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站在三林的街角,我只是脑子一片空白地扶着电线杆,或许我该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怕棠翎又做出一副他们之间的事我无权插足的模样。
“真理!”
我剧烈呼吸着转过头去,又一下瞧见从画室一路追出来的蒲卫。
他着急地过来拍我的背:“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去的……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那事和你有关吗?”
大概是遇上棠翎后把我心底的阴湿全部都给激发出来了,听见蒲卫这句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只在想,那是我和棠翎之间的事,他也无权多问吧?
我摆摆手,歇了半晌才道:“你不回去上课?”
“……画室已经乱成那样了。”蒲卫怔了怔,然后道,“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不如我们……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从裤兜里拿出四张电影票:“你不是说很想看这部吗?我们本来打算几个同学午休去看的,结果现在他们都留那儿看热闹了。”
那时候我没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只在手机备忘录里随便记过一次这部电影的名字,只觉得这邀约似乎突兀得过了分,但蒲卫又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这是他十八岁成人的生日,不想连看电影都没人陪,还说了句他以为我们是朋友。
归根结底我还是耳根软,想起自己也靠着他的原创漫画在画室里打发那样多的时间,最终还是点了头。
然而电影全程我都紧紧攥着手机,总以为会有人联系我,屏幕一亮我都会慌忙地低头看。荧屏上或许在解答我曾经好奇的情节发展,只是如今我已无心观看。
蒲卫似乎瞧出我的心不在焉,开始和我低声搭起话来。
但事实是,在我不愿主动的情境下进行聊天,蒲卫的确难当大任,一句话总是被他讲得割裂又含蓄,听得我愈发烦躁。
最后他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问出口一句:“……真理,你脖子上那些印子怎么回事啊?”
我不言,蒲卫又着急道:“你不可以,不可以想不开。”
我无奈道:“我没有。”
似乎在表达安慰,他把可乐递给我,我不想喝,伸手推还时却感觉到他好像在古怪地用着力。两边都在使劲,于是那纸杯不堪重负地被挤成长梭型,焦色的液体就淅沥沥地淋了我一裤子。
我急忙站起来,说去厕所清理一下。
望着盥洗间镜子里的自己,我还是打了电话,只不过这个电话是拨给陈醒的。
“喂,小于?”
听见他那头好像已经没了嘈杂声,我疑惑道:“已经没事了?”
陈醒沉默着,我又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棠翎会在那里?”
“没什么大事,只是她来商量无眠葬礼。”陈醒道,“……想拜托棠翎去而已。”
……只是这样?
我感到茫然,如果是去参加葬礼棠翎应该也不会不答应吧。但转念一想,或许死亡这事对于棠翎来说会是梦魇一般的存在,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亲见了。
“是多久?”
“今晚开始。”
“……我能去吗?”
陈醒愣了愣:“我和妈已经回乡下了,棠翎晚点来,你和他一起吧。”
我模糊地应了一声,随便用清水冲了冲裤子就打算去找棠翎。好像蒲卫也从影厅里跑出来等我,但我根本无意关心,匆匆就离开了。
原来棠翎还在画室,从他家折返到画室后院我才找到他。
而他似乎也没有着急赴会的念头,只是坐在陈醒那辆黑色越野前盖上抽烟,有些颓唐地折着背,像把一折就断的枯竹。
眼前的世界成了单调的黑白灰,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白玛的天空变得这样灰,棠翎在黯淡的背景里亮得灼眼,却也显得愈发格格不入。
“外面下雨了。”我走到他跟前。
棠翎向下瞥了我一眼,擦了擦我脸上的水,温热的指贴在我脸侧。他一句话也没说,我却已然没了任何多余念想。我觉得自己成了他指尖的小蛇,如今也只好摆出一些宠物应有的回应,于是我垂首伏进了他的掌心。
半晌,我听他开口道:“你不怕吗?”
我不解地抬头望他,他却伸手抚过我颈上紫红的印痕,然后静静垂眼看我。
我没正面答,只随口诌道:“挺爽的,喜欢性窒息。”
棠翎轻轻笑了一声就移开了视线,我还以为他这是心疼了。
伸手抓住他的袖口,我问道:“可以不去吗,葬礼。”
棠翎微微偏了头:“理由?”
“你去的理由呢?”我说,“就因为陈无眠死在了你面前?”
棠翎不答,于是我又迫切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我瞧出棠翎多半并不想带上我,于是又将陈醒的应诺摆了出来,最后棠翎只得任我钻进车厢。
后座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用白布蒙着,一看就无处落足,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副驾驶上。
起初我还有兴致换换车上音箱的歌,到后来实在困倦,不自觉地就抓着棠翎的衣角睡着了,最后还是雷鸣给我劈醒的。
这道惊雷吓得我低叫出声,迷糊间我摩挲着坐直了身,瞪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蜿蜒的道路。
“这是哪儿……?”
“快到了。”棠翎许是觉得我真被吓到了,还从口袋里拿了只不二家给我。
我险些白他一眼,但还是接过剥开了塑纸:“又不是小孩儿,雷雨天还有糖吃是个什么章程。”
棠翎侧过来看了我一眼,把我乱扔的塑纸捡了回去。
“诶,专心开车。”我含糊道。
余光里我好像瞧见棠翎笑了一下,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糊涂看错了,于是我又凑近了些去看他,却被后座引走了所有视线。
或许是哪一次刹车引得那罩着的白布滑落,闪电刹过时我瞧清了那里放着的所有。
一些祭奠用的小型花圈,两个木质长盒,几个袋子,而最右好像坐着个人。
我以为自己见鬼了,还重新睁了几次眼,渐渐地,我发现那好像只是个塑料模特。
有些廉价的凤冠霞帔整齐地穿戴在那上面,模特并没有脸,以一种古怪的姿态耸立着,脖子还上戴着陈无眠那块有点老气的玉观音。
我无法抑制地皱起了眉,探过身翻着后座的东西,模特旁边还有一摞叠好的衣物,黑色的中式新郎服,上面还盘错着暗银纹饰,用一对火红的龙凤烛压着。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望向棠翎:“刚刚她妈求你做什么?”
棠翎没看我,只道:“走个形式。”
我觉得荒谬。
简直像个笑话。
风隙进来撩动棠翎的额发,他的眼神仍然平静,仿佛等会要做荒唐事的人不是他。
“停车。”我道,“棠翎,停车!”
棠翎没有回应任何,大概经过泳池宾馆之后他也多多少少领略到了我的喜怒无常。
我气得头皮发紧,伸手去扳他的方向盘,车像迷路一样乱窜,雨刮也拨不清前路的方向,最后一下撞到道路的保险杠上,剧烈的震荡把我们推向前方,气囊猛地弹出占据了我的所有视野。
棠翎握着方向盘的手泛出狠厉的白色,他缓缓侧头瞥我,似乎在等我的解释。
那一刻我只知道,只要今天他去了,那么一切就完了,兜兜转转之后一切都回到原点,他还是苟活的模样,我仍然是个只会给周围人带来负担的累赘。
在那无波的眼神里我找不见自己的任何筹码,我有些无助,只好从裤兜里拿出那把带在身上很久的钢刀。我紧紧攥着短柄,把刃对向他:“你是不是觉得做什么事都无所谓?”
棠翎皱了皱眉,轻声道:“于真理。”
听出他口吻中的安抚意味,却让我愈发焦躁:“不准去结他妈什么冥婚!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你现在过成这个样子就他妈全怪你自己!”
棠翎说:“于真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但它对有些人很重要,在他们眼里甚至比及生命。”
“我是女生呢?如果我现在就被你弄死在面前,也这么逼你,你也愿意跟我结冥婚?”
棠翎伸手摁下我颤抖的刀刃,我看见暗红色的液体沿着刃身淌下,最后他用力一拽,夺走了那把钢刀。
然后他道:“会。”
得到这个答案时我瞬间难过地掉下了眼泪,我不懂他为什么能这么不在乎自己。
也不知道是抽噎还是又过呼吸了,我只觉得怎样也喘不上气来,余光里我看见自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气流的交换。
我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这个瞬间我恨不得就这么杀了他,要烂死不如死在我手里。
棠翎仰了仰头,牙龈出了血,他用拇指压了压嘴角,然后探身过来越过我,打开了这侧的车门,把我从车上推了下去。
被车沿绊倒,我不小心踩进水沟,一下栽到马路边上,关节擦过坚石痛得我低呼。
听见那边车门打开的声音,我咬着臼齿往前爬了起来,然后踉跄着站到了车灯前。
灼目的远光灯彻底刺穿了我的身体,我就这么狼狈地站着,暴雨快要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开口道:“继续开车。”
“你可以去,碾过我就行了。”
我说的认真,没有半分威胁意味。
棠翎静静地站在车门旁看着我,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坠,落进泥污满布的水洼里。我想他大概真的无法理解我的想法,我们本该只是素不相干的临时伴侣,没理由去规束对方。
他过来拉我,我却始终坚持挡在车前,到最后演变成了一场荒唐的拽扯。在棠翎一个拉拽下,我有些脱力,站不稳地往前栽去,把他也扑进了还未修葺的泥泞浅沟里。
浑身上下被地面撞得散架了似的,我一阵头晕眼花。脏污的雨水填进了我的耳朵,有一种失去听力的错觉。我不让棠翎起身,只是死死地抱住他:“……既然道德绑架对你这么有用,那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如果这一次你不去,对你也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但那对我很重要。甚至比及性命。”
我捧住他的脸,黑污的痕迹就沾上他白净的皮肤,像是觉得不够,我开始用手指使劲地蹭着他的衣服他的皮肤,可瞧着那些泥水染上去后心里却也没觉得好受多少。
然后我抱着他哭,用力咬他的肩膀,一再地重复道“不要去”三个字。
渐渐地,棠翎好像松了劲,他只是有点迷茫地向下望着我,拨了拨我被泥水黏在脸上的头发:“于真理,我搞不懂你。”
“你就他妈从来没想过搞懂我!”
我听见有脚步声和交谈声,是后面院子里的人听见大路上传来的声响急忙赶了出来。
有陈醒和他的妈妈,以及几个他们老家来帮忙的亲戚。他们说着难懂的方言,三两地围在了车身旁边。
街边靠着的白绸和纸花被暴雨冲刷得落寞,残乱地散了一地。
从地上晃晃悠悠地起身,没有做出更多反应,我只是把车上所有的东西全部往他们那处砸去,丢掉那些零落的杂物时我竟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放走久锢的囚鸟,是另一种更轻盈的体验。
最后我将模特的凤冠摔到了女人面前,珍珠散了一地。
女人开始惊叫,男人上前来阻止。
她还是做着祈求棠翎时卑微软弱的模样,我不懂她为什么能总是以这样的态度待人:“你让棠翎跟你女儿结冥婚?”
“陈无眠自己都他妈膈应,要你在这里多管闲事?!”
那女人仓皇地趴进水洼里,一件件地拾起那些东西,又妥帖地抱进怀里。然后她狼狈地跪着走到我面前,在我面前双手合十地哭叫道:“没结过婚就走掉的姑娘会变成厉鬼的呀!我可怜的女儿,活着的时候都那么辛苦了,她这样死掉之后祠堂都进不了,那就要永远飘在外面了。我不想她以后还是那个样子,孤孤单单的……”
她的眼神开始慌乱地流窜:“我这几天一直做梦,梦见我的女儿,她一直哭,质问我为什么要让她家都回不了……”
“早他妈在干什么!陈无眠活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拉住她的领子,“凭什么是棠翎?你他妈随便找个死人不行吗?”
然后那女人就无助地跪在地上哭,精神错乱似的也没回答我的问题,一直说胡话,甚至还说这之后她把命抵给棠翎都没关系,因为这是她最后能为女儿做的事了。
我想踢开那个女人,陈醒急忙过来拉我:“小于,你冷静一点!”
望见陈醒那副窝囊的脸,我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过头了:“你也信这个?也觉得你们这些破事就该把不相关的人扯进来?”
陈醒锢住我,神情却自私的像条守着骨头的狗:“所有人都觉得陈无眠和棠翎有关系……况且棠翎他自己本来就不在乎,没人在乎。他在白玛也没什么名声可言。”
“去你妈的!”我用力挣着,模糊里我望向陈醒,嗓子嘶哑得快要无法出声,“……我在乎。”
一时间我只觉得痛苦得无以复加:“我在乎!”
众目睽睽里我跑着去拉棠翎,想让他和我一起走。
我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凝视过他,也从没有这样的绝望又热切地渴求过些什么。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的脸在我眼前飘摇成了白絮。我用尽了一切气力握住他的手,只知道我的命就在他手心里吊着,他一定不能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