼貌?
一时间没有想通对方究竟要怎样,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却已经来到了面前。
秦倦飞单薄的身形完全被笼罩到了段岳尧的影子中,更加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喜欢你叫我将军。"说著,手竟抚上了眼前人的脸。
秦倦飞愕然瞪大眼,不敢相信段岳尧竟然对自己做出这种近乎轻薄的行为来!
"将......"
还来不及发作,段岳尧已经一句话抢断。
"你叫过我岳尧的......"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些些的温柔,温柔得仿佛叹息一般。
秦倦飞仔细盯著眼前人的脸,发现的只是对方透过自己看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有的只是死人,一个段岳尧爱著,却从来没让别人知道,甚至连他本人也未必知道的女人。
他的目光因为对方飘渺的视线而迷惑了。
自己究竟哪里......像女人了?
心里专注於这个谜题,等秦倦飞反应过来唇上细微的啃噬感时,早已经让段岳尧吻了去。
"你!段岳尧!!"直想把这醉鬼踢到九宵云外,而秦倦飞也当真动了手......不,是动了脚。
虽然没有神力无敌到真把段岳尧踢飞,却是切切实实把对方踹进了水塘里没错。
气白了一张斯文的俊脸,秦倦飞这次再也没有顾虑对方地转身远走。
这一次......再也不会让段岳尧那看似脆弱的醉脸骗去!这个男人,根本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以风急火燎的速度冲出北溟将军府,那些从没见过这位西席先生发飙模样的侍卫们连询问的勇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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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夏日炎炎,小荷初展,正是风光气候都大好的时节,北溟将军府里却有一个男人近乎气息奄奄。
没人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麽,服侍段岳尧的侍女们也知道今早替将军大人更衣时他全身都是湿透的而已──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天气已经够热,段岳尧还是很没面子的......感染了风寒。
皱紧眉头忍耐著宿醉加上风寒的双重头痛,段岳尧的脸色看起来甚是不佳。
一边的韩渊小心打量著上司的模样,一时间反而不知道手上刚刚接到的消息该不该呈上去──是八百里加急没错啦,但是再急也比不上他韩渊万一成了出气筒白白死掉的危险性急吧?
段岳尧其实对於昨晚发生过的事几乎全无记忆。
他本来酒量就不是甚佳,昨晚又再帮秦倦飞挡酒,直接结果就是他这次少有的醉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
隐约的只觉得......好像见到了孤桐他娘......
想到这里,段岳尧的脸色更加不豫。
别人只道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他那朦胧的梦里却无这样相顾无言的凄美景况,而是......他居然梦到自己那一向贤淑安静的妻子一脚把自己踹进了水塘里面!!
最诡异的是,他醒来时虽是躺在床上,却是真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湿透。
情况虽然是十分奇怪,但是素来不相信怪力乱神的段岳尧却不认为自己是真遇了鬼,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那狼狈的状况和送自己回来的秦倦飞脱不了干系。
偏偏今早派人去秦家店铺找秦倦飞时却吃了结结实实一记闭门羹,让段岳尧身边的温度立时降得更低。
搓了搓自己似乎已经隐约冻僵的手臂,韩渊终於拿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英勇赴义气势开了口──
"那个......将军......"
本来他是出於段岳尧现在心情不好才用尊称以策安全,没想到反而因此换来对方狠狠一瞪。这下可好,对方的注意力是引来了,问题是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不知道还能牢靠多久了。
"什麽事?"
尽管心情不好,段岳尧却也没忽略韩渊已经等在一边半天的这个事实──若非要事,以韩渊遇到"危险"比谁都逃得快的习惯,断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承受自己的怒气。
只是那一声"将军"让他听了著实刺耳,一听就想起秦倦飞那张明明不服还要装作乖顺的脸。
瞧瞧......又走神了。
摇头感叹今天段岳尧是不是被什麽"好兄弟"附了身,韩渊努力清了清嗓子。
把手中的急报送上,他垂眼退到一边。
"早上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看样子是关於边境的消息。"
段岳尧抬起一手揉著自己的太阳穴,仔细看著急报里面所说的一切──近日里北荒的外族门派动静不小,却不知道目的为何,仔细打探下也只能知道大约与中原的某个大门派有私下的牵连......
北荒......
段岳尧微微闭眼,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听说秦倦飞之所以会请假处理家中事务,是因为原本负责北边生意的秦家老二在北荒失踪了?"
韩渊等了半天,却没想到从对方口中听到这麽个不大相干的问题。
"是,已经失踪近两月,至今依然音讯全无。"心里奇怪,他还是尽快把自己掌握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段岳尧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乍泄。
"如果我没记错,秦家的四个儿子除了秦倦飞,其他都是武学高手吧?"
难道段岳尧的意思是......?!
蓦然醒悟的韩渊抬头迎上友人严肃的脸。
"能够让这样的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失了音讯......你不觉得此事和这次北方门派的异动有所关联麽?"
听著段岳尧森然的语气,韩渊终於知道日前还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却原来早已成为一切异变的前兆。
心下警戒,说话的态度也格外正经起来。
"你打算怎麽办?"
怎麽办?
段岳尧没有怎麽办,因为在他说出打算前,秦倦飞已经忽然闯了进来。
这府里的侍卫是越来越没用了,居然让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就这麽闯进了书房重地来。
段岳尧心里虽然想著要如何处罚属下们,但那毕竟都是打发了秦倦飞以後的事。
"有事?"之前特意差人找他却被他以身体不适拒绝了,如今却又自己跑来,难道是忘了自己现在本来应该"卧病在床"的事实?
秦倦飞的态度却不如往常从容。
"我听说北方诸门派最近动向不正常......"
段岳尧暗自挑眉,责怪的眼神在韩渊身上转了一圈──军中情报,什麽时候居然这麽快就传到民间去了?
"你在哪听说的?"
"秦家名下的酒店里最近多了不少外乡人,消息就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秦倦飞难得格外配合的有问必答。"你要去北荒,对不对?"
他究竟想知道什麽?
段岳尧心里估计著,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是又如何?"
"带我一起去,拜托你。"秦倦飞眉宇间神色焦急,却完全不是装出来的。
更何况......段岳尧也不认为对方有装样骗自己的必要。
"你先告诉我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他从来不做没有根据的事情,哪怕对方是让他另眼有加的秦倦飞。
"我要去找我二哥。"
秦倦飞说出的这个理由早在段岳尧预料之中,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超出了段岳尧的预料之外──
"就在我刚才要出门时,接到了月前由我二哥亲笔写下的书信,信里他似乎卷入了什麽麻烦,所以我想要前往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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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岳尧与韩渊对视了一眼──这消息来得太巧合,难免不叫人多心。
秦倦飞默默等著他的回答。
他不是不知道此事或许有诈,毕竟失踪了两个月的人现在忽然又有了消息,谁也会觉得奇怪。只是他却不能因为奇怪就不管自己兄长的死活,血浓於水,更何况是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二哥。
只是他能不能去,却要等段岳尧一句话。
当然秦倦飞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段岳尧不愿与自己同行的话,他就自己动身去北荒。
事实上这种沈默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的,段岳尧就发话了──
"带你去,能对我有什麽帮助?"
这个问题一出,韩渊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有像他这麽问问题的吗?简直就是在暗示别人没用嘛!
"我比你熟悉北荒的情况。"告诉自己不要动怒,秦倦飞冷静回答。"虽然你有军队的密探在那边,但是可比得上商人之间的消息流通?民间的管道,将军怕是根本不清楚吧?"
问完,看著对方的脸色,他有一种反将一军的感觉,心情也舒服了些。
段岳尧微微抿了抿唇。
"好,我带上你。"
此言一出,他看到秦倦飞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麽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比如派过去的人手......"韩渊笑著摇了摇羽扇说道。
"你笨蛋麽?"
一句话丢过来让伟大的军师脸上的笑容差点就挂不住。
"这次接到的北荒各门派聚会的消息还不知道是假是真,忽然派一群人跑过去是嫌不够打草惊蛇?"段岳尧忽然觉得,他这军师或许不如以前认为的那麽高明。
"那你准备带几个人去?"摸摸鼻子,对於夥伴的毒舌早就习惯的韩渊继续把话题拉回关键问题上。
"两个。"
"......啊?"韩渊傻了一般张大嘴。
"就我和秦倦飞。"看著友人形象全无,段岳尧忽然心情很好得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开什麽玩笑!"
韩渊忽然拍上书桌的气势连一边的秦倦飞也被吓了一跳。
"你不想活也别连累别人跟你一起死,就你们俩去,万一出了什麽问题谁来负这个责?!"
"你啊。"段岳尧答得理所当然。"不然你以为你这个军师是拿来做什麽用的?"
"你......我是军师......不是替罪羊......"忍耐,忍耐,和没良心的人说话这种情况是难免的,自己要宽大一点......
"我认为没什麽差别。"
爆!
韩渊简直想冲上去抓住对方的领子吼,只是被秦倦飞及时的发言止住了动作。
"两个人也无妨。"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韩渊回头看那个完全不会武功,此刻眼神却格外坚定的斯文公子。
秦倦飞只隐约笑了一下。
"北荒诸地的人和我们玉照不同,他们对於外来者是很敏感的,所以人数少一些也容易活动。"去到那里,他也会格外注意不要拖累到段岳尧。"而且我们也不是真的就只有两个人,到了那边总会有秦家商会的人接应的。"
"就是这样。"段岳尧冷冷地接上一句,出发计划遂拍板定音。"门外的也可以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