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们两个。”
对上我不解的目光,金花只好开口解释:“那些人回去之后我看棠小哥又闲下来了,所以就问他愿不愿意去城里帮忙办九皇诞,要做的事很简单,报酬也不低,他就答应了。”
“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对象休息啊?”
金花反而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来一沓钞票来,递到了我面前:“棠小哥不知道我明天就走了,早上还给了我这么多生活费,让我把你喂胖点。”
我怔怔地把钱接了过来,觉得他一定是觉得养肥了好宰,毕竟我是恋恋的亲表哥。
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我又问:“九皇诞好玩儿吗?”
“今天初八了,晚上应该还是挺热闹的,过火路听戏进香什么的,不过每年都是这些……不过明天还有巡境游神,应该挺壮观的。”金花笑了笑,“明天你该去看看棠小哥,他也要去游神。”
“他又不信这些,让他去不就不虔诚了吗!”
“你不明白,今年桥修通之后上头找人来拍旅游宣传片了。”金花开始咬起北方的调子,“站在神像周围的都要盘儿亮儿条儿顺儿的,拍出来好看嘛。”
我只能在心底呐喊:送个神也能内卷成这样,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好了!
也再没和金花再啰嗦家常,我几乎是毫无迟疑地骑上海湛的电摩托就下山去了。我把我这个举动归结于我不爱吃带壳的东西,秉着物善其用的思想,海鲜还是得留给广东靓仔。
棠翎明天要去游神的话那就正好,到时候我往返对岸一趟都不用找借口搪塞了。
阔别许久,再次回到白玛城区的时候,我曾经的那些焦躁感竟已经荡然无存。
原来海湛讲的都是真的,时间连生命都能带走,更何况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呢。
我本来绕了路打算去蓝莲花看看老徐,结果骑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店门紧闭,写着蓝莲花的牌匾都有些积灰了,我有点迷茫地还在原处等了好一会才彻底离开,海风一吹,心底竟泛上了一份无从说起的怅然。
离海岸还很远的时候就能瞧见那从小坡上的斗母宫升腾而起的袅袅炊烟,还有在风中翻飞的道符黄巾,灯笼也从山坡一路往下挂满两道,想来入夜后一定能点亮整条环岛海岸线。
算是给足了我面子,这辆电摩托在抵达斗母宫石阶之下时才彻底没电。我随意将摩托锁在斋菜小摊旁边,问起老板今天有没有看见一个头发颜色很浅的男人,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还专门买了一碗八宝粥,付完钱以后他才给我指了一下对面的老戏院,说刚刚才看着进去了。
所以当我冲向戏院,又不幸地被高高门槛绊倒的时候,手里端着的那碗八宝粥就泼了来人一裤脚。
我懵着脑袋很快爬了起来,刚一抬眼视线就被一个大纸箱彻底填满,然后棠翎那张漂亮脸就从箱后探了出来。
他一怔:“怎么来的?”
我咧开嘴答:“被空投的。”
他刚一放下纸箱我就得了空直往他身上跳,四肢成了吸盘将他牢牢抱住。
“下来。”
“我不,腿好疼,刚刚摔麻了。”
没想到棠翎竟然选择和我对狙:“我腿也疼,刚刚烫麻了。”
我不满地叫了一声,万般无奈也只能重回地面,忿忿地将地上湿黏的红枣踢到了一边的草丛里。
我仔细看了下那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条白色冠带,瞧见那末尾处用金粉画着道教符文:“都是你画的?”
棠翎没搭理我,转而向上门来身着红色道服的人说了句麻烦了,然后我就看见那道士抱着纸箱离开了戏院。
我茫然地抖了抖手里的这根:“没拿完呢。”
“我明天用。”
我盯着他的脸,开始思考这么短的头发是否存在梳得出马尾的可能。
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又惊怪地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兜:“金花姐煮的螃蟹还在车上,我去拿。”
“你就来送个螃蟹?”,棠翎很快伸手拉住了我,皱了皱鼻子,“冷了,腥。”
然后他把我带到老戏院空闲的戏台上坐着,垂眼从裤兜里拿出三根黄丝带,在我手腕编起长辫来。
“棠翎棠翎,绑这个干什么?”
“祈福的。”棠翎说,“都有。”
身旁往来匆匆,我确确实实瞧见所有人手上都系着黄带。
除了棠翎。
所以等他绑好以后,我也投桃报李地从他衣襟前抽出一根丝带,十分不讲究地在他手腕上绑了个两个死结。
栓完我都不好意思和他牵手了,毕竟两只手靠在一起的时候难免让人自惭手链秽。
盯着棠翎的发旋,我其实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不爱凑热闹。”
“老家好像也过这个。”棠翎说,“好奇,来看看。”
“怎么能讲出‘好像’两个字的!”
“真的不太记得了。”棠翎笑了下,“我只记得要在家里拜公婆,我们那里小孩的床底都会放公婆母神位,一年要供好多次,一直到成人。”
我顿了顿,捏了下他的手指:“改天我陪你回去看看?”
棠翎有些怔怔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骗我说他晕车,不想坐山路。
还没在这戏台上把屁股坐热就有人来赶我们下去,好像是待会儿有演出,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把设备搬上台来了。
调试的伴奏音一响我就只能叹道“怎么又是梁祝啊”。
棠翎说白玛就这么一个戏台班子。
我本来没想坐在那儿听戏的,无奈越来越多的岛民来凑热闹,都从那扇巴掌大的单门往里涌,最后把出去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无奈之下我和棠翎只能原地找位子坐住。
主要是还能免费领果盘。
毕竟在乐团待过,职业病作祟,我老是会担心这露天场地究竟有没有办法把声音传达清晰准确,结果那梁山伯刚一亮嗓子,回音就层层地叠进了我的耳朵,于是我这才留意到这老戏院在建筑布局下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一旁的阿姆还在讲这个戏院年底就会被拆掉,毕竟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打算就在原地拔一个度假旅馆起来。
只能让我们觉得白玛在旅游业发展上真是有颗和实力不匹配的野心。
嗑着瓜子的时候我还没想到给我们让道的号角不是戏结束后的擦声,而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也不知是谁将长炮拖到戏院大门,火星一燃便镇压式地湮过了台上的一切声响,只能偶尔听见人群的惊呼声逸出来。突然的炸响也惊到了门边的人群,他们有些混乱地挤远了好些,让出蜿蜿蜒一条空道来。
我下意识地盖住了自己耳朵,痛苦地和棠翎对视,他也正好看向我,皱着眉的表情显出一点无奈。
演出被迫叫停,那祝英台飞燕似的一跃跳下台挤到人群前列,明明是刚刚还细声软语讲着话的人,此时却毫无预警地开始破口大骂,引得众人惊诧到哄笑。
趁着道还没被重新堵上,棠翎有点灵怪地朝我眨了眨眼,拉起我就朝戏院外挤去。
迈过高坎,世界在我眼前重新舒展开来,此时天色已然发沉,两岸的暖色灯笼变戏法似的被陡然依次点亮,从石阶之上那座斗母宫开始,顺着弯折的环岛路无限地向远处的灰海烧去。
聚集摆好的小摊也吆喝起来,向游览庙会的行人兜售着自家的斋食或贡品。铺面棚架上全缠着黄巾,八卦图和血红的九皇爷字样也被临时小灯映得清晰。
我就这样被棠翎牵住走在之中,还目睹他被卖花的小姑娘免费送了一株祈福用的蓝睡莲。
说不清是吃味还是不满,我盯着棠翎抱花的背影小声道:“我不好看吗,怎么不送我?”
我没想到四周这样吵闹棠翎也听得见我讲话,他在融融的灯光里转过身来,伸手将那蓝紫色的花递给了我。我莫名其妙地还有点害羞,迟疑了几秒才伸手去接,他却径直越过了我僵在半空中的手,弯着眼把花插到了我的衣领里,于是那朵大花就叠叠乐似的被我顶在了天灵盖上。
我有点着急地想把它拔出来,却听见棠翎说了句“挺可爱的”。
既然……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我还是等会儿再拔吧。
然后棠翎又跟了句:“像双子向日葵。”
那还不如当年老徐说我像窝瓜呢,窝瓜还能把人坐死!我只能回一句你怎么不说我像地狱二头犬呢。
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我还是拉着棠翎尝试着吃了好几种斋食,但其实那些糕点和白玛的早点铺卖的也好像没什么不同,怪不得棠翎拢共也没吃上多少口。
我瘪嘴:“还不如拿回去给大肠吃。”
“让它吃素不如让它死。”
所谓饱暖思淫欲,我又蠢蠢欲动地攀上他的脖子:“让我吃素我也会死的。”
棠翎没答,反而眯起了一只眼睛,我兴高采烈地把这个表情定义为他在勾引我,结果棠翎只是说我头顶那朵花搔到他眼睛了。
我正想开口发难,一道女声就挤到前面。
“棠翎?”
我转头看向来人,竟然是贰玖的那个女班主任。
吓得我赶紧环顾了一周,她见状笑道,“只有我一个,画室不放假。”
“那你怎么……?”
“辞职了啊。”她摆了摆手,“陈醒现在成天跟失心疯似的挑三拣四,画室上下都被他骂了个遍,要求谁呢?也不看自己什么水平。”
但说实话,我不太想象得出来总是生气的陈醒会是什么模样。
而棠翎好像对这些事情不是很在意,只是撑在玻璃汽水瓶上望着我们。
她转向棠翎:“我还以为你们早走了,居然还在九皇诞碰得上你们。”
棠翎莫名地瞥了我一眼,然后道:“明天要去游神。”
“你?”她抱肘笑了起来,“不错不错。”
像是想起什么,她俯身在我们的方桌上敲了敲:“欸,等会儿有安排没有?让你们见识一下白玛风俗。”
我是没想过工作也能专业不对口至此。
曾经做着美术老师的人,找到的新工作竟然是扮“神姑”帮助信徒完成仪式,她说家里原本就做这个,这只不过算是继承家业而已。
她领着我们穿回灯火摇曳的环岛路尽头,登上长长的石阶进到斗母宫,没有入殿,我们只是被带到了门边的青瓦小屋前,那门口搭着的黑帘微微柔动,不时有橙红的光从中泄出。
她在外面简单披了件宝蓝色道褂,然后就掀开黑帘让我们也一道进来。
里面只燃了一盏油灯,异常晦暗,好像彻底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了。
我和棠翎坐在靠门的木榻之上,很快就瞧见几个红衣道士将一个身着黄色无袖短褂的少年请了进来。
我小声对棠翎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肚兜啊,棠翎只好伸手捂了捂我的嘴。
我用尚且自由的眼珠转了转,含糊在他掌心间出声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棠翎看了看情况,然后用食指戳了上自己的脸颊窝,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往那里啵了一口,黏糊的响声在小屋里阵阵地荡起回音。
他皱眉瞥了我一眼,说:“要从这个地方插进一根铁管,然后从嘴巴捅出来。”
于是今天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了“乩童”这词的含义。
等到那班主任去准备器具的时候,我实在捺不住心底的古怪恐惧,凑近去问了那少年一句:“你不怕痛啊?”
那少年端坐在木榻之上,神色从容地闭眼答道,他是被神明选中的人,所以一定是刀枪不入的,这个仪式是为了请神上身,会让他法力增强,那之后就可以让他有足够的神力福泽白玛全境。
我有些听懵了,觉得实在有点荒谬,可他话语间的那份笃定还是让我闭了嘴。
不一会儿班主任折返回来,将托盘递给了一个道士,又燃起堂中的檀香,然后用红色头巾遮住了少年的眼。那道士好像蘸了些什么药在少年脸颊上涂了涂,然后又请他张嘴,药便也被涂到了他的口腔内壁。另外几个道士也上前来帮忙,伸出几只手将少年的头固定到动弹不得,于是近一米长的钢管就从少年的脸颊猛地刺入,不知为何并未淌血,那少年甚至也没有吭声。
倒是让我痛呼了一声。
棠翎弯着眼再次来捂我的嘴,俯身在我耳边道:“戳的又不是你。”
我实在是共感性恐惧,好像自己的脸颊上也传来了那道尖锐的疼痛。
待那钢管将少年口腔捅了个对穿以后,道士倾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留了他一人跪坐于高塌之上。
“怎么不管了啊?穿了就完事儿了?”
“等到零点他会一起去巡境游神。”
“你也一起?”
“他们让我送最后那一段,等巡境一圈绕回海边估计都早上了。”
鉴于我今夜异常活跃的共情功能,我还是将棠翎拖离了小屋,毕竟眼不见脸不痛。
入夜以后上到神宫进香的人愈来愈多,一时间让我有点感慨,要是哪天舍业寺也能香火不断就好了,也算是对得起棠翎辛苦这么些日子了。
大殿正中摆着一个长方形火鼎,那些进了香的岛民正排起长队行拜斗科仪,说是祈求平安的。
我凑热闹地跑到队伍最末,站在发放符纸的道士桌边瞧了又瞧,看见有人蘸红墨在黄纸上写下了自己名字,最令我困惑的是他还在后面跟了个“猪”字,我说也不带这么膈应自己的。
棠翎道:“那是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