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很瘦,小时候她高跟鞋扭到脚了我还背她回过家。”棠翎说,“她就八十斤,可我年级小还背不动,结果把她摔得更惨了。”
“那天我去扫的骨,烧出来一个盒子就装下了。”
棠翎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再抱她只需要一只手。”
沉默了很久,我只能问棠翎一句废话,你是不是很难过,就像那次凌云台下来我问他的那样。
他先是没有说话,然后我搭上了他温凉的手腕,又问了一遍。
棠翎轻轻抬眼看向了我:“难过?”
“于真理,我该难过吗。”
我僵硬地着抿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言语失效的时刻我发现自己只能用尽全力去拥抱他,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其实也想说我不会离开你,想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可话飘到嘴边时我才顿悟,其实最终这一切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就像我的存在于他而言。
第54章
棠翎对于公然展示悲伤有一种神经质般的抵触,依他的话来讲,每一次的声嘶力竭都是一场为了给自己交代的表演,以前是只觉得虚假,时间一长估计现在他连做戏的能力都找不回了。
守灵的那晚,舅舅棠留趴在草草搭建的灵台痛哭了一场,嘴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后悔的话,其他亲戚也满面愁容地过来劝阻,后半夜按照章程支上小棚打起了麻将,四姑六姨甩牌时常常互挤眼色,她们以前有多嫉妒棠茉从一个破烂二手货摇身成了凤凰,如今就有多少的畅快正义涌出心尖,细语笑道,看吧,看吧,早说过了,做小三果然是要被天谴的。
棠翎走在路上稀疏平常地说起这些时,我其实感觉到他的认知一定是存在什么问题的,可转念一想我又哪里是什么通透角色,便也觉得自己无权指摘。
不过也没让我纠结太久,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在了棠翎的沉默之中,当然是因为应上了他这种“神经质般的抵触”。
我只能选择顺他心意完全转移起话题,绞尽脑汁讲着以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可我小时候那么木,能有多搞笑呢,可能还不如我现在讲自己糗事的这个举动来得搞笑。
好在棠翎发善心懒得拆穿我的拙劣,听的时候好像表现出了很轻松的神情,还在我快要编不下去的时候出声打断了我,问我“喝不喝水”。
独白念着太累,我自是没什么迟疑地就点了头。
棠翎便领着我穿进了中学后面的一道小巷,逼仄的小区入道边支起了一扇小小圆篷,他半俯着身趴上了窗台,敲了敲一次排开的铁壶,冲里面讲了什么,便端出来两杯黑乎乎的水。
“这什么啊?”
“可乐。”
我一握,那薄薄的塑料杯壁就被掐出两个坑,温吞的热意透了出来。
热可乐的气不都跑完了吗,普通糖水能有什么好喝的?
不过也不会很难喝就是了。
我没心眼地猛吸了一口,于是一股药材的味道填满了整个口腔,酸苦牢牢地攀住了我的舌蕾,哪怕我努力把它们全部吞了下去都无法逃开那种魔幻的味道。
我觉得我的脸肯定都皱成咸菜了,吐着舌头,杵在原地瞪向棠翎。而他只是无辜地咬着吸管,一点也不像是在喝“中药”的样子。
“怎么这么苦……这到底是什么?”
“凉茶。”
“凉茶为什么是热的啊?”
毕竟是生活里司空见惯的事物,“细究”这个环节经常会被忽略,棠翎沉默了几秒,开始伸手摸起兜里的手机。
我眼尖地反应过来他要寻找场外援助,一把按住了荧亮的屏幕,“导游帅哥,你业务能力好差啊,项目都没背明白就敢出来接活儿?”
棠翎踢了一下我的膝盖弯,让我快点走,我往前跳了两下,又转回来不死心地用棠翎手机查了“凉茶为什么不是凉的”,于是和一个广东人头凑着头,在一个小小匣子前第一次了解到凉这字并不是指温度,而是指降火。
想起什么似的,我望着他喝掉大半的凉茶感叹道,“你们喝习惯的了是不是都不觉得苦了?太牛了,我长这么大连咖啡都喝不下去。”
棠翎没搭理我,后来走了一会儿,见我端着手里的那杯扔也不是喝也不是,就大发慈悲地把他的和我的做了个对调。
我还以为是他这杯剩的少一些,此举是为了给我减轻负担。
而在异常温暖的沿海冬日,我头一回摸索出了我的人生格言——早睡早起早死早超生,于是我一把捏住了自己鼻子,打算一口把剩下的喝掉。
可入口之后泛上来的并不是刚刚的苦涩,反而是酸甜的独特饮料味,棠翎说这杯是山葡萄,他从小到大只觉得这个好喝。
我面露难色地盯着手里的山葡萄,其实有点委屈,但又觉得这事太小怎么能提出来说,可弯弯绕绕的心思雪球似的越滚越多,最后我只挤出了一句,“……你干嘛老欺负人。”
棠翎还是习惯性地把吸管咬成别扭的一条线,他瞥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往前走了,扔下一句轻飘飘的“只欺负过你。”
“可是……”
“不愿意?”
“……也不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拉着他的手臂想憋出一大串爱的人格教育,试图纠正他小男孩般的恶劣品性,可刚开始酝酿就听见他开口说了句“到了”。
什么到了?我匆忙抬头,“原音琴行”四个字很嚣张地占据了整一块牌匾,最右的“工作室”只是以一种很局促的姿态包绕住了“行”的那一竖。
只是两扇玻璃门紧锁着,我正想说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棠翎却雷厉风行地拨了个微信电话出去。
起初两次还不成功,第三次终于接通了,我只听见棠翎有点不客气地叫那人下来,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白背心格子短裤的男人就过来给我们开门了。
他半眯着眼睛靠在门边对棠翎解释道:“哎哟,我把这事忘了,昨晚看球来着。”
“哦?小弟弟,读初中还是高中?打算走艺体啊?”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你说现在这些小孩也是不一样,这么小就知道以后想干什么了,哪像我们那个时候,就知道天天拽着头打游戏。”
“我快二十了。”
那人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现在开始也不算晚。”
“林聪,话太多了。”
“行行行,不说了。我看你这辈子都是这烂脾气。”
林聪走起路来极拖沓,两只宽大的拖鞋跟不住他的脚板,总是显出一种弹涂鱼般往前缓慢耸动的姿态。
我还是对两人的关系感到糊涂,趁着棠翎去里间洗手的功夫,我才凑到林聪旁边问了一下。
“怎么说,就是认识很久的人吧。”林聪往手心里到了点矿泉水,把翘起的鸡窝头努力抹平了些。
“朋友?”
“同学?”林聪似乎找到了更妥帖的形容,又确认道,“老乡。”
我正想继续发问,琴行就进了人,我也不知道棠翎带我来干嘛,还是觉得不能影响人家做生意,便一个人坐到展满踏板柜台后的小沙发了。
四面的墙有两面都挂的吉他,后面似乎是还有个制琴工作室,工作室小间的门前就摆着各个型号的小提琴,还有一把大提琴门神一般守在一边,不过似乎没有我的低音提琴,这倒是让我长舒了一口气。
可哪怕这样我都已经感觉到了无形的压迫,空弦的声音在我颅内砸响,只是看着那些木盒我的手就已经开始发抖了。冷汗润湿了我的衣服,和黏腻感一并来的好像还有莫名的辛疼,整片背像是已经被衣架打过了一遭。
我极其不能理解自己这种毫无来由的荒唐恐惧,只好强迫着自己移开了注意力,又急急呼吸了几次,看向了门口的林聪。
林聪这老板当的怪,看见客人竟然也没露出什么欣快的神色,只是不情不愿地喊了句“看点什么”。
来客一副学生模样,不是我这种长得像的,那人身上会有一种念书时特有的一种闷气,无论他举止如何。
他对林聪说了些什么,林聪便取下了门边的一把木吉他,“入门一般这个就够用了。”
“入门”这词的情感条件比较微妙,那人有点不耐烦地往前迈了几步,“我打算试试电的。”
于是他又否决了林聪的新提议:“这看起来也太次了吧,你怕我出不起钱是怎么?”
他俯身从钢架上摘下一把金属黑的贝斯,伸手抚过了流畅的曲线,“我看这把就不错……”
他又看了看:“怎么少了两根弦?”
林聪实在忍无可忍,半客套半强硬地就把那小孩送了出去,“老板娘今天不在,我一看门的不懂这些,明天你来找她吧。”
他一屁股坐到棠翎身边,分明不是热天也举着草扇摇了起来,“我他妈最见不得这种人,一般就挑挑拣拣晃一圈,说你这琴简直不行,结果试音的时候能试你妈小三百把,每次来就南山南和smoke on the water来回弹,今天这小子更菜,我看把琴拿给他试他连53231323的弹不出来。”
对此言行棠翎只能评价道:“你这店怎么还没倒闭。”
“我管呢,我就上门入赘的,还不是我老婆玩什么情怀,反正亏了钱是她家里给贴。”
他刚一讲完,微信语音提醒就响了起来。听完女声的吩咐以后,林聪想也没想地就腆着脸发了一条“佬啊,我好爱你”,语气甜腻到令人不适。
我感觉棠翎已经失去了语言。
林聪这才想起来:“你真是来买琴的?”
棠翎不置可否,只是扬颌问我,“会弹什么?”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店里摆的这些:“……都会。”
林聪夸张地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棠翎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摘下一把4/4小提琴,“试试。”
我迟疑地没伸手去接,其实我不是想要在这时候装腔作势,可身体好像就他妈动不了一样,和鬼压床异曲同工,只觉得从头皮劈下来了让人麻痹的闪电,窜到了每一处关节,还一直有个扰人的声音说着“你做不好”这样的话,或许是我自己,或许是死掉的提琴。
我想起三岁的时候我拿到的第一把琴比这漂亮多了,我妈说是什么十多万的意大利琴,虽然调音的时候就被当时的老师说也值不了那个价。
为了这个我妈还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爸说她是个蠢女人,什么也不懂,这琴官网上不过就三四万,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我妈就说他对我不上心,一辈子装孤高的下场就是穷酸得要命,以后我可不能像我爸一样没用,所以她一定要给我最贵的最好的。
我盯着地板,不想让棠翎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又笑着抬头轻松道,“算了吧,太久没拉过琴了。”
林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给我们旋开了工作室的白门,“前面都摆的工厂琴,全是压板的,练久了要把手和耳朵练坏,你们真要挑就挑里边的。”
棠翎用膝盖抵开了门,拽着我的手腕就把我拉了进去。
只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音,我被激得一哆嗦。只要抬头就能望见着四面八方的沉色提琴,所以我只能异常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心,盯着棠翎翻上几点污水的鞋面。
“于真理。”
我闭了闭眼,最后实在觉得有点痛苦,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对不起棠翎,我不行,真的不行……刚刚是骗你的,我可能早就不会了。”
他将一把碳弓放进我的掌心,质地轻盈,手感很熟悉。
初学小提琴的时候我怕把我妈准备的那把弄坏了,就用的老师家里最简单考级用的琴和弓,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也是把碳弓,很轻很轻。
如今只是用着做不了精细动作的右手握住这把弓,肌肉记忆就让我在第一时间就往几个指节使了力。
其实低音提琴和小提琴演奏起来根本是两回事,但我觉得人确实是有矫情的初恋情结的,相较之下私底里我更喜欢拉小提琴,也不确切的因为什么音色之类的,大概只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把音乐作为一种交流手段。
棠翎坐在松软的明黄色懒人沙发上,又拿来了另外一对,抓兔子耳朵似的随意握住了琴颈。
我被拉到他跟前站着,嵌在他两腿之间进退两难,又听见他冷着声道,“那就教我,你示范一遍,我跟着学。”
我有点受宠若惊,也完全不能理解棠翎究竟是哪里起的意,愣了好一会才给出回应,“换一个行吗……不是提琴都可以的。”
余光瞥见那架三角钢琴,我又道,“钢琴行吗,我也会。”
棠翎自下而上地盯住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琴弓,似乎有些不满。正当我脑袋混乱到快要怠工的时候,他突然抻直身子凑近了我,仰着首,鼻尖无意地轻轻蹭过了我的下巴。
“不是说喜欢我?”棠翎温凉的手指按过我的颧骨,说话的口吻却不那么温柔,像他以往任何一个发怒的前兆,“难道又是骗我的吗?”
很意外他会讲出这样的话,我甚至不敢和他对视,“不会骗你了……”
我急得想拿碳弓拍拍他的脑袋,让他离我远一些,因为我感觉自己的魂快从嘴巴里飘出来了,一时间脑子里什么杂乱情绪都找不见踪迹了。
他半垂着眼,跟猫撒娇似的用脸游离地蹭过我的指腹,又轻轻悠悠地掀起眼皮凝视起我来,虽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可那双眼睛就足够把我看得心猿意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