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班主任先是没答复我,而是先按照规程把学生送离画室,好一会才回到教室关灯:“他今天没来。”
我感觉我的脸一定青了,二话不说地站起来就要走,却被她一下拦住。
“你是不是和棠翎有那种关系?”
我突然乐了:“哪种?”
“……去海湾写生的晚上他突然和我说算了。”她慢慢道,“他说因为邻床睡了只狗崽子,到时候闻到味道一定会大做文章,很吵,很麻烦……后来我才知道那邻床好像就是你。”
“操,我就知道那味道是你身上的!”我急道,“我当时还在怀疑棠翎是和那个农家乐老板娘。”
她哀哀怨怨地抬眸望了我一眼:“我就想说,别把自己玩进去了。”
“分享通关心得啊?”我凑近她,“我乐意。”
她仍然温声细语:“小于,我是认真的,他从来不把这里的人当回事的。非要说,我觉得陈哥的妹妹说不定才算得上半个,可他们认识了四年还多,你们呢?我从没见过这种人,你说他冷漠,可他常常对人很好,你指责他没心没肺,可从一开始他也没有承诺过什么。”
“一年前他是被陈哥的妹妹带回白玛的。那女孩叫陈无眠,岛上人都多少认识,当时在我们高中还是很出名的。高一高二吧,那时候就有摄影师专门跑到岛上找她拍写真、拍文艺短片,所以她高中都没念完就跑去北京了,说要当大明星。可能明星没那么好做,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居然去做那种事了……我们那时候以为棠翎是她领回来的男朋友,后来才知道他们之间竟然什么也没有。”她顿了顿,“可这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更加奇怪,不是吗?两个随便的人碰一起可一点不随便,何况陈无眠总说她要死要活地爱着棠翎。”
她好像陷入回忆:“你可以明显感觉到,有一种气氛在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别人一点插不进去,就像一种更超脱的紧密联系。他们都不爱对别人说起自己,所以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好像就只剩下彼此知道。”
半晌,我轻轻地吸了口气,道:“姐,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大家有缘分就凑一起过一段时间呗,谁还往深了想?”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可迎着风冲出画室的时候却还是莫名觉得酸涩。
我会想,四年前我十五,而棠翎刚去念大学,说不定在北京巡演的时候我不成天窝休息厅,兴许就撞上他了呢?那样的话,这段共患记忆会不会就从此属于我们了?
虽然我知道就算时光倒流也不可能,所以我才这么他妈难过,当时我们生活之间的鸿沟就如同现在我们心之间的鸿沟。
要不是撞见老徐我真快杀去警局报失踪案了。
矮胖的身子往蓝莲花黄壁灯下一杵,我就认出那是老徐。
“诶,老徐!你怎么还在啊?不说去对岸给你女儿开家长会了吗?”
老徐分外落寞地坐在门前长椅上,一阵长吁短叹,却也不说话。
我无语:“不说话装高手?”
“有些时候我也没想和你讲那么多事,但碰上你老是不自主地就说了。可能是因为你是这岛上唯一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地人吧?和这里所有人都连不起网来,感觉随时都会走,然后就可以带着我的蠢事彻底一走了之。”老徐拍拍腿,“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
“什么叫连不起网络来?我家wifi信号挺好的。”我笑了两声自己也觉得尴尬,又收敛表情道,“你就没想过我会一直留在白玛吗?娶妻生子,这不就连起来了。”
老徐看向我:“你会吗?”
我不再开口。
我也拿这句话塞过棠翎,结果我变得和他越来越像,如今我们竟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逃到这里来,但逃离逃离,逃开了就一定会扔离很多东西,值当吗?”
老徐特文艺范儿地仰头看天:“她小时候有一次她妈出差,要我替班去开家长会,结果那天早上囡囡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最后她说她不好意思,因为我不像同学爸爸们那样有很多公司,只是个开出租的,远不像他们那样体面。她说这话的时候才十岁,十岁的小姑娘就开始在意别人的目光了,我们这种四十的可更不能不要脸了……所以这次我还是不去开了。”
感知到我的视线,老徐笑了笑,略显慌张:“小于,你这年纪看我这种失意中年人是不是挺好笑的?害怕面对很多事情就扔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躲在这,然后啊,窝窝囊囊地就把一辈子混完了。”
我说我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想就这么混了,也没什么不好。本来没有规定所有人必须迎着大潮跑,我就是懒,就是累,现在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了。
老徐仍然仰着脖子,天上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着迷地盯着。
我也跟着去看那片黝黯的天。小时候我不会这么闲情又骚包地看天,不然我妈会拿衣架打我,还不敢打手,只往身上招呼,就怕影响到我练琴进度。
只是我从不觉得所有人抬头望见的是同一片天空。不然我怎么会开始觉得天空已经从油画里坠出来了呢?这个时间节点或许有点模糊,但我确定就在最近,就在遇上棠翎后一点。
那之后积云星空不再是遥远的像素贴图,一切成了真的,就这么不要脸地在我头顶上晃荡,成天看着我因为棠翎难过的哭、或是兴奋的笑。
而这一切一切宽大的世界和鲜活的体验都是棠翎给我的。
他成了导游,为了不迷路,我想我得把他抓得再紧一些。
第20章
我和老徐伤痛的仰头动作是被几个陌生人打断的。
来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直冲火燎地就叫了叫我,问我友佳小卖部在哪儿。
我指了指对面拉下卷帘的铺面,又解释道,最近应该找不见人的,他们家好像去对岸找律师了。
听见熟悉的北方口音,他们正在说这下该怎么办。
我反应过来:“你们是来找张勇家属的?”
他们仨像猫头鹰似的转过来看我。
“……因为刘平雁?”
纤瘦的女人听见这个名字整张脸都凝住了,她问:“你知道这事?”
“那女人呢?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摇头。我只知道陈无眠从看守所里出来了,更多的也无从得知,她究竟去哪儿了?
她还能去哪儿?
“一定是她,那个疯女人,疯子!”女人空洞地斥道,“无论什么事都永远要拉个男的在前面挡灾,她以为这次还能全身而退?这世界怎么就这么不公平!”
我茫然道:“什么意思?”
女人贫弱的胸脯像鸽子一样起伏:“那女人脑子有问题!平雁一直说她就是有妄想症,总觉得如今落到这种下场都是别人逼的。哪一个选择是公司逼的她?都他妈是她自己清清楚楚签的字。”
那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到,棠翎最先开始对我说的陈无眠只是喜欢被观赏究竟是什么意思。
四年前她所在的那个少女偶像组合短合约到期,有人觉得瞧不见前路就选择了离开,留下来的就只剩下四个人,新鲜感消散,公司后续也不发劲,弄到最后连很少的一部分粉丝也挽留不住了。没有通告、没有演出,陈无眠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最先开始去到北京时的窘境。
那时候刘平雁斟酌很久后问她,要不要接一个小有名气摄影师的写真要求,只是尺度会大一些。
陈无眠无法理解,第一次和刘平雁发生了争执,她说她来这里是来唱歌的,而且这和她们之前定位的形象完全背道而驰,要去做这个不就等于把曾经光鲜的所有都扔了。
刘平雁却只让她好好考虑,但如果还想留住一些关注,这或许会是一个转机。
意外地,陈无眠好像并没有挣扎很久,第二天就应诺了,毕竟她毫无退路。
转机应声而来,蛰伏了很久的少女偶像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了人们视野,另一种的关注也重新放到了陈无眠身上,而她也对此着迷。经过露骨写真后,愈发突破禁忌的通告就随之找上门来,陈无眠总是在不断挣扎又不断让步中接下了所有。
刘平雁看不过去,私底下为她直接回绝了一些,却好像并不起什么作用,一切已经太晚了。每一次他去接陈无眠回家的时候,她就会开始在车上嚎啕大哭,说是公司逼她去做的这些事。刘平雁已经弄不清楚陈无眠的哭笑里哪份才是真的,但他总是会想起站在台上接受掌声和聚焦的她,她一直是公司培养出过最合格的少女偶像。
而知晓前事后,表现的最难过的竟然是老徐。
老徐转过来问我,如果那时候陈无眠来蓝莲花打工的时候,他不鼓励她去对岸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不知道。我想我真的不明白了。
今夜或许又会下雨,而乌云却还没侵袭进城区里,只厚重地伏在山脉上。
帮老徐关了店,我一个人往那片云下走去,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并未有任何缩进。
花一个晚上能沿着公路走到星星湾吗?然后就可以坐第二天早上的班车返回城区了。我突然这么想。
手机在我裤兜里哭嚎一样叫,我有点烦躁地接起来,竟然又是王队。
“你那个对象现在在不在家?”
这话问的好,我刚刚都想报警说这事了呢。
“应该不在。”我说,“反正刚刚我出门之前他都没有回去,电话也打不通。”
“刚刚有个小和尚打电话说有个人在孔雀山看台边儿站了一天了,叫也叫不听,他们怕会不会是轻生。我刚好在警局帮忙呢,听那描述我总觉得像你那对象。”
我头皮一阵发麻,可没有班车我也更不会开车,一时间竟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做些什么了。
“你人在哪儿?”
“三林广场。”
然后王队说要来接我,我们一起去,万一真是什么轻生,好歹领个熟人去抓点念想回来。
我心想要我去抓可真看得起我。
这次我没半分多想地就做到了王队的副驾驶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都保持着大脑空白的状态,因为我总感觉再多想点什么自己都快受不了。
刚刚迈过海湾,挡风玻璃上就溢满了雨点,尖锐的砸响宛如冰雹。
路只通到半山腰,狭窄的山口处扔了一辆越野,我眼尖地瞧清车牌,那是陈醒的车。
“操。”王队的车突然不再前进了,我听见轮子发力时的沉重闷哼。
“怎么了?”
“好像陷进去了。”
王队又重新打了几次火,却仍然冲不出这块泥泞。
我心急如焚,帮他给警局打了个电话就独自一人往山上跑去了。
盘山路是青石块堆就的,一下雨就滑得要命,一路上我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趔趄。
孔雀山那废庙后还有一小截山路,蜿蜒上到最末会有一个看台,尽管那并不是山顶最高处,但那确确实实是能让人看向对岸的最清楚位置。
张勇以前和我说,那里曾经总是有很多人的,香火缭绕。
可如今站在那里的人只剩下一个。
“棠翎。”
我出声叫他,声音因为气急有些虚弱,不知道会不会被雨声湮没。
没有任何反应,棠翎只静静地站在半圆看台上,挺阔的衬衫被润得软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站了多久,但看见了旁边垃圾桶盖上的很多个夭折烟头。
往前迈了几步,我站到了他的右侧。
细雨迷蒙,水雾氤氲遮住了遥遥的视野,只剩下灰绿色的山脉,让我们再看不清对岸。
我试着握了握他的手,却没想到他竟然用力地回握住了我,捏得我五指生疼。
我似乎有些过呼吸了,胸腔的紧迫感剜刮着我。
棠翎缓缓回头看我,平静地开口:“我一转头,她就不见了。”
拉着我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他说:“就从这里。”
我望着他,只听见风声。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死亡,正视有温度的死亡。
活在过去的人有的还悬在天堂口,而有的已经选择纵身跃下,抱着他们依存的记忆溘然消失。
我无比憎恶陈无眠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带走了棠翎唯一的过去。
而我同时也开始意识到,那有关棠翎复杂又孱弱的十代末声,或许就从此锁进了他闭合的齿关。
第21章
我记得陈无眠对我说过,棠翎因为那场事故已经不再开车,可他操作起陈醒的越野时还是显得格外熟练。
发动火机后笨重的车身开始轻抖,我发现我现在的喉咙就像是有了共振一样,竟也抖得不像样。
“坐警察的车回去。”
我伸出手握紧棠翎的手腕:“不要。”
棠翎还是没看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山路危险,还在下雨。”
“大不了一起死。”我随口说,“你说那时候王队会不会回去传我们殉情了?”
棠翎轻轻地阖上了眼:“没和你开玩笑,下车。”
“不要!”我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我不要!”
我咬紧臼齿探身去抱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肩窝用力吸气平复情绪:“棠翎……我不要。”
他身上还是浸着一股很淡的松节油味,我却再难像以往那样从中获取安心感。
红着眼盯了他片刻,我转头把车的火熄了,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