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运站的后半夜唯一陪着他的东西成了呕吐感,到后面连看东西也重影,无奈之下棠翎只好选择睡觉来试图捱过这种状态,却没想到眼睛一闭就跟灵魂出窍了似的,直到值班大叔留心着来问他情况才发现这人竟然已经陷入昏迷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送到附近医院急诊科以后被诊断成中暑引发的脑水肿,棠翎在第二天恢复意识以后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摇摇欲坠的输液架。
姓名住址联系人,护士好像把他当咿呀学语的婴儿,每个问题都重复三遍,听得他头痛。在报出他舅的手机号码以前,棠翎其实还犹豫过的,可权衡后只能打消逞能的念头,毕竟他一个人交不上住院费。
棠留应该是忙过餐厅高峰才过来的,踏进病房才懵头懵脑地解起围裙,而这个朴实的男人见到外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抱头痛哭。这个举动却是棠翎从没想过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病了,棠留一直趴在床边流泪,反复哭诉着忙得脱不开身的自己是罪人,还说以前棠翎外婆走的时候他也没能赶上,一切都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棠翎有点飘忽地盯住棠留颤抖的发旋,不明白他的眼泪到底为谁而流。
棠翎在广州住了三天的院,其间医生一直在给他做测试,语言的、运动的,总觉得他在经历这遭以后脑子的某些板块一定是出了些毛病。
虽然检查结果显示一切良好,可不仅仅是在回程的车上,包括往后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棠翎总是会乐天派地想,他如今这样会不会真是因为那天水肿把脑袋涨坏了。
出院时棠留立刻否决了他独自回家的提议,固执地想要开车送他回县城,嘴边还是神叨叨地挂着诸如“赎罪”之类的词语。棠翎没办法直视那张迫切到显得焦虑的面容,视线茫然地游离,最后只停在棠留胸前润着金光的观世音,他听见自己再一次地说出了“好”。
棠翎没让棠留把实情告诉他妈,只说被接去广州玩了几天。
尽管这个借口拙劣又滥造,然而棠茉对此却仍未提出任何质疑,或许是最近她有什么别的烦心事缠身,一炷神也分不开。
就譬如棠茉做着菜时都能出神到让一盅鸡汤被大火烧成浓汤宝。
棠翎在后面出声提醒,棠茉回神过来连忙直接去揭盖子,一下又被陶瓷烧到惊叫。
棠翎慢慢站到灶台前:“你出去吧,我做。”
棠茉神情复杂地往后退了半步,望住棠翎有条不紊的背影,她的瞳仁像是历经了一场浩大的劫难,呈现出一种濒临俱灰的乱状。
“棠翎,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这个县城。”
“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像是想起什么,棠茉又道:“你才从广州回来,那你觉得那里怎么样,是好地方吗?”
棠翎半晌没有开口,只是转过身来望了棠茉一会儿,最后才道:“广州也有圣莫里斯吗?”
不知为何,棠茉没有再回答。
棠翎将加水重新烧开的汤盛了出来,端着碗从棠茉一旁走过,轻描淡写道了句,“我都无所谓。”
毕竟他的所谓从来都无关紧要。
于是在一周后,他们铺着条纹彩布的方桌上突然多了一副碗筷。
而林聪不知为何突然没了踪影,学校网吧家中哪里都找不见,班主任也总是支支吾吾地讲不清缘由,顷刻间棠翎的放学生活骤然留出了大量的白。
放学以后他几乎是肌肉记忆地在校门等了半个小时,后来才意识到林聪已经没来上学了。也莫名失掉了玩乐心思,棠翎只好打道回府。
站在家门前,他正往兜里摸起钥匙,那扇门就从里面旋开,于是男人轻松的笑声就从门缝里跳了出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棠翎在第一次见到梁平江的时候差点喊出一句“爷爷你好”。
门后站着的就是梁平江,头发花白,带着副银边眼镜,衬衣西裤,好像隔壁小学做起园丁的退休教师。
虽然棠翎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但或许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老。
“这就是棠翎吧?”梁平江颇和蔼地掌了掌棠翎的肩头,“我才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呢,这么高还有点不习惯。”
不得不说,有些人好像真的身负特异功能。或许是梁平江面部的肌肉走向真的和常人有异,他只要一笑起来那张平凡的脸就会升起惊人的亲切感,按字面意义直解的话,用上如沐春风来形容也再合适不过。
棠茉莫名显得有些局促,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介绍道,“这是你梁平江梁叔叔,今天来我们家吃个便饭。”
大人们好像都心照不宣地没提及“什么关系”,可哪怕棠翎再迟钝,一顿饭吃到后面也该意识到了。
“我也有个儿子,应该要比你大个几岁,”梁平江笑着朝棠茉望去,棠茉便立即心领神会地比出了“四”的手势,“四岁是吧?比你大四岁。但是这岁数真是白长了,那小子可完全没有你懂事,成天只会惹麻烦。”
“说的什么话,阿荣也是好孩子。”
两人一唱一和的,棠翎总觉得他在看人演小品。
在饭桌上,棠翎大概了解到这个梁平江应该算作半个老乡,现在在广州做什么大学的校长,有个很叛逆的儿子,和棠茉是在坐火车的时候认识的。
棠翎也难以想象他妈初中肄业的文化水平是怎么和一个大学教授在火车上见第一面就聊到投机的。
送走梁平江以后棠茉还专门敲开棠翎的房门问他怎么想。
说起实话来很难让人信服,可此时棠翎确实无念无想,只是莫名其妙地记起电视搬走以前的店铺,记起棠茉总是坐在夕阳烧不到的角落看着偶像剧,还总是抓心挠肺地为恶俗情景掉眼泪,说自己也想嫁给这么好的人。
被她打过标签的帅哥演员数不胜数,可没一个能被贴上梁平江的脸。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无念无想,在棠茉提出最迟下月他们就会搬去广州生活的时候,他也没做什么心理建设就全盘接受了。
也不知棠茉的紧张究竟从何而来,她忙不迭又捧起棠翎的手,说起未来在广州的美好生活:没有扰人的邻居;能和舅舅一家人团聚;吃喝玩乐的地方也远比县城多;他会被送到一个很好的中学,得到优质的教育,就好像今天他们从县城入口的加油站踏出去就一脚踩上康庄大道了,道路尽头是闪亮璀璨的人生。
棠翎也尽力顺着棠茉的目光望过去了,可他就像罹患弱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视野里只有漫天白雾,而那些雾气只是不安地、焦躁地,浮动着。
几乎是应激后遗症,棠翎好像很小就开始厌恶大张旗鼓的离别,所以最后去学校收拾东西的早晨他还专门翻了下课表,瞧准傍晚体育课教室里没人才动身前去。
他们的教室在二楼,二楼的尽头,推开最后一排对着的窗就能将红塑料粒操场一览无余,而棠翎从升上中学开始就坐在这个位置。
由于总是有人课间撑着窗台往外看影响自己睡觉,棠翎因地制宜地在台子上养了盆芦荟,它和教室里青春期的男生同样蓬勃旺盛,绿色长舌恶狠狠地吐着尖刺。
直到上学期放假男同学们都对这盆芦荟深恶痛疾,然而转机出现在这学期的三场考试结束以后。
考试会打乱顺序排座,结果连续三场大考,坐在芦荟下面的人都依次考过班上第一,阿秋、棠翎和班长。这样的巧合事件,加上小孩总是对谈论灵异事件乐此不疲,总算让这盆芦荟的风评触底反了弹,依仗着神秘面纱才苟活至今。
棠翎先是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又第一次地自己把芦荟移开,撑在了窗台上向操场望去。这节课只有他们一个班,根本不需要费什么气力就能找见他们班踢球的男孩和闲逛的女孩。
刚好有同学买水路过楼下,于是棠翎听见他们开始叫起自己名字:棠翎棠翎,下来踢球啊。
一种莫名的情绪从棠翎心底深处飘了上来,是阔别已久的,却也是如影随形的,他开始意识到,原来无论怎么说服自己,他都是这样的讨厌离别。
因为这种极端的态度,他无法原谅离开他的人,也难以原谅提前离开他人的自己。
棠翎定了定神,开始埋头收拾起东西来。其实哪怕此时他都没有太多的实感,一直到快下课全班同学三俩结伴回到教室,将他团团围住,特别神经质地给他唱了首一生有你。
教室里装满了那些走调的尾音,那些不太相符的歌词。
棠翎站在人群之中,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听见“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的瞬间他竟然短暂地坚信了,并且也从中获得了长久的力量。
一向寡言的阿秋竟然第一个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是喉头发哽似的,阿秋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他们从班主任那里听说了转学的事,但不知道他到底是要转到哪个学校去。
棠翎念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话音刚落周遭的男生便又开始像平常一样起哄,直说阿秋是不是也想转学过去。
棠翎觉得有点好笑,预备铃响起第一道时他出声道了谢就让所有同学回座位了,结果刚一背上书包阿秋却又直接拉住了他的书包带。
他好脾气地转身同她对视,这一眼却又把阿秋看得几近失声,半晌才挤出一句无厘头的“那你养的芦荟要怎么办”。
棠翎眨了眨眼:“你愿意帮我浇水吗?”
阿秋还是微张着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慢慢点了个头。
“那它归你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冲得道路两旁黄泥翻飞,整个县城好像快变成流体状态,浮萍似的开始拥有了随波逐流的能力。
棠翎拎着两个包走向停在楼下的车,坐在驾驶位的男人很快就下车来帮忙,接过其中一个时他才后知后觉道:“楼上还有吗?我去拿。”
棠翎望了望走在黯淡楼道里的棠茉,摇了摇头。他的行李就这些,而棠茉更是什么都没有带走,决绝果断地一如她来到县城时那样。
司机意外地健谈,一上车就开始讲起了梁平江和他的儿子梁嘉荣,戏剧冲突主要落在梁嘉荣,讲他如何在学校里闯祸如何在家里撒泼。对此棠茉还会很礼貌地给出回应,棠翎却只觉得烦躁。
吵闹的学校、经常只有他一人光顾的糖水摊、还没来得及领略的山和川、每年拜老爷的观音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扔在了身后。
他突然生出一种形似罪恶的背叛感。
绕过盘山路以后,那个闷热的县城就像是断绳的氢气球一般逐渐飞离了棠翎的视野,他有些固执地撑起身,双手贴住后窗努力去找,却被棠茉从座位上用力拽了下来。
然后他听见棠茉淡淡嘱咐道,以后要向前看。
第43章 后遗症(下)篇外
不论多少次棠翎听见有人叫棠留“飞刀留”还是觉得好笑。
棠留的餐厅开在老城区,迎来送往的常常都是老顾客,只要一路过便能瞧见棠留在玻璃窗后手起刀落剁烧鹅的利落模样,久而久之就开始戏称他为“飞刀留”。
而飞刀留的店在这个初秋变得更加拥挤了,分明堂面里一共就五张半桌子,他那新进城的外甥还得独占一张来写作业。
被棠留委婉地提及了此事以后,棠翎便就直接不在店里写作业了,反而还手脚勤快地帮起了忙。这一出倒真把棠留吓坏了,生怕自己成了耽误棠翎学业的千古罪人,于是跟他认真地探讨了一番更好的解决方案。
“你妈最近是不是买了车?”棠留说,“以后你放学就回家学习,清净。”
棠翎只道:“我早上去学校写。”
“睡这么少长不高。”
棠翎站直了身子,用起眼神平视一米七的棠留:“够了。”
“衰仔,你就这点出息?”
棠翎心想,总归高一点的空气也不会更清新,有什么紧要。
棠留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你是不是还在怪你妈?……她也是身不由己。”
棠翎对这话还是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只抬颌指了指门口:“来客人了。”
棠留转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得棠留异常地不舒服,好像他成了所有人的累赘。
后来他又仔细想了想棠留的话,为了探究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棠茉有怪罪的情绪,那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到餐厅收工,而是刚入夜的时候就回了在滨江中路的新家。
他敲了敲门,半晌也没人响应,棠茉这个点大概是不在家。摸了下兜,手机和钥匙也都扔在餐厅了,于是他只好坐上窗台耐心等待起来。
这个新家嵌在高楼的半腰间,棠翎坐在楼梯间的窗台之上,垂眼一看就能望见灯火辉煌的珠江岸,江水徐徐漾起霓虹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电梯抵达的“叮”声才让他彻底回神过来,棠翎估摸起时间,想着应当是棠茉回家了,谁知刚一转身就被一个高大的黑影湮过了头顶。
站在电梯门口的男生约莫高他一头,骨架已发育地极舒展,内里穿一件潮牌短袖,外面不和谐地套了周一才能穿的学校礼服外套,身上还冒着不可忽视的酒气。
本以为是邻居,可那人却直直朝棠翎走了来,冷着一张脸拽起了他的校服前襟,看了看校徽又看了看他的脸。
那人指了指1402的大门,问了句:“你住这?”
棠翎没回答,皱着眉头想要挥开他的手,却被那人拎得更高:“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