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我想学,你教教我。”
第55章
“你、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棠翎还是盯着我,口吻平静,“跟你学的。”
“……不学点好的。”我抱怨着,眼神躲了又躲,最后还是禁不住棠翎的视线,将小提琴接了过来。
棠翎扶住了我的髋骨,轻抖便如落叶坠地般将息,或许是这个动作有一种神妙的安抚力量,也或许是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我从琴盒里拿出肩托,这把琴应该是才制成的,初生的气息太过强烈,让我多费了些功夫调音。
原本我以为自己会忘记从哪里开始,可架好琴以后一切的发生都是如此顺理成章。
初学时练成的第一首曲子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稍微清晰一些的是我第一次参加市上比赛选的《爱之忧伤》,虽然还在登台的前几天被老师以保险为由强制换成了G小调协奏曲。
没来由的,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回演奏都来的轻巧,也因为开头的紧张而把节奏催快了很多。
每个乐符都过分熟悉,比赛前夕的每个放学路我都会把克莱斯勒的原版堆进耳机听。后来老师说要换曲子,我自然没异心忤逆任何一个大人,可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失落。
那天正碰上母亲节,班主任也在白天的课上说要知感恩。想着好歹也潜心练习了这样久,所以深更半夜的时候我敲开了我妈的房门,打算把这个曲子拉给她听,想说我虽然迟钝的到现在也不太明白什么是爱,但也想祝她母亲节快乐。虽然她最后还是没耐心在困意浓烈的情况下来听我的演奏,只用一句“你下周能拿奖就是给我最好的节日礼物了”把我送回了房间。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提出为谁演奏的请求了,毕竟被拒绝真是一件让人格外沮丧的事,所以站在棠翎面前的这一回,是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拉琴给一个人听,不是为了什么奖项,也不需要担心结束的评价,我只是站在这里,把我自己、我的心情我的过往,一段段地交付给他。
早点遇到棠翎就好了,自从在白玛和他相逢以后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心底默念着这道短咒语,期盼着哪天能真的显灵把我带回有他参与的过去,那一定是比收到霍格沃兹邀请函更加美妙的事情。
于是我像个傻逼一样,在一曲结束以后大哭了一场,琴和弓被颤巍巍地拎在手里,随着我抽泣的幅度一起摇晃。
“掌都没鼓就开始哭?”棠翎大概是觉得有点好笑,伸手挤了挤我的脸。
“那你快鼓……”
然后棠翎顺从地开始鼓起了掌,拍得又重又慢,像个听评书的大爷。
我又没出息地忍不住笑了,为了掩饰自己总是不分场合的emo,我只好吼着催促道,“不是说要跟着学吗!”
棠翎将琴盒推得远远的,轻飘飘地晃晃脑袋,“没看清。”
我早知道他不是真心想学,恶狠狠地按住他的肩膀,想要讲些尖锐的话,可脱口而出的还是不清不楚的一句“这是我第一次拉琴一个人听”。
棠翎还是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搭着腔说了句,“很厉害。”
“我第一次做爱也是和你。”
“嗯,不是好事。”
“第一次吃凤梨冰,第一次画画,第一次数星星。”我顿了顿,又道,“第一次求婚,第一次失恋,第一次真的想死。”
我几乎是坠倒一样一般地砸进他的肩窝:“可能以后我回忆起这几个月,只会觉得,啊,原来我真的没办法活个明白啊。”
棠翎的呼吸浅浅缓缓地拍在我耳际,然后他伸手揉了揉我蓬乱的后勺。
他说:“人都是活不明白的,活明白了就代表这人该死了。”
我想说你就是天地初开长成的头一号大糊涂精,可是一时被堵得开不了口,只能带着报复稀里糊涂地把鼻涕眼泪全往棠翎身上蹭。
谁料我这不解其中缘由瞧起来像求欢的动作一下被开门而入的林聪老板看了去,弄得他一句拿腔作调的“行家啊”卡在了嗓子眼儿。
我扭头看向了他,只见他无声地极速转身关门。
棠翎出声叫住他:“林聪。”
林聪十分戏剧地弯身遮了半只眼,说有屁快放。
“琴怎么卖的。”
我爬起来,不懂棠翎为什么要问这个。
林聪看了看我们:“哪把?”
棠翎朝我道:“你选。”
“我?”我急忙说,“我不要。”
棠翎好像异常坚持,可能是怕我会觉得这不过是小作坊,哪有什么看得过眼的琴,还专门解释说林聪老婆的爷爷是很有名的制琴师。
我虽然不太懂小提琴这块的工作室,但从这墙上挂着的奖项和刚刚随便一把的音色都也能窥得一二了。
“反正我拉琴只给你一个人听,以后你不听了,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棠翎对于我的冥顽不顾有些不耐:“说这些话有意义?”
“怎么这么着急送我东西,心里有愧?分手费?哦,不对,嫖资?”
棠翎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林聪出来打起圆场:“想要哪把拿就是了,回头我给老婆报备。”
“真不要,这一路的多难拎啊。”一想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就打消了再和棠翎吵架的念头,折了中道,“你简直不知道以前我背低音提琴去上课的时候,背在背上呢走路会戳到脚后跟,所以我每次都只能像个老头一样弓着腰。”
说着我还向棠翎演示了一下我是如何走在悲惨上课路的,并表示现在这身高绝对是当时被迫害的结果。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棠翎便也不再坚持,起身走到了林聪旁边。
“你不会回一趟专门来看我的吧?”林聪思维跳跃地开口,然后又用一种十分惊怪的眼神上下扫了一圈棠翎,压低声音道,“我结婚了啊!”
棠翎猛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林聪偷摸地看了看我又看向了棠翎:“我说呢,以前那么多女生追你也没见你小子有什么反应。”
“我想想,小卖部给你送薄荷水的那个,网管的妹妹,对了,还有我们班那课代表。”林聪越说越起劲,“就是那课代表,我听说人追你追去广州了,怎么,还是没……”
再粗的神经也该触上警戒线了,林聪讲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噎得像个丧失言语功能的病人,整个房间瞬间陷进了旋涡状的沉默。
棠翎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始终神色未改,为了让林聪下得了台,眼神移上了楼梯边的婴儿床,“没听你说过。”
林聪顺着视线望过去,怔了怔道,“这不才知道吗,本来没想在这年纪要的。”
他一下瘫进沙发摇起扇子,讲话的口吻像个活了十个世纪的沧桑客,“有些事有些人,真的就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啊。反抗太累了,舞台都是留给呆逼小愣头青做主角的。我现在才觉得,学会接受一切才是正确的御敌之道。你想想,拿自己当个沼泽,来什么吞什么,这不比一拳打在棉花更让敌人恼火?”
棠翎冷声说还有没定性的小孩在,少在那里讲烂话。
听了这话我还往店里环顾了一周,最后懵懂地思索起这个“小孩”莫不是指的是过两天就二十岁的我吧?
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棠翎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决定自恋地从中品味出棠翎这人的阴湿占有欲,合着就只准他以身作则地荼毒“成年小孩”,不准旁人干涉。
这当然是不对的,剥削人兼听则明的潜在机会,他这叫邪教教主。
当我从泡沫一样的自我催眠中回神过来时,已经在门边找不见棠翎的踪影了。
我匆忙跟出来,只见到倒水的林聪,“林老板,棠翎呢?”
“买票去了?他说明天回趟县城。”
我有点空落落地站在原地,林聪以为我在客气,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了,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像是模糊地察觉到什么,我扭头问他,“刚刚怎么了?你说那个课代表追到广州去,然后呢?”
我其实问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想着,不过可能就是什么白月光小镇初恋女友之类的情节,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可我不知道真正伸手触碰起棠翎的过去会是这样一件堪比自残的事。
“他没给你讲过?”林聪的脸上露出些难色,“我都还是听县上人说的,他才上大学的那年,我们初中那语文课代表专门去广州找他,约他出去见面,好像因为他那个时候刚拿到驾照吧,不知道怎么的就出了意外,那女生没救回来。”
“杀人原来是指这个……”我喃喃道,“所以他才会坐三年牢?”
林聪像是有些感慨:“我本来还一直觉得我蹲局子的可能性都比他大多了。”
“人有些时候倒霉起来还真是挺倒霉的。”林聪说,“你也不能说棠翎没错吧,那女生又做错了什么?这事以后,她家也散得不像样了。本来她爸在东莞打工的,可能也觉得挣了钱也不知道拿给谁用就回来了,现在就在县城上天天喝酒打牌。”
“……那家里不就只剩一个人了?”
“没,还有个儿子,不过也用不着她爸养,早不念书了。我上初中那会儿还差点跟他走一路,后来有次我跟他从街机厅后门出来,碰上一个来让他还钱的,没说两句他们就打起来了,然后我就眼见着她哥把人拇指都给剁了。我当时心想,嚯,这路子不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跑了。”林聪说,“我们哪有那魄力,正经网瘾少年,除了成绩差点以外跟那些混社会的还是有本质差别的。”
我抱着膝盖,脑子里乱成一片,以至于林聪在旁边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却都无法将他们翻译成确切的文字。
“他会自责的。”只是讲着这样的话好像都是往心里划血口子,我又说,“他那么喜欢装高尚,那么喜欢当烂好人,这些年一定每时每刻都在自责。”
林聪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也想学会用叹气来给问题画上句点,以为真的能够让一切愁绪随气息飞出体外,然而事实证明就算我把肺吐空了,吐成干瘪的气球,难过仍然顽固地攀附在最深处,难过仍然是难过。
第56章
回县城的票是凌晨五点二十的,真真正正就是早上第一趟。
林聪本来说开车送我们回去的,就可以不受那长途汽车的颠簸罪,无奈车钥匙攥在他外地跑销售的老婆手里,如今他能做的不过只是夹上人字拖靠一双毛腿送我们回宾馆而已。
他俩双子塔把我夹在了中间,那些略微难懂前因的对话就在我的头顶飘来飘去。
林聪就跟棠翎娘家人一样给我讲起了八卦,估计是想借此冲走我在听过旧事以后脸上那掩不住的沮丧。
他说棠翎初中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台球厅,有些里边待久了的,只敢在那种小地方装人物,所以会专门来给脸生的做下马威,结果棠翎就用球杆把人屁眼给捅了。
棠翎面无表情地解释说是他先动手扇我的。
林聪很嫌弃地拉着我的袖子朝我指棠翎,说你看吧,小时候他就这表情,能不挨扇吗。
我冷汗直冒,对棠翎说原来你那么小就展现天赋了。
林聪说棠翎哪有什么天赋,他打架一直不行,我他都扳不倒。
我说捅屁眼的天赋。
林聪沉默片刻后说了句那是比不过。
走到宾馆楼下的时候,林聪原本转身走了之后又很情绪化地折回来抱了下棠翎。我听见他对棠翎说,兄弟,以后日子都会好的。
棠翎不在意地拍了下他,我想他这话说得也不假,不管他的证词究竟是不是幸存者偏差。
然后林聪心满意足地笑呵呵走了,可能只有我看得出来棠翎或许根本不在乎以后的生活会不会变好,就像他以前也不在乎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多浑噩,“期待”这回事对于他而言模糊的就像个怎么也记不起细节的梦。
离开潮州的这个夜里,我瞒着棠翎买了十张大乐透,然后把它们藏进了棠翎背包的内层。这是我第一次跻身博彩行当,心里想着这再怎么也该给初生赌徒一个面子吧,一来都吃不上甜头的话谁还愿意继续傻兮兮往里扔钱呢。
在这个注定睡眠短暂的夜晚棠翎果然又没有睡着觉,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处理图像。
我也没有睡着,但我怕棠翎从我总是眨动的眼睛里瞧出什么端倪,所以干脆一下把被子拉了上来,一个人瞪着眼睛发呆。
中途我觉得有点闷,掀开被子时瞥见那荧光还下意识去拉床头柜,却忘了这里早不是白玛,宾馆的床头柜里也不会有药。
而墙面的时钟也告知我不必再和睡觉死磕了。
我在床上睁眼躺了一会儿,把他换下的衣服搭在了脸上,不自主地开始小声地、连续地叫起了他的名字,一再地重复,像个搭错线的破布娃娃。
棠翎慢慢走了过来,一下把衣服拎开了,说我是在念经吗,我嘿嘿笑起来,没有回答。
“要走了?”
棠翎应了一声。
我没看他,又道:“其实我以为你会把我扔在这里,一个人回去。可是我觉得我没法阻止你,所以昨晚我很体贴地装睡着了。棠翎,我很乖吧。”
“直接扔在广州更方便。”
我当然只能感恩戴德地说你讲的对,又神经兮兮地大吼了一声,这才猛地从床上翻坐起来。
我们抵达汽车站时五点都还不到,早餐车就已经抢好了得天独厚的底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