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以为棠翎真的有多舍不得我。
第32章
病房飞进来了一只乌鸦。
我已经和它对视了快整个上半程夜了。
醒来之后我就再睡不着,因为白玛最近实在湿过头了,日日下雨,导致我身上起了好多疹子,夜里就跟有小虫啃骨头似的痒。
在病房呆了一天还多,医生给出的口径是“脑震荡得留院观察”,于是我就死乞白赖地在病房里睡了一整天。中途棠翎过来看了我两次,他最后走的时候说要处理点事,让我就在诊所等他。除此之外他就没再说过什么了,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望着我。
其实我没什么事,除了淤青以外就只是把头磕破了点儿,缝了十二针。但为了缝这针,护士给我把后勺的一块头发给剃了,弄得我十九岁就被迫体验了一次斑秃。
病房空荡荡的,我不懂白玛的诊所为什么生意不好,一天了连水都没人吊。
我想这说不定是因为通往对岸的桥已经开放了,而大家都习惯于在高发达地区寻求荫庇。
我走出病房,给自己的理由是上厕所,虽然被值班的护士抓了个正着。
诊所里这条横纵的长廊好像一根食管,尽头悬着一块匾,上边儿飘忽地刻着“妙手回春”。领着我走的护士姐姐还犯着迷糊,睡眼惺忪,惨白的灯光泼在她的头顶,我觉得她好像一只半透明的鬼。
“护士姐姐,我不想上了。”
护士停下脚步看我,她大概气得瞌睡都醒了。
“我想回家。”我说,“说不定再晚些就回不了家了。”
可能是觉得我脑子撞糊涂了,她最后只是无言地把我又带回了病房,我猜她马上就会去给医生打报告,然后让我再去拍几张CT,好多给诊所创收。
我坐上窗台,那乌鸦竟也没走,只是古怪地扭了扭脑袋,用一双死沉的黑眼珠烧着我。
丑鸟,丑东西。我在心里说。
黑色可真不是好颜色,太容易藏污纳垢了。我对着窗户捻了捻自己的刘海,我的头发是黑色的,但棠翎会装作自己不是,一遍遍地漂发根,所以他的头发好像总能近乎于白。
令人意外的是老徐过来看我了,就在这凌晨两点半。他好像刚从哪里回来,风尘仆仆的,拎回来的芒果软烂到弥出一种骚情的化学气味。
他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我跟耗子似的趴在窗台上试图去掐那只乌鸦的后颈。
“这不挺生龙活虎的吗?”
实在是过于深更半夜了,这一声把我吓得从台上掉下来,最后我摔在地上抱着胫骨大骂,“回家陪老婆去!”
那乌鸦也跟着飞了,特倨傲地飞上了窗外树桠,还那样盯着我,心里指不定怎么笑我抓不着它像个白痴呢。
“你们没事打学生做什么?”
“你怎么都知道了?”
“回来就听人说了,估计岛上人差不离都知道了。”老徐撕着芒果皮,“诶,你知道那小孩儿被他爸妈送到对面治了吗?也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就看那救护车老远跨着海开过来,阵势这么大,我还以为死人了呢。”
“那小伙子以后日子指定不太好过了,免不了被人翻来覆去讲。其实本来他坐牢那事吧,也只是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闲话,我们说是说,但都没个什么实际感受。这下好了,他把人打个半死,还是自己的学生,你说说,谁不往他以前那些事上想?”
老徐自如地侃谈起来的时候又让我想起一切的最开始,那时候他还对我说,你别和转角画室那金头发的男的打交道,那是个杀人犯,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是弹丸之地,随便有点儿什么事就能传遍整个白玛,我对此实在感到无力。
棠翎是不是杀人犯我真不清楚,但至少在我这里他还没做过坏人,就凭个口传口就否定一个人的所有是不是草率了点。
老徐说,陈醒一直以来这么帮衬棠翎是为着他妹妹,毕竟陈无眠和棠翎或多或少也算得上患难之交。所以棠翎为了不让陈醒难做,昨天就直接把工作给辞了,也承诺负责后续的赔偿。
我静静地听着,也不懂为什么棠翎从不对我说起这些事。那他来病房看我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想,当初还不如直接把于真理溺死在星星湾,谁能知道他净会添麻烦。
在这之前白玛对于棠翎就是最后的自由国了吗?说不定可以容得下他出演鸵鸟,颓废地把头抢进白沙里。可如今流言野火般越烧越旺,他再没有了工作,我们还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老徐又说,如果蒲卫爹妈不愿意私了,你俩估计得等着吃牢饭了。
我立刻接话道:“牢饭好啊,我要是一直在外面这么游手好闲下去饭都没得吃了。”
老徐却慢慢敛了笑,就这么望着我。
我突然心里一酸,有点摆不出那副吊儿郎当的谱了:“……关他什么事啊。想捅死蒲卫的人是我,这事儿就他妈的跟他搭不上干系,能不能让外面那些傻逼别乱传了啊!”
沉默了半晌,老徐问:“谁动的手?”
“你把人警察当傻子吗?”
“蒲卫死不了,最多就是软组织挫伤,厕所里的血都他妈的是我的。”我说,“他先动的手,要进局子他也得陪我关一屋。”
我想了想:“你说我进去瞧得见张勇吗?那小子是不是天天在里边儿做女工呢?”
“说的什么话。”老徐有些无奈,“法盲就别乱给自己定罪了。”
我突然不想说话了,疲惫决堤一样冲过来,源头大概叫做无力。
一拉把自己埋进了薄褥里,我只让徐安快走。闷得要命,我身上的小疹子又开始发痒了。
模糊间我听见老徐叹了口气,然后离开了。
我就这么瞪着眼在一片漆黑里看被子上的线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太久没闭眼,我的眼睛一阵发涩,到最后眨眼时竟挤走了一整颗水珠,于是更多的眼泪也顺着淌了出来,爪牙似的爬了我整脸。
如果我成了害棠翎重历梦魇的原因,我该如何自处?
杂乱的念头就在我的脑子里疯蹿,我只觉得闷,于是直接从窗台上跳了出去,绕到后门出了诊所。
一个人在白玛寂寥的街上走着,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甚至在看见公厕外墙用黑漆喷着的“买凶杀人”的时候还打了标题下面的电话。然而接起来的却是个大妈,还问我是要改衣服的吗,那瞬间我突然很崩溃,在听筒前嚎啕出声。
出了事只会哭,我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废物?我开始第一次觉得,或许我就该一直做着从前那个克制的自己,没有眼泪,匮乏情绪,但那时候我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一切。
“噢,小于施主。”
身前陡然被远灯映亮,我闻声缓缓地转过了身,一下瞧见一个着灰衫的男人,正骑在电摩托上和发动机一起抖。
我茫然地擦了擦脸:“……骗子和尚?”
“诶,这怎么这样叫呢?贫僧法号海湛。”
“大师,现在凌晨三点,你在白玛飙夜车呢?”
“才办完手续从那边回来。”
“现在公务员都要加大夜班了?”
海湛故作神秘地摇了摇脑袋:“近期为舍业寺修缮一事分了太多神,灵台不大清明自然眼前有障,难免多费了些时间。”
哦,他迷路了大半天。
“怎么自己跑?都没个人打下手吗?”我随口问道,但也真的就是随口问,因为我并不想了解别人的处境,自己都没活明白呢。
海湛说当初本来是白玛旅游部门到处找人来修复古庙,也往上报了,但可能因为项目太小了,迟迟都没批下来。他在了解情况之后也算是自动请缨,当即就过来了,然而无奈后续的各种申报结果都没跟上来,只能算是做一步看一步,所以一直在岛上招志愿者。
看他这情况,想来志愿者大概也没招到几个。
“只是包吃住,目前也没多的工资发,有禅心的人又是那样少,没人来是可以理解的。”海湛说,“我先做些能做的,等着拨款和文物修复局派人来之后再看看情况吧。”
我盯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大师,你现在是要回孔雀山吗?能把我捎去山脚的海湾吗?”
毕竟出家人助人为乐,我料他也不能拒绝我,于是径直取下了他挂在后箱的头盔。
海湛也没有太多反应,只让我注意安全,碰到身上伤口的时候要说。
我才发现海湛也是个不喜欢“询问”的人,棠翎这点有些像他。
一片风声里我对海湛吼道“为什么不问我”。
海湛大笑:“你想贫僧问你什么?”
“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留在这里,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海湛却沉默了很久,久到让我以为他不打算理会我了,最后他神叨叨地开口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拉着头盔的两只飘带,我大喊,参不透,大师,我他妈参不透。
没想到海湛竟然也跟着我一起吼道,我他妈也没参透过,爱怎么活怎么活吧。
第33章
我让海湛把我扔在了星星湾。
原本他还有点担心,看我下车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拍了拍他的车前的仪表,提醒他再乱费电就得推着摩托上山了,于是他顺着这台阶下了,也不再不多说什么,突突的骑着车上山去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干嘛,分明不是能碰上荧光海的季节了,但事实就是我从纽瓦克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做起事情来就再也没考虑过“该为了什么”了。
沿着海岸来回走了几圈,最后我向后仰倒在了细沙里。潮汐在耳边起伏,然后我拿起手机给棠翎发了这语音消息,特没心肺地还跟了句黄腔:“像不像你高潮前趴在我肩膀上呼吸的声音?”
也真亏这种局面下我竟然还讲得出这些话。
其实我是以为棠翎回家睡觉去了,心想这再不济也还有机会撤回,却没想到他很快就回复了四个字:“像你自己”。
那边明灭闪着“正在输入中”,最后却也没再一句的消息递来了。
我握着手机出神,一时间里脑内闪过许多事,都没留意到雨点就这么往地下砸来了。
又录下了雨声,我说,上帝都因为你碰上于真理而痛哭流涕。
“白玛不归上帝管。”棠翎开麦对我说,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在哪里了,“乱跑什么,去宾馆找个房间待着。”
他的语气有些发沉,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烦躁。但我是见识过棠翎生气模样的,所以知道我得听他话,不然会死很惨。
后脑勺的纱布都快被这疾雨浸湿了,我颇有常识地把病服领口拉到头顶,心想着还是得找个地方避上一避,而我知道的附近宾馆就泳池那一家,只好撂着腿往山上跑了。
泳池宾馆总给人一种迷乱的感觉。
这印象不仅仅源于水族馆式的怪异装潢,连在这里工作的人都像抽过大烟的,行尸走肉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走神。
在我毛手毛脚闯进来的时候,甚至都没人投来一个好奇的眼神,可能是寺庙废弃后孔雀山太久没人造访,大家在各个方面都感到了疲倦。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就算不在信仰维度上考虑,海湛做的事对于白玛而言也是有积极影响的。
接待在边看电视剧边抽烟,站在前台时我就看见灰白的烟雾不断从桌后升起来,很快顶角的烟雾警报器也随着发出了急促的嘟声,却无人理会。
本来想彻底听棠翎的话,找个房间待着,后来我转念一想,我来这里不就只是为了避雨吗,觉早就在诊所里睡够了。而且不得不提的是,我其实还存了个买房子的念头。
见也没人管,于是我格外抠搜地往后厅的烂沙发上一坐,顷刻间那些旧海绵就一口把我吃进去了,沼泽似的。
墙上的无声电视在放外来媳妇本地郎。
我突然想起棠翎和我说他小时候就看这个。
一部电视剧拍了好几千集,也不知道他究竟看过其中哪些。以前我想了解棠翎这人就和现在看外来媳妇本地郎一样毫无头绪。
广告时我起身想去贩售机买水,边走边在兜里摸碎钞,险些一头撞上那做隔板用的水族箱。
泳池是了无生气的,但泳池里的泳池并不是,那半墙高的水箱里养着几条流光溢彩的金鱼,长长的尾就像是孔雀的羽,掠过水藻掠过霓虹。
恍惚间我好像瞧见有什么一整片白色填上了水面的背后,下意识时抬眼时我却瞧见了棠翎。
我们之间隔着半墙高的水族箱,那几尾金鱼流火似的划开了棠翎清淡的目光。
我好像很少这么仔细又长久地接过棠翎的眼神,大多情况下我都或熏心或不安地移开了。
“棠翎……”
棠翎朝我走来,手上的折伞还在淅沥往镜面瓷砖淌水。在望见我湿润贴在身上的病服时他焦躁地拧起了眉,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拽着我的手腕把我往外拉。
“做什么?”
“不怕感染?”
我往后挣了挣:“没进水,真的,衣服湿是为了遮伤口。”
躲到棠翎身后,我从后抱住他的腰,头从他臂弯挤了出来:“你居然过来了?过来做什么?”
棠翎不言,我笑嘻嘻地问,“怕我跳海?”
棠翎像撕不干胶一样将我从他身上扯开来,俯身在贩售机买起了水。见他正要伸手按下盗版七喜的钮,我立刻抢先道:“我也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