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县城里已鲜有年轻人的缘故,又并非节假,车上空空落落的只坐了一半,多是中老年人。
听棠翎的意思,几年过去了这条回乡路也没什么变化,好像都不屑于把多的精力投到这块的建设上了。我倒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觉得这确实还不如白玛的路修得宽敞。
中途路过了几个城镇,每次都让我以为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弄得后来我都没信心惊呼了,直到驶过一个废弃的加油站之后,棠翎居住过的县城才展露了一角的面貌。
不知是采纳了哪个秀逗的规划方案,入口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广场,间歇的喷泉水帘异常颓废地涌着,完全挡不住广场中心上演的闹剧。
下车经过时我才听清那里似乎是在推销什么保健药,说是吃了就可以杜绝骨质疏松。被老太围在中间的那个瘦弱女人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功效,还时不时插播一截劲爆歌舞,身上的广告绶带随着动作上下漂浮,卖力极了。
我忍不住对棠翎道:“她说吃了药之后老太太也能这么跳,这不坑人呢吗,她才十多二十岁,当然不会骨质疏松啊。”
棠翎提点道:“会买的人也不是为了疗效,安慰剂懂吗。”
我觉得我不懂,这不花钱买亏吃吗。
货车碾过黄泥路,棠翎听见声响一下就把我拽到了乱石搭的街沿上,湿污的泥水却还是溅上了我们的裤子。
我惊怪地低呼了一声,棠翎却只是看了看,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棠翎从踏进这个县城以来好像就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沉默地赶路,自然地相处,连一丝一毫的眷恋、怀念、甚至是厌恶都没有,仿佛只是为了回来完成一桩任务。
他说小时候就没什么归属感,见我正要疑惑地发问,他又说不是因为县城本身,哪里都是一样的。
被他一说我才觉得,或许我也该归属于这样一类的冷血动物,所以我怀念的生活应该也不是白玛,只是和他平和生活的日子,不用担虑明天就会分手。
穿过一条蜿蜒的近道,棠翎带我回了他曾经的家,我往楼上黑黑的窗户看了又看,果真没机会碰上那个唱涅槃的疯子了。
推门一落脚便尘灰四起,密闭的空间里回绕着潮湿的霉味,太久没有人迹,倒显得有些像在僵尸片里才会出现的旧宅。
我跟在他身后,动身去推开家里的每一扇窗,我瞧见其中有一扇还被贴着“北京申奥成功”的黄旧广告单。
到卧室时他难得地多在窗前停了会儿,我从他手臂间挤到了前面,也跟着往外望,满眼只被锈红的屋顶填满了。
棠翎有些轻快地说:“我的上学路。”
我扒住窗台往外探身,只在商铺间找到了一道细细的路,道路尽头好像就是一个学校,红旗飘飘。
可这路实在太狭窄了,我忍不住道,“早上再多个人买菜不就走不动了吗,这也太挤了。”
“我走的是上面。”
“上面?”我思考了很久才得出结论,“不会是从屋顶走吧!”
得了默认我只能感叹:“也不怕摔!”
棠翎拽着我还裹着敷料的手臂:“你不也不怕。”
我臊红了脸,讲不出多的话来。
我又参观了棠翎的旧房间,也没嫌脏地就往那张单人床上躺了,我跟狗似的闻了闻枕头,还以为能找到十几岁小小棠翎的青涩味道,却只是被灰尘呛得快把肺都咳出来。
百无聊赖地晃起了腿,我还性骚扰地问他是不是在这张床上遗过精,我说我刚刚被迫看片的那个夏天就跟个早泄鬼一样天天梦遗,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得起来搓内裤。
谁料躺着躺着还真有些困了,还没等我把眼睛彻底合上,棠翎的外套就搭在了我的身上。
我紧张地又连忙坐起来:“干嘛?”
“睡会儿吧,中午带你吃饭。”
我忙不迭抓住了他的袖口:“你要去哪儿啊,不是说好让我跟着你的吗?”
对于我神经质的一惊一乍棠翎并没有直接用严厉的话回绝,只是径直转了身,我知道他又一次地妥协了。
我跟着他爬楼梯上到这栋平房的顶层,各家各户好像连这里的一亩三分也不愿放过,都用浅矮的篱笆隔出了属于自己的底盘,种上了易栽的蔬果花木。
从屋顶来看这个县城冲击感会强烈得多,不远处竟有一个分明更该在广州出现的高耸楼盘,叫做圣莫里斯,然而它北面的山上却还零散地布着黄泥色的矮屋,炊烟细细袅袅地往天上飞。
虽然县城修得人模人样,但四周果然还是被很多散落的村子围绕着的,我听林聪说棠翎他们家好像也是从后面的村子搬到县城里来的,全靠他妈妈卖衣服。
我不清楚棠翎上来究竟是想做什么,只看见他只身往杂物堆里找起了东西,似乎是想寻来一把类似于铁锹的工具,可是自从他们搬离以后能用的东西早被邻里拿走了,剩下的不过也只是诸如沉重的水缸和破败的渔网之类的东西。
雨后的土壤仍旧湿软,棠翎便也没有再坚持要依靠工具,只是走到了一块长方形的花圃前,那里早已杂草丛生,将中间的金橘树层层包围,把养分抢得一干二净。
于是棠翎开始沉默地拔起杂草,手心被锐利的叶面划出口子来他也不在乎,埋头继续清理着,接着又挖起了底下的土壤,似乎是想要找什么东西。
我真的被吓到了,连忙去拉他,用力地把他的手抱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我问,“会不会疼啊。”
“别碍事。”
棠翎说着就把手抽了出来,我不敢再忤逆他,想帮忙却也被他阻止了,于是只能见着他将整块花圃的土壤翻走了一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里面找出来一条银色项链,坠子是孔雀尾羽的形状,上面因为镶着绿色宝石和钻石的缘故而难掩光彩。
棠翎捏着这条链子站在原地轻轻喘气,他将上面的碎土抖干净,突然问了我一句好看吗。
可比起看链子我更在意他的手,只随口应道,“好看。”
他将链子垂在眼前,像观察新生物一样仔细端详了起来,“是挺好看的,怪不得她这么喜欢。”
我反应过来:“是妈妈的?”
“那怎么会在这里面?”
“我六岁藏的。”棠翎顿了顿,道,“我爸去世以后,她初中的那个初恋做生意赚了钱回来找她,送了她这个,让她把我送回外婆家去,然后跟他一起回浙江。”
“她估计挺高兴,本来她也不是自愿嫁给我爸的。那时候我看见她每天早晚都会从抽屉里拿出这条项链,然后对着镜子看几分钟马上就摘了,如果碰上我经过还会摘得更快。”
棠翎突然飘忽地笑起来:“于真理,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小时候我为什么要藏这条项链了。”
“害怕妈妈丢下你走了?”
“也许吧。”棠翎盯着项链发怔,“她找不到项链以后,跟那人打电话的时候哭着对那边说了句可能这就是天意,然后那天晚上她做了很多的菜,多到我以为有客人来。我还记得她说新起点来了。”
棠翎侧首凝视着我:“有些时候我会想,要是我不赌气藏项链,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我说,“藏不藏都一样,阿姨不会扔下你一个人走的。”
我不敢再直视棠翎的眼睛,只是垂眼用矿泉水冲洗起了他的手,指腹温吞地摩挲过那些细小的划痕。
可最后却是我哭得厉害,伏在棠翎腿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棠翎用膝盖顶了顶我的下巴,我擦着脸抬眼发现他正向我摊着手,手心里摞着几颗瘦弱的金橘。
他让我别哭了,闻闻看,我虽然顺从地把脸凑了过去,可鼻子哭堵了我哪里闻得到味道,只能接过金橘又把它们揣进了兜帽。
仍然会带着几分郑重,棠翎是在彻底将手和链子清洗干净之后才下楼去拿出了那只轻飘飘的白色长盒。
他抽开了盒板,把项链放了进去,似乎这样就能把追求完美爱情得到全新生活的权利交还于母亲手上。
平房外包绕着的是县城的“护城河”,历经暴雨后水位变得很高,呈现出倾泻的前兆,水绿色的缓流在午间曜日下粼粼闪着光,河岸野花络生,和风细细曳着,像唱着段无名的挽歌。
向上不知源头,向下不见尽头,我们只是来到了这样的一段平凡的河岸。
棠翎伸手探了探河水,又凝视了白盒很久很久,最终才将它沉入河流之中。
我抓住了棠翎的手,转头看向他,抱有仪式感地提了议:“棠翎,你跟妈妈讲句话,给她个祝福吧。”
棠翎垂了垂眼,直到白盒早已经湮得找不见踪影了的时候我才听见他开口说,下辈子不会再做你的累赘了。
第57章
不再执意看他,我只是闭上了眼睛,恍惚还能听见白鹭踏水的声音,然后我把手用河水浸了个彻底,从背后遮住了棠翎的眼睛。
反而是棠翎显得轻松,问我做什么。
我不死心地绷紧了嘴巴,没有回答他,而一分钟过去后他又问了我一遍,可我发现那声音一点也没受哽咽或是颤抖的影响。
我满腔疑惑地睁开眼睛又凑回他的面前,发现那张脸上写着的仍然只有云淡风轻。
棠翎蹙眉头笑了下:“于真理,你到底想干嘛。”
我为自作主张的失败而感到沮丧:“……我以为你想会哭,但你这么臭屁,肯定不会好意思,所以我就把你的眼睛遮起来,手心里本来又全是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被我发现了。”
“又不是你。”
“我只在你面前哭。”
虽然估计有三成的情况都是装出来的,可谁让棠翎总是容易被示弱牵着鼻子走呢。
棠翎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灰屑,眼神又慢慢移到我的嘴唇,然后我听见他开口道:“明天我送你回广……”
我靠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嘴。
我抱着膝:“别说这些好吗,没到点呢。”
装作没事人一样,我牵着他的手跳脱地站了起来:“和我说说吧,你小时候都是怎么过的?处过多少对象,成绩好不好,擅长的科目,喜欢的漫画。”
“林聪不是和你说了很多吗。”
“我只想听你说。”
虽然我才想起“说”这事儿从来都不是棠翎擅长的,不管从什么维度来看,他都好像更擅长“做”。
还没等我把脑子里的鼓动话一股脑地憋出来,棠翎就拉着我重新往家里走去了。我原本以为是要简单休整一下,谁知进了门以后也并未停歇,棠翎反而径直在我的眼前迈上了低矮的窗台。
穿堂风一揽,他逆着光恰好回眸看我,只是朝我眨了眨眼便纵身跃下。屋顶传来一声闷响,他在斜坡站定,像逗小孩一样展圆了臂等我。
我一别嘴,心想看不起谁呢,未作多想也从窗口跳了出来。
只是我双脚落地砸出了个死劲,动作远没有他轻盈,发出的声音也很大,刚站稳时震得我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落到别人耳里准会觉得哪家的果棚子塌了。
跟着棠翎走在这条笔直的新道上,交叠的铁皮要承住两人的重量便显得不那么从容了,支离破碎地发出哀呼。
棠翎转身冷声让我不要跟这么紧,一起踩声音会很大,可我哪里会听他的话,还捣乱地轻跳了两下。金属共振的余音还未消,尖锐的女声便从底下响起来,似乎还在用潮语骂着“哪里又来白仁仔从上面走”的话,紧接着又是一顿厨?Й???У?齐塌全是倒传翻找东西的噼啪声。
棠翎无奈地瞥了我一眼,我刚坏心眼地笑了,手腕便被他紧紧抓住。还没能够回神,棠翎就拽着我往前跑了起来,我们的脚步急促又无章,弄得整片屋顶就好像引燃了两串劣质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在这巨大的喧闹声中,我耳侧两边的声音却莫名随着柔风消弭殆尽了。
我出神地盯住棠翎的背影,又让我不自主地回想起我离开白玛的那天,他为九皇大帝送行的那天。我看着他被风舞动的浅色头发雪白衬衫,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没有边际的混沌色团,好像最后的终点都将是归溶进耀眼的白光里。
我死命地扣住了棠翎的手腕,一如曾经的每一次,只是期盼着无论既定的前路在哪他都能带我一起走。
大姨抄着以壮声势的晾衣架从屋里匆忙跑出来,夹着粉色拖鞋跟在了我们后边,棠翎回头向下瞥了瞥,矮着身改变了前行方向。我们原本是沿着笔直的一根道走,如今却被迫在四分之三处转进了第二条商铺街。
“不要跑,我看见你们了!”
女声听起来好像也并没有因为我们转道而逐渐远离,想来也是身处高地惹人注目,于是棠翎便引着我在转角处借着堆叠的木箱跳进了一家水产店后门外的露天小仓库。
堆货用的空塑料框在巷子里砌成了个摇摇欲坠的小塔,我们就暂时地委身在了这里。
一吸气满鼻腔都是扰人的鱼腥味,也不知究竟出于什么确切原因,我哼哼哼地笑了起来。靠在塑料框边上,我越笑越厉害的同时也引得整个塔一道摇晃了起来,果不其然,前半截很快就被我碰倒了,无章无法地散了一地。
棠翎用上一只大手掐住了我整下半张脸,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在他手心用气音问:“非要躲吗?”
灵光一闪,我眨巴眨巴眼,做出了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不会是你们……有什么情感纠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