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道过歉了,不必。”
一阵长久的沉默。
才过农历十五没几天,月亮还是很圆很亮。月光穿过路边乔木的枝叶缝隙,给路上蒙上层冷色的冰霜。
许月长长吸了口气,突然停下来伸手去拉何迎寒衣袖,说:“当年是我的错,我不该口不择言,不该把帮凶的帽子往你头上套。是我太软弱无能。”
何迎寒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良久后,何迎寒又说:“你没有必要道歉,离开的人是我。”
许月垂下眸子,眼睫在月光投下片阴影,挡住了神情。
他说:“不,你们总是都在保护我,我妈是,你也是。”
何迎寒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别克停在巷口等人。坐在青石板上的人们带着嫌恶的眼神投向车窗,“就是他,刚刚在车上,和许家那个小子...两个大男人,啧啧啧。”
“你别乱讲!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家许月了?”
“这只。”那人指指右边眼睛,“那个男的把许月挡得严严实实的。嘿,不过我眼力劲儿好是出了名的嘛”
“肯定不是!”
“谁知道呢。”
“好像还是我家优优学校老师,家长会见过一面。”又有人边摆手边说,“不行不行,我必须去学校反映...简直太恶心了。”
“我早忘了。”何迎寒说,“你也忘了吧。”
许月声音喑哑,“不,我怎么能忘?”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
“——别说了。”何迎寒打断他,看了眼旁边走过的学生,说,“你想明天所有人都知道?”
校门口右侧有汪湖,湖边种了不少银杏。秋日已近,银杏叶迎风飘落。这块地方远离宿舍、教学楼和食堂,少有人来,落叶快铺满树下的长椅。
何迎寒沉默着走过去,扫开树叶,在长椅一端坐下,心想:既然躲不了,索性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许月坐在另一端,他的肩背微微弓着,双手交握放在下巴,如同一座饱经风霜的石像。
半晌,许月试探着问:“你和刘阳夏是不是在一起?”
何迎寒“嗯”了声,“你昨晚听到了。”
“你...你喜欢她吗?”许月眼前浮现多年前在何迎寒家厨房门口偷听到的,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女的。”
“她不一样。”何迎寒说。
“她哪里不一样?”
何迎寒冷声:“和你无关。”
随后,何迎寒站起来把外套套上,说:“走了,以后有事去办公室找我。”
“不!你别走!”许月喊住他,试想着四年前的自己会怎么做。
几秒后,许月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小心翼翼地问:“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留恋?”
何迎寒闻言摇头笑了笑,反问他:“都分手了为什么还要留恋?而且我这几年有时在想,也许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只是迷恋被人依赖的感觉。”
“现在我慢慢把自己剖开,许月你看,你爱的人只是你的幻想。我和你认识的何迎寒截然相反。”
“是么?”
所有的伪装顷刻间被炸得粉碎,许月双眼通红,一把抓住何迎寒的手腕,疯了一般地凑过去想堵上何迎寒的嘴。
何迎寒被步步紧逼,不断往后退,后背砰地抵住了树干。
“唔...”何迎寒疼得闷哼出声。
“你想做什么?放开我。”何迎寒吸了口冷气。
见何迎寒始终皱着眉,许月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柔声说道:“别动,分开之前,让我再看看你。”
“混蛋!”何迎寒试图挣扎,反而被许月牢牢锁住双手。
他整个人被抵在树干上,眼前的人轻柔地理了理自己鬓角的碎发,露出他额角的伤疤。
“我很想你...”许月的目光在何迎寒的脸上逡巡,在何迎寒失神的片刻,吻上了额角的疤痕。
他的吻又轻又缓,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易碎的梦。
“滚开!”何迎寒恼又羞又怒,忿忿地瞪着许月。
许月置若罔闻,把手移到何迎寒的脸上,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何迎寒,你可以不原谅我,甚至可以不再爱我,可是你为什么说你从不曾爱过我?”
“哈哈哈...不爱我...”许月质问他,“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对我好?不爱我为什么要替我挡刀?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接吻?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躺上同一张床?”
刹那间,许月再次吻上何迎寒额角,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边用舌***伤疤,边说:“你看,这就是你没爱过的证据?”
呼吸的余韵全部洒在何迎寒耳边,就像树叶上的绒毛一下下地挠在他的痒处。
他垂下眼眸,看向远处,并不言语。
许月猜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用虎口卡住何迎寒的下巴,抬起他的头和自己对视,“你说啊,你狡辩啊!”
“你错了,你不是我的一场幻想,你是我一场真实的梦魇。”
“放开!”何迎寒不愿再听,使出全力挣开他的手掌,仓皇间,小盒子从外套口袋咕噜噜滚到许月脚下。
许月捡起来打开——黑色绒布里静静躺着两枚款式古旧的戒指,一枚男戒,一枚女戒。
月光在湖面结了霜,照得许月脸上惨白。何迎寒看着他紧紧攥着的戒指盒,说:“如你所见,我已经重新开始了。”
“是......刘阳夏?”许月颤声问。
何迎寒默然点头。
那我呢?
何迎寒:“忘了吧。”
第26章 露营
不知人为还是巧合,这天以后,许月真的没能在私下场合见到何迎寒。何迎寒总是行色匆忙,许月几次叫住他,他只是淡淡地问一句:“有事?”
而下一句必定是:“去我办公室说。”
转眼几个月过去,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僵持着。
期末悄然临近,学生复习忙得昏天黑地,陆潜天天把椅子搬到卫生间背书,说是能提高记忆力。包打听不知从哪听来陆潜以前和何迎寒关系不错,撺掇他去问考试重点。
“你们搞错了,不是我和他关系好,是......”陆潜半捂住嘴小声说,“是许月和他关系好。”
“那刚好,你和许月好,你让他去问。”
“不去。”许月不同意,陆潜还在劝,许月只好实话实说,“我去你更问不到。”
然而就在考试前两天,许月还是陪陆潜去了趟办公室。
南方少见雪,这一日雪出奇的大,整夜过去,地面覆上薄薄一层。楼下盖在灌木丛的雪被拿去堆了雪人,何迎寒站在窗边刚好能看到三三两两堆雪人的学生。
余光觑到外面的人迟迟没进来,何迎寒扫了他们一眼。
陆潜踱过去,说:“额...那个什么,学委说您找我。”
何迎寒颔首,登陆学校教务部拉出平时成绩,说:“你交的作业都是零分,你查过吗?”
陆潜急忙把头探过去,页面上确实是零分,他回想了片刻,确定自己作业全交了,刚想辩解,何迎寒却让他不必说了,指指边上一直不出声的许月,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他说:“我有没有说过,抄作业两个人一起零分。”
陆潜睁大眼睛,说:“你什么时候说过?”
“啊...抱歉,我可能忘记了,默认你们清楚。那这样吧,明天之内补我一份,给你及格。”
“你简直是在为难我胖虎......”陆潜欲哭无泪,“能不能多给点时间啊老师?我连作业是啥都不清楚。”
何迎寒:“我已经很宽容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宿舍给你补课的时候有时候碰到还给我补,我怎么都听不懂,他就耐心讲,怎么现在这样......”陆潜边走边埋怨。
许月心想:那是沾了我的光。
“我不也零分?”许月损他,“有些人作业都不会抄。”
“嘿嘿。”陆潜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考完试带你出去玩儿啊。”
许月说:“不去。”有更重要的事。
两周后期末成绩出来,陆潜果然挂了,他没补交作业,考试也随意糊弄写完。许月虽说有认真准备,绩点也不高,有几份作业被陆潜连累。
许月还是一次又一次去找他,找得办公室老师都脸熟他了。有时候会开玩笑问他:“许月,是不是研究生想跟着何教授啊?天天来找他,要不跟我吧,我看你挺不错。”
“谢谢。”许月退出去,“何教授不在,那我改天再来。”
考完试过后就是寒假,社团居然临时组织露营,还是上次那些人。许月不置可否,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汪舟顺嘴问了何迎寒去不去,陆潜还沉浸在挂科重修的阴影里,咬牙切齿地保证那谁不会出现。
其实说是社团组织,不过已经开始寒假,不能以学校名义。社团老师也不想太多人去,出了事情不好交代,因此让陆潜悄悄通知,没在群里发。许月最后耐不住陆潜软磨硬泡点了头,但他没想到带队的是刘阳夏。
此行的目的地在云桥县白岩山,海拔两千米左右。陆潜仔仔细细查找了攻略,一一嘱咐下去。学渣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很快就把事情料理明白了。
冬日昼短,要在天黑前登顶就要早早出发。早上六点,天还没亮,路灯照出一张张困倦的脸。咔哒一声,许月背对众人,点燃了今晨的第二根烟。
烟燃到一半,刘阳夏坐在副驾驶隔着车窗朝几人挥手。汪舟不在,帮着买早饭去了,寒假食堂不开门。回来时除了许月其余人上车了,许月指尖夹着根烟,下意识皱起眉——他陪着她一起。
大概是完全没有预料,手中的烟烧到了手指,一阵刺痛。
上车时汪舟已经坐下,许月跨上去坐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哎,别——”拎着两袋早餐的陆潜猛地把伸进去的小半个头缩回来,吓得目瞪口呆。过河拆桥不少见,好家伙河这都还没过呢,就把人关外面了!还差点夹到脸!祖宗大早上的又在抽什么疯?
他暗叹口气,把早餐分了下去,最后把只剩瓶纯净水的塑料袋给了许月。水瓶嗖嗖冒凉气,许月开盖喝了一口,吞咽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所有人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刘菁菁吸了口热豆浆,“太冬天喝冰水,牛逼!这天气上完厕所洗手我都只碰个指尖。”
许月捻了捻手上的水珠,说:“还好。”
“他这人有毛病,你别理他。”说着他把热牛奶往许月怀里一放,“换换。”
女孩子笑他看不过去为啥还给人家买,陆潜就笑笑不说话。汪舟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讲:“人家青梅竹马乐趣你们懂啥?”
“是是是,我们不懂,你们小点声。”刘阳夏说,“别影响你们老师开车,好容易答应来。”
“啧啧,老师咱能不虐狗不?”
许月手肘撑在窗沿,别过了头。
阳光用力刺破雾霭,可见度不高。处处都裹着湿冷的雾气。冬日里路边树落了叶,褐黄色树皮上凝结着水珠,湿漉漉的。
何迎寒一直没怎么说话,天气不好要注意路况是一方面原因,另一个是没想到许月也在。明明昨晚刘阳夏明明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只有四个人。
白岩山脚下有不少农家乐,一群人十点左右到的,好几个早饭没好好吃,这会儿嚷嚷着饿了。点了些特色菜,许月没什么胃口,每个尝了尝放下筷子听他们聊天。
聊的左不过就是些老师同学的趣事,这些人都在一个学院,聊的话题自然总围绕着那些人。何迎寒在一旁听着,刘阳夏提到他他就接两句。刚考完试,何迎寒出的试卷难倒了而不少人,在座的都是他学生,人人心有余悸,不怎么敢主动问他话。
于是话赶话就到了刘阳夏身上。刘菁菁和她私下里要好,年纪也差不多,一双大眼睛闪着的八卦的火光,问她:“阳夏姐你和...嗯嗯嗯是不是快结婚了?”
“啊。”刘阳夏笑了,“应该快了吧,份子钱可以凑起来了。”随即用胳膊肘碰了碰何迎寒,说:“对吧。”
许月不知何时去了门口,依稀可见指尖升腾的烟气。
何迎寒似乎往那边看了一眼,说:“别闲聊了。天黑前得登顶,大家抓紧点时间。”
山里湿气重,路也难走,一行人互相搀扶,走得不快。上山会路过条小溪,据当地人说是山泉水,可以直接饮用。露营小分队于是少带了些水,登山包轻了不少。
何迎寒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陆潜、汪舟、许月和两个女生。为了照顾到她们,许月特意走得慢些,落后前面一截。没过多久汪舟和陆潜也慢了下来。何迎寒发现身后没跟着人,停下来等他们,等人到齐了再次强调天黑前要到露营的地方,不然不安全。
山路陡峭,几个男生只好拉着女生一起走。何迎寒抓着刘阳夏手臂带她。走了半天他有些累,说话声音带着不明显喘息,“你们为什么要这个季节来露营?”
“额...这个这个,今天天气好啊。”她捡了朵路边野花,“你看花开得多好。”
汪舟是个实诚孩子,说阳夏姐,那是别人发卡上掉的假花。
一群人“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刘阳夏叹了口气没说话,目光在何迎寒和许月间流连。
笑笑闹闹地,六个人赶在天黑前到了山顶。山上风大,许月嘴上说不愿意来,攻略没少看。走前特意嘱咐了要带双层帐篷,防潮垫也最好带上,以备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