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玩笑的。”我笑着答。
我瞪大了眼睛,完全意识不到现在我的表情或许会有一些狰狞,我想对棠翎说些什么,可喉咙就像是粘连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
像是察觉到我的异样,棠翎皱起了眉:“不管我会不会一辈子留在白玛,但你一定会走。于真理,我们面对的东西不一样。”
大脑似乎停转了,棠翎跳跃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只注意到了最后一句。我眼眶发酸:“有什么不一样?”
“在之前十多年里我除了拉琴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不会。”
我把左臂摊在了他面前,让他看那一条像蜈蚣匍匐着一样的疤:“可棠翎,我拉不了琴了。”
一样的虚伪懦弱,一样的自己把头往泥里抢,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有的话,那大概就是不同于我的自私,棠翎是个很善良的人,善良到对自己、对别人总会给出冷漠。
敲门声又响起来,逃避似的,我将全部视线抽离出来,缓缓走去开门。
这次来的不再是那个少女,我还有点失望,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两杯凤梨可乐达,接的时候杯口嵌着的凤梨块还掉了,弄得我极其烦躁,靠在门边就喝掉了一杯,最后发现味道竟然也和记忆里没差。果然共建地球村,凤梨可乐达会一样的好喝,烂人就哪里都有。
然后我朝棠翎走过去,把杯子递给了他,道:“我小时候好爱喝这个。”
棠翎不爱喝甜的一切饮料,汽水除外,他只垂眼抿了一口就把杯子还给了我。
我先没接,然后棠翎说:“我只喝了一口,你转一下从那边喝就行了。”
没有答复,在他的视线里我又把杯沿转了回来,含住了他刚刚喝过的那一边。
我很快又喝掉一杯,透过扭曲的玻璃杯壁,我又瞧见棠翎那种懒得和周遭事物扯上关系的眼神,心尖就像是被架进沸水里浸了一遭,我神经质地把杯子往桌角砸去,顿时碎片飞溅,手里的杯脚只剩下了盘错的蛛网和尖锐的边角。
其实这点酒精实在无足轻重,全部把我现在的举动归咎于它们实在不大道德,或许我本来就是这样扭曲。从这个角度想了想,似乎一切也不算是无迹可寻,很小的时候我就笃信我想要的东西最后一定会属于我。
“棠翎,我们哪里不一样?”我踩过玻璃渣朝他走去,把碎裂的杯脚放进了他的手里,“那你把我变成合适的样子吧。最像你的样子。”
很快,我瞧见棠翎眼底涌起的色彩,多是烦躁,而烦躁底下好像渗出了一点点绝望。
我怀疑自己眼花了,坐在他的腿上认真地凑上去瞧了,也成功地在那浅薄的情绪消散以前捕捉到了一些尾巴。我以为自己会害怕,可那瞬间我竟开始欣喜若狂,因为我觉得棠翎永远都不会对人生出这样的情绪,至少不会对任何一个床伴。
“你是不是开始很在乎我了?”
像是不能理解我此时的转变,棠翎冷冷地看向我:“于真理,没必要犯贱。”
“从一开始我就是特别的吧?你本来又不搞男生。”我趴在他的肩窝,“反正和之前所有人比,现在你最在乎我。”
“你说上床?只要你情我愿,谁都可以。”棠翎说,“这事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
我急急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晃悠悠地起身,拿过刚刚放在桌上的卡片,把上面的号码输进了手机里。
棠翎沉声道:“你做什么?”
我说:“我现在给你找个鸡,你在我面前操她,那样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我没想过电话会这么快接通,也没想过棠翎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我,什么也不做。
听见那边百转千回的女声,我连忙硬着头皮答道“好”,什么都说好,最后又稀里糊涂地报出了房间号。
桌上的碎玻璃折出泳池宾馆游离的蓝色灯光,投在墙壁上成了移动的亮点,好像海水挟着的气泡。
棠翎好像笑了一下:“打完了?”
朝他走近了些,我冷着脸道:“没注意叫了个什么样的,反正你谁都无所……”
剩下半个字眼就这么堵在了喉口,棠翎扼住了我的脖子,一只手就把我摁倒在了积灰的地毯上,他没有松劲,于是我的大脑开始被一种虚无的空白占据,并且恶意增殖般开始疯狂侵略我全部的意识。
这让我突然想起星星湾的那个晚上好像也是这样,棠翎就他妈的像个水鬼一样拖住了我。我会窒息,我会溺水,我会死去。我们在灰蓝的海水里对望,眼球被莫名暴烈的水压挤得发胀,我们就这么看着彼此,好像那样就能望到对方最深处去。
长久地看着他,我开始兴奋地笑,甚至用窒息前的嘶哑笑出了声,然后用尽全力抬起双手去压住棠翎的手掌,不让他松一点力气。
棠翎阴鸷地望了我一眼,一下挣开了我,松开了手。
“留着自己操吧。”
紧接着是关门声,棠翎就在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第23章
我感觉现在我的胸腔是个漏气的气球,屋子里的空气好像根本无法填平空虚的橡胶内心,我只有像鱼一样的倒在地上呼吸,全身泛起无边际的冷意。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地扶着床沿站了起来,一望电视,正好到了零点的播报,而就这么准时,我叫的人含蓄地按响了门铃。
我虚浮着脚步去开门,甚至还没看清来者模样,我就伸出手臂抱住了那人,然后头脑一片空白地哭出了声。
她一定吓了一大跳,慌张地都没出声说话,僵了半天才开始用手掌拍我的背。
可能她是以为我喝醉了正耍着酒疯呢,害怕我这副小身板也展示出男性的特有破坏力,等会儿办起事来会不讲道理。
抱住她的时候又让我想起刚刚走掉的棠翎,不安时也好,做爱时也好,我就只在他一个人怀里哭过。但现在不是了。
“帅哥,失恋了?”
我没答,只抽噎着直起身来看她。
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个广义上的性工作者,有点寡淡,有一种隔壁中学班花的感觉,结果我一问,才知道她二十九了。
然后她说她叫小美,同事牡丹来不了了,她来顶班。
我不太懂她们取花名究竟是依了个什么章程。
小美很现实,上来就和我谈价格,我不想听这些,于是说随便。小美说我是个爽快人,所以也爽快地开始脱起了衣服。
我连忙叫停,说你陪我坐会儿吧。
小美拉内衣带的手顿了顿,诧异地张着嘴。
我拖着步子关了门,然后就坐在飘窗上抱膝一直盯着小美。我老把她看成这水族馆里的美人鱼。
“帅哥……你的手!”
起初我还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直到她过来晃了晃我,我才把注意力分出一些给耳朵。
刚刚用手撑了下那片碎玻璃,我的掌心上有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伤口。意识到她或许在说这个,我只道没事,然后垂眼把一根断在里面的碎渣拔了出来。
小美好像急得团团转,说还要找东西消毒,几番翻箱倒柜仍一无所获,于是做出了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这表演我看得疲了,说她可以不用这么处处尽职尽责。
小美瞬间松了根筋,也同我一起坐上了飘窗,直到我叫她离开以前她都只是这样沉默地坐着。不像故事里该有的那样两人就开始推心置腹,毕竟我不懂她她不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这应该就是天底下短暂相遇的陌生人之间应有的相处模式,不知道我和棠翎是不是本该也是这样。
第二天我睡醒起来,靠一双腿走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班车连续驶过几个险峻的拐角时我都几欲打电话给棠翎,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安全开过了这些地方,要不是山间实在信号不好我真就要拨出去了,满脑子填着棠翎还不能死这话。
坐在前排的两个中年女人在朗声交谈,我有点烦躁地去摸兜里的耳机,却在找到以前听见了他们口中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山里野生白孔雀成了精,昨晚温阿伯在山脚撞见妖怪了”。
她们还说这山里的孔雀每只都沾着晦气,也不是不可能变成妖怪。八十年代这里有个农民起家的大庄主,整个孔雀山都是他的地方,他自己在山中培育孔雀,甚至开了孔雀园以供岛民观赏,蓝绿白都有,但也没过多久就染上怪病死了,死前抱着一只几近腐烂的雪白孔雀。料理后事时人们找到了他亲手为那只白孔雀刻的牌位,上面的称呼竟是亡妻。
我抬头从窗户往山顶望去,一时间走了神,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陈无眠,那时候她好像就穿着一条纯白的长裙。
正这么想着,我却一下听见她们竟也提及了陈无眠。
“会不会是彩姐的那个疯女儿附了孔雀的身?”
“她不是去外地做小三了吗?”
“哎哟,你不知道,昨天早上她从那个凌云台上跳下去了,都说是为了和她一起回来的那个男的。不过我也是听住在舍业寺背后的阿姆讲的啦,希望不是真的,不然按彩姐那个性子,指不定要发狂成什么样了。”
“那个彩姐哦,平时没事做都在家里求神拜佛的,如果亲女儿真的死在阴气这么重的山里哦,她可能恨不得喝一百碗符水辟邪。”
“哈哈哈,还不如找点童子尿喝喝看,我看你儿子就不错哦。”
听着女人们的笑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次从星星湾返程的班车上陈醒曾经给我看过手相,我还记得他说这都是耳濡目染来的,这么一想怪不得。
在车抵达白玛城区以前我都在思考待会儿该去哪儿,理智告诉我,我和棠翎不该在当下的时间点见面。毕竟这仅仅一夜的冷静没办法让我反省昨天的所作所为,我知道时间倒流一遍我还是会做出那些反应,我想棠翎应该也是一样。
最后我决定先回趟家。
如今的友佳小卖部守摊的人变成了张勇的舅妈,想到这么鲜活的小子之后就要被拉进铁牢后虚度光阴,我都开始替他家人感到苦痛。
在小卖部买了点吃的,到家时我咬着牛奶袋空出手去开门,突然感觉到手心一阵黏糊,垂眼去看时又发现有什么莫名的浅白色液体就从锁芯里流了出来,连门把上都沾了好一些,手里这把钥匙的尖儿也变得湿淋淋的。
根本不用多想,我知道那一定就是精液。
最令人语塞的是,除开这些还在流动的液体,那整块门锁上还有很多已经风干了的精斑,证明这个变态至少来了两次。
泛起生理恶心,我僵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顿时觉得地球真是海纳百川,这世道竟然有人能对着不锈钢门锁萌生性欲。
从屋里烧了盆开水把那些东西浇了个干净,然后我直接冲进浴室去洗澡,结果还没洗完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我烦躁地套了个裤衩就光着膀子去开门了,结果门口立着一个高壮的人,我一看竟然是蒲卫。
他今天没有戴眼镜,和我说眼镜今早就找不到了,什么也看不清。导致他午休被派出来找我,而现在已经下午两点过了。
我甩了甩满是水的头发:“找我干嘛?”
“陈校本来说今天下午有一场课需要你帮忙,结果你电话打不通,就说谁闲去看看你,我正好不爱睡午觉。”蒲卫支支吾吾的,“但我觉得其实也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
蒲卫始终没把视线放在我身上,慌忙地摆着手:“我走的时候画室很乱,好像是陈校家里出事了,他妈妈就过来闹什么,还劝不听……总之,今下午他应该会找别的老师替班吧。”
一联想到那两个女人的对白我就觉得熟悉到神经跳,我随便抓了两件衣服穿,立马就和他一起回了贰玖画室。
转过街角就能听见混乱的声音,其中最尖锐的是方言的呵斥。
画室的前台被围得水泄不通,路人驻足看戏,有些学生也好奇凑过来看,于是老师们在面临烂摊的同时还得回头去维持秩序。
我踮了脚都瞧不太清,于是一个人从清洁间后门穿到了前台背后,而陈醒就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裤边,青筋古怪地耸起。
我缓缓走到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却看见了有些疲惫的棠翎。
一个中年女人竟跪在棠翎面前,双手合十,她好像长长的哭叫了一声,又开始惶恐地请求着什么。
周围太吵,我听不清她说的话,她在对棠翎请求什么呢?
被所有人围在里面,棠翎好像一只被关进牢笼任人观赏的动物,白色衬衫浅色头发,我想说不定他也是山里的白孔雀其中之一。
女人张皇地拽住棠翎的裤脚,而棠翎只是麻木地看着她。
然后女人开始磕头,跪在他脚边磕头,哭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我被这过激的反应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把杂物箱上的闹钟碰下来了。
闹钟摔在地上开始错乱地响起铃声,在一时间我没能反应过来去按停它,而是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耳朵,好像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棠翎应声朝这边望来,碰上他的目光我一时间惊惶的说不出话,第一反应竟是拔腿就跑。
而事实上我真的跑了。
我意识到他好像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烦心事缠身,也不知道我又算不算那其中的一件。作为一块湖上的薄冰,被踩多了一定还是会碎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