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喜爱自然不是凭空而来,因为在这个紧要的衔接阶段,一般来说有着他们这样恶劣品性的人已经不再读书,而正在读书的人却又总是摆出一派不必要的恐慌,那时候都被大人猛灌了希望邮票,每个人都热衷于做春秋大梦,以为真的可以靠双手改变阶级,也不知道是想借这份努力来感动上苍还是感动自己,所以林聪总说,他遇到棠翎就像是一个被哥伦布带回西班牙长大的印第安人重新回到美洲一样。
林聪经常说一些棠翎不知缘由的话,这让棠翎觉得他真的有一份与名字相符的得体智慧。
不过在林聪先升上初中以后,那些不知缘由的话很多就变成了抱怨的话,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小学和初中放学时间差一个半小时,要是我们能做同班同学就好了,我就不用再每天等你去上网了。
最终林聪凭成绩这份硬实力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原本该升上初三的那一年,他和棠翎做起了初一的同班同学。
有一个令人犯困的周一,那个大腹便便的数学老师正用着尺子在黑板上画三角形。棠翎盯着那歪曲的线条困惑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用尺子都能画不直线,就像他也不明白语文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却还是能写得出对角板书。
正出神着,他突然觉得手臂一刺,刚低头就瞧见一张小纸条落在旁侧。
棠翎下意识向左一望,一下撞进林聪得意满满的眼里,好像他交递上来的是百分百成功率的占领美国计划书。
沉默地展开那张小纸,棠翎瞧见上边儿写着:月底跟哥去广州。
课间的时候林聪就此计划展开了答辩,棠翎这才得知林聪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见网友。
“欸,怎么说是网友呢,是老婆,老婆你懂吗?”林聪显然对棠翎的措辞不太满意,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在飞车里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我这趟呢,除了带你见见世面,也可以说是在家人的见证下去迎个亲。麦麦无敌漂亮,在这种地方你肯定见不着那么洋气的女孩儿,到时候给你开个眼界。我警告你啊,你见了她绝对不准打其他主意,她是我老婆。”
这应该是棠翎第一次对互称老公老婆的关系产生潜在的反感,主要是他发现自己都打算用起“傻逼”这个词形容林聪了,而追溯而上就能够发现林聪是从用键盘敲出老婆这两个字开始变得傻逼的。
“是她追的我,之前每天都给我充币送礼物,最后送了个戒指,我拗不过。”林聪说,“你看,只要你不拒绝,女生就会上赶着嫁给你。”
棠翎陷入了极长时间的沉默,甚至没有跟其他人一样体育课在第一时间就奔赴操场。
连收了两周的奶茶,一杯一块五,最后棠翎把留着买头文字D三十七和三十八卷的二十块夹进了阿秋的课本里,钞面上还用左手歪瓜裂枣地写了五个铅笔字:谢谢,别送了!
过了好久棠翎才知道那天林聪也在体育课上迟了到,他向棠翎坦诚道发现此举之后他帮棠翎在那个“别”字后面的空隙再加了两个字,说这下才能真正彰显男人的冷傲本质。
棠翎问他加的什么。
林聪负手道:他妈。
广州之行最令棠翎困惑的倒不是攒路费,而是要怎么使用这有限的路费。
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木桌前,棠翎咬着汽水的吸管就从兜里摸出了笔,在撕下来的包装上为林聪算了一笔实在的账。
假设他们这次过去只待一个周末,第一个晚上可以睡车站,第二晚就无论如何也得去开间屋子了,可一间标间就是他们的最宽限额了。
林聪不知为何地磕绊起来:如果麦麦要过来和我一起住呢?
这确实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棠翎眨了眨眼睛,心里只在想,如果他们仨不得不共处一个宾馆屋檐下,那两个人睡床上的话他要睡在哪里才可以避免长针眼?床底下或许是个好去处。实在不行他只好去找在广州开餐厅的舅舅,虽然不怎么熟,但如果只是收留一夜的话应该也是可以的。
林聪挖着西瓜的手顿了顿,他好像总是捉不出棠翎思绪的尾巴: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睡床底?
棠翎沉默地握住空掉的汽水瓶玻璃颈,手腕使力一记猛插,捅进半开的西瓜瓤里。顷刻间红色的汁水四溅,沾上棠翎白净的脸庞和林聪惊恐的嘴唇。
林聪喉头发颤:你哪儿知道的?
棠翎说你家DVD,那些没贴标签的碟。
那一年线路还没彻底打通,他们需要先坐汽车去到潮州,到了潮州才有直达广州的大巴。
一路舟车劳顿抵达客运站的时候林聪眼皮都掀不开了,只颓废地耷在凸球上,显得他比起人而言好像更像只树懒。
站在车站的通风口,棠翎低头望见自己被吹得鼓胀的短袖,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你们约在哪儿见?”
“就车站,不过约在晚上的。”林聪说着,指着停车场,“不是没买到时间合适的票吗,她还以为我今天傍晚才到。”
林聪看了看月台上高悬的时钟:“棠翎,我们先去城里逛一圈儿吧,估计晚上回来就差不多了。”
半晌没得来什么回应,林聪回头才看见棠翎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眼神发沉地盯住远处的检票口。
“全他妈是人,你小子看什么呢?”
棠翎也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事实上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能被同时框进一个匣子里,好像链式反应里乱撞的中子。
原来城市和县城之间真的存在天壤之别。
只是那时候棠翎难以想象,被他突兀定义成重要枢纽的客运站也会有因为萧凉而关停的一天。
他和林聪好像两只被摘掉复眼的苍蝇在城市里乱窜,走哪儿便是哪儿。广州的夏天真的太热了,甚至热过了县城,弄得棠翎手上的棒冰一直在向下淌水。林聪早早咬完完全没有这种烦恼,站在前面直笑棠翎是不是怕迷路,跟狗撒尿似的用这糖水记录路线呢。
棠翎被热得头昏脑涨,没有理睬他,只单手在兜里摸起东西来。
“找MP3呢?”林聪凑近了些,“在我这儿。你在车上睡觉的时候我拿来听了。”
棠翎拧起眉头抬头看向林聪,倒是没等来那个黑色小方块回归,取而代之塞进他手里的是一张白色大方纸。
纸上烫金地烙着标题,一串英文后面跟了“弦乐演奏会”几个字。标题下面大概是参与演出人员的照片,乍一眼瞧过去所有人都差不太多,笑容的弧度差不多,衣服的款式也差不多,棠翎总觉得他们西装是批发来的。
除了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瞧起来还是会在院子里玩弹珠的年纪却已经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粉面油头,抱着一架比他人还高大太多的提琴。在这一张复制人成堆的照片里,他的表情要比他的体型还来得打眼。
林聪搭在棠翎身上指着念出海报上“星海音乐厅”五个大字,又强迫他转了个方向,于是棠翎一下瞧见了这座被烈日烧到烁光的宏大建筑,流畅的建筑曲线像是海鸥的长翅。
“哪儿他妈有人花钱来听这个啊,你看这些海报都没人要,一路上到处都是。”林聪笑道,“有钱我得去听徐良。”
棠翎没说话,看见林聪径直在一旁的花台边上坐下,神秘兮兮地朝他招了下手。等到棠翎顺从地凑近,他就像个兜售金银斧头的骗子,装神弄鬼地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和塑料打火机。
“我们那儿实在是太小了,就俩小卖部,老板还都跟我妈认识,根本没机会。”林聪眉飞色舞地,“这是刚才在车站买的。那小妹还问我成年没有,你猜我怎么着?我就哼了一声,她肯定被我这种气质震慑到了,直接就让我去结账了。”
林聪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夹在唇间,然后把火机塞进棠翎手心,咬着烟棍儿含糊吩咐道,“给哥点上。”
林聪那副拿腔作势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可能他以为自己是纵情四海的阿海,而实际上表演过度会让他显得更像给阿海擦车的马仔。
然而棠翎对提前装大人这事并不是很感兴趣,林聪让他点烟的时候他也照做了,只是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手里的海报。
也不往里吸,林聪就这么叼着烟还特别不熟练地抖起了腿,结果见棠翎真的不在意后他只好又不情不愿地重新凑过来,顺着棠翎的眼神望了下去。他用力一戳粉面小孩一旁的小字:“我操,这小孩儿才九岁啊?”
“九岁就在这个地方演出了啊。”林聪又抬头望了眼星海音乐厅,“棠翎,你九岁的时候在干嘛呢?”
棠翎还仔细回忆了一下:“拣路上的死蝉串项链。”
林聪大笑,笑得同时又被灰烟好生折腾了一番,被呛得眼泪直飞。
棠翎下意识玩着火机,压开又松手,听着廉价的脆声响了又响。渐渐地,一股焦味窜了上来,回神过来时他才瞥见火苗都咬到海报边上了,并且还在以不可抗的速度上攀。没有太多惊乱,棠翎只是利落地抖了抖手臂,用鞋底踩灭了火,重新拾起时发现海报已经被啃掉了一个大窟窿,正好烧没小孩怀抱着的沉重提琴。
林聪讪笑,怎么没了琴他的脸看起来更臭了。
棠翎看了又看,觉得也是。
麦麦的出现让林聪很是受伤。
回到客运站以前棠翎还看着林聪去小巷的露天理发店重新剪了个头发。不知道是图了便宜还是怎么,望见镜中林聪的新发型时他倒也没觉得广州的理发师比县城的厉害。
但林聪笃信人靠衣装,出客运站和进客运站的神情简直是天差地别,上月台跟上T台似的。
林聪在月台站定,装出一副刚下车的恍惚模样,抻直脊梁向厅外停车场望去。然而这份意气风发并没有维持太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撞见鬼了,林聪突然开始解起背带上的红布,然后拽着棠翎飞奔起来。
棠翎有些喘不过气,刚出大门时就用力挣了开:“发什么疯?”
林聪紧紧扣住棠翎的肩膀摇起来:“怎么会这样?原来她不长头像那样,原来她也没有一米七,原来她也没有开雷克萨斯。”
棠翎意识到他应该是在刚刚看见麦麦了:“你怎么知道那是她?”
“我们约好在包的背带上栓条红布。”林聪的脸上竟浮上了难以言说的失望,“刚刚我就看见门口站了个女的,又黑又胖,拴根红带子站在一辆黑车前面。我还仔细看了,那车是桑塔纳。都他妈是假的!假的!”
棠翎歪了歪头:“她给你花的钱是真的。”
林聪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扑掉你妈,棠翎,你真给我长眼界了。”
“至少去说一声?”
“老子不想被猪婆吃掉!”
其实本不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的,或许是林聪幻想里即将在同伴面前呈现出的景象被麦麦的外表彻底碾了个粉碎,青春期的男孩守护起自己可怜的自尊心时或多或少都会显得有些愚蠢。
棠翎怔了片刻,极平静地道了句:“林聪,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林聪像个一点就爆的炮仗,彻底炸开来,一下拎起棠翎的领,迫人的拳头摇晃着悬在他的眼前,“你到底站在哪边的?今天你有本事就把话再说一遍。”
棠翎只觉得林聪的种种行径太过不可理喻,只打开了他的手,定定地望住他,不作一言。
或许是林聪类似于“你不会看上那个猪婆了吧”的神经质发问太过无理取闹,棠翎实在疲于辩解,径直从兜里摸出一张返程车票递给了林聪,转身就要走。
没想到林聪竟一把扣住了棠翎的手腕,凶神恶煞地向他索要自己放在他那里的旅费。而此时棠翎根本不想同他有再多拉扯,把两只裤兜掏了个干净扔给了林聪,勾着背就往外面走了。
刚走到大厅瞧见服务台时棠翎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装那份酷的,现在兜里就几个钢镚儿连改票都没得改,他难道就要在这客运站坐到第二天晚上吗?
棠翎先是在原地站了会儿,最后在大厅的钢椅上坐下。可能是下午在烈日下乱逛教他中了暑,如今他只觉得身体和脑袋架离开来,然而有人却把他身体拴上了热气球,让他在飘忽与沉重间失掉方向。
他听着歌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瞌睡,醒来的时候夜色都已经发沉。他只是下意识一望,就发现麦麦竟还站在外面停车场的那辆桑塔纳前面。
夜晚的车站萧瑟太多了,不再有不停攒动的人头,棠翎这么一看便和麦麦的眼神撞了个对碰。隔着玻璃,麦麦的眼神也变得怔忪了起来,又遇上落雨,她有些无可奈何地走进了大厅,用手指拢了拢异常蓬松的黄发,坐到了棠翎那排钢椅的最左端。
棠翎皱着眉头瞥了下墙上的挂钟,最后还是走到麦麦面前对她说了句,“回去吧。”
麦麦大概把他当作乱搭讪的怪人,撇开眼便没有再回应,假睫毛好像一扇拉下的黑窗帘。
棠翎也不再多管闲事,坐回了原位置。然而车站鱼龙混杂,棠翎还是想到她一个女生深更半夜在这里还是不大安全,便也不再两眼一眯做神仙,只是听着歌发呆,余光里浅浅括着对面窗口玻璃映出的大概。
麦麦一直在车站等到十二点整,眼瞧着日历又翻出新的数字时才起身离开,棠翎沉默地望了望她的背影,用兜里最后一个钢镚给她买了瓶水。
有点戏剧性的是,第二天棠翎也没有自己坐上回县城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