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就是我先前一直觉得,侯府的教养应该是十分严格的……”李缄握住他不安分的手,十指交缠握在一起,“现在才明白其实无须故意的教养,有那般的父母兄长,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才能教养出你这般……”
他看着云稚那双明亮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突然住了口。
“话怎么只说一半……”云稚看着他,轻轻挑眉,“教养出我这般什么?”
“我一时想不到……其实也不是一时,我一直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才能形容的了你……”李缄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能还是书读太少了,又或者是你实在是太过特殊,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
“所以你就按捺不住对我心动了?”云稚忍不住笑了起来,毫不谦虚地开口,“这说明你眼光好。”
“我眼光确实好……”李缄也跟着笑了起来,又难免有几分感慨,“之前,就是我还没……还不敢和你挑明心意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你出身侯府父母慈爱兄嫂和睦,自己又年少英俊文武双全品行端正,在幽州的时候应该就有不少人家主动上门求亲,那些你都看不上,又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所以你那时候犹犹豫豫始终不敢开口?”云稚撇了撇嘴,“我喜不喜欢你,你总要问问我才算数吧?”
李缄垂眸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可能因为我眼光也还不错?”云稚晃了晃两个人交握的手,顺着李缄之前的话回忆起来,“云家在幽州还算有名望,我又惯常会在人前伪装。所以名声也还不错,这两年确实是有些想要结亲的,有出身世家望族的千金,也有书香门第的才女,还有像我大嫂那样和我家是世交的将门之女,能主动上门的自然都是好的,我爹娘也没什么意见,还有一位差点就定了亲。”
说到这儿眼瞧着李缄已然皱起了眉头,云稚忍不住笑了一声,才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当然没定成……我这人素来是个狂妄的,有时候总有那么一点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清高感,所以总喜欢做点特立独行的事儿。
世人到了年岁都要成亲,我就偏不。当然也因为我对那位小姐实在是没丁点想法,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她也未必就多喜欢我,就算喜欢,喜欢的也是世人眼里那个霁月光风年少有为的侯府小公子,你却是不一样的。”
李缄微微抿唇,接话道:“我怎么不一样?”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见过我所有不堪展示给世人的面目,却仍觉得我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云稚弯了眼,缓缓道,“起初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你比我要好的多。”
李缄眸光闪烁:“哪里好了?”
“睚眦必报却恩怨分明,别人只要给丁点的善意,便能铭记在心并且不顾代价地回报;身虚体弱内心却强大又坚定,这么多年踽踽独行却没有自怨自艾,过往的仇恨也好,苦难也好,都能坦然面对。
我无数次想过,若是我在这个境地,是坚持不到今日的。对我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喜欢上你实在再容易不过。
以前我总喜欢跟在兄嫂身后,看着他们心意相通,总觉得他们那样的情意实在可贵,我这辈子大概是遇不到了。直到当日在树林里漫山遍野的萤火虫,你的眼里却只装着我……”
云稚向前走了一步,让两个人离得格外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扑在李缄脸上,“我知道,我遇到了。”
李缄喉头微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够回应云稚这一番剖白。
早在喜欢上云稚之前,他便一直觉得这少年是最好的。哪怕后来见到了云稚口中那些不堪为世人所瞧见的面目,也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
云稚是好的,却也不是圣人,更不必被那些圣人所设的纲常所拘束,他就该有血有肉无拘无束地在这世上活着。
至于自己,他一直觉得是在苟延残喘地活着的,能到今日已经算是老天终于开了眼。
却从未想过,自己那些习以为常的挣扎在云稚眼里也是可贵的。
“什么都不用说……”云稚适时地开了口,还用闲着的一只手轻轻点了点李缄的眼睛,“最好也别哭,虽然我并不介意,还有点想看,但当下这个时候和场合,外加你这个李府大公子的身份,被人瞧见了怕是要以为你是为了李徊哭的,多少有点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吧?”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怎么非挑当下这个时候和场合说刚才的话?”
“也不是有意要说的……”云稚道,“聊到这儿了就有些情不自禁。”
“那我也是情不自禁,但还好,还能控制得住。”李缄揉了揉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后宅还是没什么人途径,“回去?”
“嗯……”云稚应了声,俩人拉着手又继续向前走去,“李府该问的都问过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用,回客栈收拾一下,直接回村里?”
“就这么走了?”李缄有一瞬的犹豫,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不管幕后的真凶是谁,李徊都是直接害死你大哥的人,这么容易就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是挺便宜他的,不过死都死了,不管我现在是去毁了他的灵堂也好,还是干脆直接一把火烧了他的尸首挫骨扬灰也罢,为难的都是活人。他害死我大哥,他现在也死了,就不值得我再为他耗神了。”云稚说完,又看了看李缄,“不过你和我不一样,他不仅害死了你娘,也毁了她的一生,更毁了你的一生,你要是想……”
“我先前还真想过有朝一日要把他挫骨扬灰……”李缄笑着摇了摇头,“但就像你说的,他已经死了,我却是还好好活着的,也没有道理为了个死人再耽搁我现在的生活。更何况,他还没有毁了我一生的本事,毕竟我这辈子,还长着呢。”
云稚看着李缄,弯了弯眼睛。
初见的时候,眼前这少年是孤僻又带着些许冷漠的,却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和过往的种种和解,变得愈发开朗和豁达。
这未必是放下了仇恨,但显然,李缄放过了自己。
“是啊,长着呢……”云稚点了点头,“所以慢慢走,不急。”
第六十九章
当日从都城往平州而来,云稚做了许多的计划和安排。尤其是清楚想在李徊的地界里查出他当日设计刺杀云稷的证据势必要耗费不少的心神,便做了要在平州长久逗留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徊会突然而亡。
虽然李徊的死始料未及,但抓了李良从他口中证实了当日云稷之死确实是李徊一手安排的,平州之行最初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至于幕后黑手到底是都城哪个了不起的存在,也只能慢慢去查。
事情进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云稚倒是愈发能耐下心来。
当日离开幽州南下往都城而去时,除了知道大哥的死另有隐情,再没有分毫的线索,前路漫漫不知有多少凶险和隐患,却还是一步一步查到了现在,最后真相大白的那日也不会太远了。
如此而来,倒也不急着返程。
都城毕竟波云诡谲,多番势力各怀鬼胎,云稚虽然看似进了宿卫府,却总归是个「质子」的身份,就算有侯府的「钉子」在,想要行动总会有诸多制肘。
并且……那幕后黑手能如此迅速地灭口李徊,就说明云稚在都城的行动未必是万无一失的,说不定所有的计划和安排早就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如此,在有新的计划前,更不能急着回去。
所以云稚索性带着李缄、陈禁和几个随侍在村口那间空屋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只等先前派去调查的人有了回信再做打算。
于是便又有了难得的空闲,就仿佛回到了当日在山上观里的时候,把诸多的烦扰都抛在脑后,每日日出而起,日落而休,或是和李缄在院里看书下棋,或是在村口田间散步,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试图到田里帮忙,有时候也会和陈禁他们一起到山林间转转,打上些野味,再和李缄回来分给村里人。
云稚也还一直记着自己先前的话,专门选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按照当地的习俗准备了许多祭品,和李缄一起去山里祭拜李缄的娘亲。
秋意愈发浓重,山林间多了许多枯黄的树叶,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寂静的林子里增添了几分生气。
秋景难免会让人觉得衰颓,让本就孤零零的坟更显得有几分寂寥。尤其是那简陋的碑上寥寥几个字,更显得萧索。
李缄蹲跪在坟前,先把坟堆和墓碑上枯黄的树叶清理到一旁,而后掏出带来的祭品一样一样的在坟前摆好,侧过身还没等开口,身旁的云稚已经摸出火折子点燃了香烛。
“其实我是不怎么信这些的,上次我去祭拜大哥的时候也是空着手,总觉得人死了便是死了,这些其实都是活着的人的自我纾解和安慰……”对上李缄的视线,云稚浅浅笑了一下,“但我现在觉得,要是这样就能安慰到活着的人又有什么不好的,我也没死过,怎么就敢笃定死了的人收不到呢。”
李缄也跟着笑了一下,而后转回视线看着面前的墓碑:“其实我也想过人死了到底是留在下面还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又转世投胎开始新的一生,后来想想对我娘来说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她守着我爹的灵位在李徊府里痛苦地过了那么多年,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跟我爹活着的时候不能相守,到了下面总该可以了。”
“我没见过你娘,但想着对她来说在李徊府里的那些年未必只有痛苦……”云稚轻声道,“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后又遭人折辱,这样的经历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可是她却偏偏能在李府忍辱负重过了多年,因为她有了你啊。”
眼看着李缄慢慢睁大了眼睛,云稚声音愈发温和:“你那时候年纪小,关于娘亲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她作为一个成人,却能清楚地记住和你相依为命的每一日。
过往是有许多苦楚,李府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却因为有你的存在而觉得也不是真的没法忍受。”
李缄觉得眼底隐隐发酸。
明明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又或者软弱不堪的人,在云稚面前却好像变得特别容易感怀。
可能是因为这人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只用只言片语就能化解开多年的心结。
“我知道了……”李缄点了点头,唇边漾出笑意,拉过云稚的手看向面前的墓碑,“现在您放心了吧,我现在确实过得不错。”
他们在坟前待了有一会,并没说太多话,直到香烛燃得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云稚勾了勾李缄的手:“我们一起给娘磕个头吧。”
李缄转过头看他,交握的手紧了紧:“好……”
两个人跪在坟前,对着湛蓝的天空、苍茫的大地和算得上简陋的孤坟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我已经托了村长,等咱们走之后让他们抽空来坟前帮忙收拾一下,逢年过节再奉些祭品……”晨风微凉,云稚伸手替李缄拢了拢披风,“昨日我也给我爹去了信,等平州地界安顿下来,派些牢靠的人手过来接你娘亲的尸骨到幽州去和你爹合葬。”
“我……”李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些都是为人子该做的事,云稚却已经先一步替他想到了。
“你可别说谢啊……”云稚抢先开了口,“刚我也给娘磕了头,便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我爹对乌将军颇为敬重,也会很愿意成全他们的身后事。”
“不说谢……”李缄拉过他的手,“只是觉得,要是前半生吃得苦是为了遇见你的话,那我心甘情愿。”
“你才多大,哪来的前半生……”云稚顺势把自己的手伸进李缄袖子里,“而且这才几天,就算是装也装的了吧,你怎么也得活到七老八十了看看我是不是还对你好然后再说这种话吧?”
李缄在袖子里轻轻地摩挲云稚的手指,眼带笑意:“好,那就等七老八十的时候再说。”
因着骑了马,一路沿着山间的小路回到村里也不过用了半个多时辰,时候还早,离晌午还有一阵,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在地间,其他人大都汇聚在村口的晒谷场,一面打谷晒粮,一面闲聊。
因着这段时日分到挨家挨户的野味,云稚和李缄在村里愈发受欢迎,远远地走过来便有人打招呼,还有人拉着李缄的胳膊要他去家里拿早上才捡的鸡蛋。
李缄抬眼朝云稚看去,明明没有开口,云稚却看出了一点求助的意味——
他先前一贯待人疏离,现下虽然要比以前平和的多,却也还不是很愿意应付这样的热情。
云稚笑了笑,开口却并不是帮李缄解围:“盛情难却嘛,不然你和李婶回去拿一下?”
李缄眨了眨眼,眼底带着不解:“那你……”
云稚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屋:“我看见陈禁的马了,他说不定带消息回来了,我回去看看。”
李缄轻轻挑眉:“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云稚笑着推了推他,“李婶等着呢,你快去吧。”
李缄顺着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这才转过身跟李婶往村子另一端走去。
云稚瞧着他明显不情愿的背影笑了一会,才跟村民们告了别,牵了两匹马回了空屋。
陈禁倒是确实回来了,正在院里和一个随侍说话,瞧见云稚优哉游哉地牵了两匹马进来,顺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李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