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把我吓到了,我还没见过谁的烟瘾能有这么大,而且他又坐在那种没栏杆的地方,我真怕他一晃就掉下去了,所以想着还是得去问问情况。当时还不熟,其实当时我还挺怕被他骂多管闲事的,他就长得很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嘛,但棠小哥只是特别和气地跟我说了句没事,还说天黑山路不安全,要送我回去。然后我就看着他抽烟,他有个好怪的习惯,一根烟抽完以后会马上强迫症一样地再吃一颗薄荷糖,我问他为什么,结果他和我说他讨厌烟味。”
我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我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了解棠翎,这种事连金花都知道,我却从没听过。
金花顿了顿,开玩笑道:“他当时送我下山的时候就走在我后面一两米,也不说话,从那个时候我就老觉得他不像个活人,我还差点给法师讲我会不会真能遇上鬼了呀。你说说,人是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样呢。”
“但棠小哥最开始给我的这种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金花说,“小于,你有想过会是什么原因吗?”
我哪儿知道呢,我懂个屁,全世界就我最他妈的不懂棠翎。
我没再开口,秉着沉默是金的道理帮金花把碗洗好了之后就一个人往寺门去了,然后我也装模作样地在那圆台上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
山间烟雾缭绕,让人瞧不见长渊会有多深。我突然在想,要是我也在棠翎面前跳下去的话,到那时他会比失去陈无眠时稍微多难过一点吗?我不开心,那我希望他也不要开心了。
但我很快又意识到,答案或许是“不会”,他和陈无眠认识了五六年,和我不过几个月而已。
我低头握住从棠翎兜里顺的黑色烟盒,上面印着硕大一个癌变黑肺,还做了镭射,生怕影响不了他们生意似的。
抽烟喝酒进局子,棠翎果然是个烂人。
印象里金花就着棠翎的事在我面前装过好几回知心大姐,好像总觉得我和棠翎之间的感情不大对等,我最先开始说那只是因为棠翎的感情不大外露,后来渐渐觉得,就算这是真的,其实从一开始我对这个结果也没所谓。
遇上对的人就好了、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总是能听见这样的话,虽然我偶尔也会这么想,可我也清楚,我的人生不论有没有我脑残一样的爱情都是那么的糟糕,找借口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把本就该在我身上降临的不幸归咎于我最珍贵的人呢。爱错人就爱错人吧,能爱过就行了。
就像我每次在床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我似乎怕痛又恋痛,原本我只是见色起意想要和棠翎睡一觉,后来潜意识告诉我,只要跟在他身后,我似乎就可以把我的人生过得笔墨浓重一些,这么一想,我和陈无眠利用棠翎的方式会不会也没多少差别?
可在蓝色巴黎的那天我还自信满满地否认了。
忽然,我感觉到右肩被一只手搭住,正当我遵从本能向右转头的时候,左侧唇角又被印上了一个温凉的吻。
于是我又猛地将头转回左侧,一下就撞见棠翎那张放大的漂亮脸。
棠翎见我诧怪的反应垂眼笑了笑,然后轻飘飘地直起身,站在了我旁边,好像那个恶作剧与他无关似的。
我克制自己没看他:“棠大艺术家,你不该在工作吗?”
“在啊。”棠翎说,“出来看看环境。”
我不解地道了句“什么啊”。
棠翎说寺门要重修,门口那两棵槐树会被砍掉。
像是说明似的,他就走到那棵枝叶繁茂的槐树下站定,仰头往枝干间望着,树叶筛出的光斑在他脸上缓慢地游移,像画一样。
金花说棠翎透明得像鬼,我其实觉得他可能更像一个业绩很差的懒惰神明,信徒得全是海湛那种假和尚。
然后我瞧见他轻盈地借着石墩站上了寺庙的红墙顶,伸手从树杈间带下来一个鸟窝。
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向他走近了去:“摘鸟窝做什么?”
“移到那里去。”棠翎指了下圆台的转角,“施工的时候多半会被摔碎。”
我埋头一瞧,巢中只装着两枚蛋,一旁还覆着些浅色碎羽。
棠翎在我头顶轻笑,说要不拿出来看看。说着他便把鸟窝放好了,然后轻轻把两枚蛋送到我跟前。
我有点惶恐地捧了其中一枚在手心,真怕一失手就把蛋黄蛋清给摇匀了,结果我这担忧的确多余,很快,我便听见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出现在光洁蛋壳上的细浅裂纹。
“棠翎,这,这是不是要出生了?!”
棠翎竟也小孩似的凑了过来,我们两人就蹲在圆台上注视着这只前来地球消化苦难的新新成员,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我托着蛋的手臂整只麻掉这场诞生都再没新进展了。
“要不我们把壳给掰开吧?”
棠翎很快按住了我作乱的手:“这样它出生了也活不久。”
我看了看手里的蛋,又看向棠翎的手心:“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怎么你那只还没动静啊?”
棠翎大概也不太清楚缘由,只是有点茫然地盯住自己手心的蛋。
我心想谁经得住这么看啊,多半是害臊不敢出来了。
安稳起见,我们最后还是将两枚蛋都妥帖地放进了巢中,等待他们自己完成这趟征途。
重新登上圆台的时候我又看见那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忽然想起了我做出放弃拉琴决定的十七岁。
因为该死的柯蒂斯,我的生活彻底成了滩搅不动的死水,整整三年,无论是圣诞节还是春节我都没有回国的机会,最多就是他们来费城看我,虽然也待不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去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缅因州而已,还是美国妈瞒着我妈带我去的。
那一天我们幸运地追上了阿卡迪亚的落日,漫天的火焰,也像白玛的枫林。
不知是不是鲜少登高,站在那里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地如此遥阔,只是容下一个抻直身子的我或许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那时的感觉又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我有点恍惚地看向身边的棠翎:“棠翎,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你会来找我吗?”
“不会。”
我的呼吸好像卡了壳:“……为什么啊?”
棠翎的口吻仍然平静:“因为你想走。”
“不管什么理由?”
“不管什么理由。”
我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便被棠翎打断,他指了指对岸山面的血红枫林:“像不像起了一场大火?”
我没答,只听见自己说:“棠翎,要不我们选个日子从这跳下去吧。”
风扬起了棠翎的发,他用起应对玩笑话的神情望向我:“提议不错,但我不想死在孔雀山。”
我试图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哪儿甘心让你和小陈姐死在一块儿啊。”
“那到时候你让我先跳吧。”我在圆台站直了身子,“等看不见我了你再转身。这样既成全我,还能保全你。”
讲着这样的话,我却无法直视起他的眼睛,仅仅是那样看着眼眶就涩得厉害,最后我还是没出息地在他面前掉了眼泪。
我开始胡乱地用手背拭着,可泪水却越淌越多,于是这动作也彻底成了无用功,我只好将整张脸埋进手掌里,哽咽道:“……你之前明明说过我不要想走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我才听见棠翎重新出声:“于真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拣路边的死蝉玩。”
“但是有年夏天,我好像突然开窍了,开始纠结起了一些以前从没思考过的大问题。从那之后我再看到死蝉只会觉得难过了,还把它们往花盆里埋。那时候我有个朋友,可能因为他大我几岁,多过了几个热衷思考的夏天,所以想事情全面些。我记得当时他还骂我奇怪,说按我这矫情的道理,那些没熬过冬天的蝉蛹岂不是更悲惨,连跳出来迎接这次死亡的机会都没有。”
他少有地把眉松展了开来,垂下眼睫望住我:“于真理,你总会让我觉得,你也是只幼甬、是颗茧子。”
“破茧之后寿命是长是短好像也没什么紧要,但至少它们会有一个全新的夏天。”棠翎说,“为什么不去看看?”
我那时候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从来不觉得那个全新的夏天对我来说或许就是今年的这个,可到了最后我也没能顺利开口,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我总是会那么听他的话,也信他比我多过了几个热衷思考的夏天,所以脑子比我清醒得多。
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回去的了,留在脑子里的反而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就在山里红枫开得最烈这天,我手里的鸟破壳而出,而棠翎手心里的鸟却再没了温度。
第41章
海湛给重绘结束的孔雀明王像开光时棠翎并没有来,我一起床的时候就发现他不见了,金花给我说棠翎是有工作在身,下山去了。
我本来还以为是洛桑自己回修复所处理数据还不够,非把棠翎也叫过去,毕竟在做3D扫描的那几天他们每天都拖着棠翎实验那所谓的“包铜技术”,而最后好像还成功了,我看洛桑黑黝脸上的笑就没放下来过。他虽然没直接夸奖出口,但我觉得他对棠翎的态度已经像对待他的学生同事那样了。
直到我打电话向棠翎求证,听见他没有和洛桑私奔,这才放下一半心来。
为了这场开光仪式,那四个和尚就坐在伽蓝殿里念了一上午的经,整个舍业寺是难得的清净。
无奈我只好抱着吉他走远些去练,不让这些靡靡之音传到菩萨的耳朵里。
结果刚刚穿出禅房就碰上了像是在收拾东西的金花,她瞧见我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特别不合时宜地把我截了下来,让我开始教她弹琴。
我对教学这事还心存顾虑:“没练好呢。”
“那也比我强。”
我也没从金花眼里看出真想学的影子:“姐,你怎么了啊。”
金花撑着膝盖道:“明天开始我就得回城里跟我妈住一段时间了,她天天念我寡妇,说再不赶紧找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对金花的这个决定我还是感到有些惊讶,抱着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金花从来都见不得气氛变坏,马上又跟一句:“欸,小于,我给你们在灶台旁边里藏了罐猪油。”
我没接她茬:“这事儿海湛知道吗?”
金花一怔:“知道。”
“他肯放你走?”
金花只说:“他出家了啊。”
我又不知该如何回应了,突然想起刚刚金花的话,问道:“为什么是明天走?”
然后金花反问了我一句:十月十三是什么日子?
金花这一问着实把我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手机被人翻了。十三号是什么日子?是我和小姨约定在对岸见面的日子,因为她说她只有这个周末有假。
但保守起见,我还是摇了摇脑袋。
“九月九啊,九皇诞。”金花无奈道,“山下已经开始张罗了,要从初一过到初九呢。”
“不是重阳节吗?”
“白玛这边庆九皇啦。”
九皇爷又是谁?
宗教典籍浩如烟海,我哪里通得了万分之一,各路神通摞起来的难记程度实在不亚于2077年akb48。
等到海湛结束仪式以后,我又专门去问了他一下,这才明白棠翎这几天为什么更想把恋恋做成烧肉了:过这节日得连吃九天素,不动杀戮还要净口,简而言之就是山下的村子这几天不会有肉卖了。
而且白玛上有且仅有不断香火的大庙就是跨海大桥旁的斗母宫,九月九的九皇诞庆典就会从这里开始。
重点不在于此,在于白玛信这路神仙的人还不在少数。
“笨啊,太笨了!”我一拍腿,“大部分人是信徒,几乎都找不到卖肉的,但总还有人不是啊。这时候怎么没人出来富贵险中求?垄断生意做起来多爽啊,想怎么抬价就怎么抬。”
原本我对恋恋还存了份怜悯心,此时真是顷刻灰飞:“听我的,今天就把恋恋做了!”
海湛假惺惺地单掌施礼:“罪过,罪过。尊重旁人信仰也是一种修德。”
“太老好人了小海同学,你真该反省一下,在通常情况下,退一步都是不会有海阔天空的。舍业寺的生意之所以这么不好就是因为这里没几个人诚心信佛。本质上舍业寺和斗母宫就是竞争企业,你再不提高企业核心竞争力、再不加把劲宣扬佛法,以后佛教在白玛只会越来越衰落。”
海湛被我说的一愣一愣的,最后竟说了句让他回去好好想想。
伽蓝殿又重归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殿里那座明王像却直泛金光。我站在它跟前同他望了又望,心想,菩萨,虽然我不信你,但是以后呢陆续就会有从山下来的香火了,你一定要记得你这第二条命是棠翎给的,所以你可得多多保佑他。
想着我还照猫画虎地猛一合掌,闭眼摇了摇手。
“管人明王要钱啊?”
我闻声一扭头就瞧见金花端着一盆蒸蟹站在门口。
那金灿灿的壳子实在把我看呆了,连回怼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直直地就朝她跑去。
“不是吧姐,你不前几天才在吃饭的时候说生活费不够吗?”我指了指那七八只蟹,“末日狂欢?”
我脑子一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那一定是棠翎回来了,可正当我打算撒腿跑去迎接他时却被金花一把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