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赵应禛也去叫了赵应祾离席,两人一起回皇子所。今夜出宫会很不方便,况且他明日还要早早去找父皇议事,干脆就留在九弟那休息一晚。
赵应禛穿过这一宫金碧辉煌、这一众玉簪珠履、紫绶金章时笑得温和疏离,是属于血统高贵的三皇子特有的礼貌修养。
庄王没有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情绪的习惯,只是方才一阵烟火之声,轰隆斥耳,他有些恍惚。一时仿若回到兵戎交接的金戈铁马之地,耳畔繁杂听不见其他声响。
他失了坐在这宴上的兴趣,即使是寒暄也不想再多说、多听一句。
他的血冷了一半,另一半里流着的都是死去的,或是他这些年所对抗的人的。他周围铜墙铁壁,刀革相筑,结了痂拉得腥长的伤口早就坚不可摧。
他只是倦了。
北府军元帅赵庄王被吹得天上地下,终究并非成佛成仙。平日里血肉皮骨被分得清楚,可他亦是凡胎,混了瞋痴贪念,苦与泪,总是想有温柔一场,慰尽疲乏。
许是方才和小弟饮风喝酒之故。
月明水清,风光太好,他总想着路濯。
蒙着眼的,散着发的,年轻却成熟的路濯。
他给他写了信,寄出了但大概还没有到。他是多么急切不稳重的长兄,揣着浓烈的渴望,怀里一层一层包裹那太过滚烫炙热的情感,不敢显露分毫,又不住为自己谋点私利。好一个堂皇的卑劣圣人。
他希望自己醉得厉害,好过沉默中疯狂的臆想。他搂着他的背,烈火红莲八热地狱,他们坐在灼焰上,路濯在他怀里被揉碎了,融化好一截肢体纠缠,扭曲着方才天空上绽放的混乱的所有颜色。
红色,褐色,披着发白色的路濯。
他的路濯。
第19章 踏跺十尺,白云无尽
赵应祾醒来的时候室内还掩着光,一副昏沉模样。
他一手撑着床沿坐起来。
大脑有股沉闷的钝感。追究起来该是昨晚饮了太多酒,不说和赵应禛在船上时,单是回到席间都不自觉倒了许多杯。
宫中宴会上的酒自然是人间一绝,便是酒不醉人,人亦自醉。
赵应禛昨夜同他一道回来,和往常一样宿在他的寝宫,两人喝了醒酒汤便洗漱休息了。
宴会过后总会留给人以巨大的失落感,离了那些灯火通明的亮处,转身似乎就要被黑暗吞没。
赵应祾不喜欢这种漫长磨人却无处发泄的孤寂,缠着赵应禛讲了好多话,直到熬不住了才挨着枕头睡过去。
然而此时另外半边床铺却不见赵应禛的身影。
赵应祾穿上木屐,披一件氅衣就往门外去。
他其实有些懊恼。在赵应禛身边时,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地不去注意任何其他事物,陷入一种极端安全只在乎眼前人的状态。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任何戒备与警觉。这是习武之人的大忌。
肖杨正领了几个太监在清扫房屋,见赵应祾出来了便赶忙迎上去,“殿下。”
赵应祾点头,环顾四周也没有看到庄王府或是北府军的人。他心里莫名一沉,“庄王呢?”
肖杨:“庄王殿下大概卯时便出皇子所了,离开时吩咐奴才告诉您,他有要事,得先行一步。”
大概是去找皇帝商议三公主和颜王子婚事一事。赵应祾松了口气。
“现在什么时辰。”如今天亮得越来越晚,人跟着时间一起变得混沌。
肖杨:“回殿下,已过辰时。”
九皇子殿下在心底冷冷自嘲。赵应祾啊赵应祾,以前到练早功的时间就会自然醒来,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如今竟睡得如此沉,哪有半点在江湖时的样子,便是在哥哥身边待两日就觉得安逸了。
“准备早膳,用完过后我去坤和宫等禛哥。”赵应祾回房洗漱,吩咐道。
肖杨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叫厨房收拾了。
坤和宫前站了两队的侍卫,面目严肃。太阳没有再升起,只有掺杂了灰云的白色悬浮在空中。
这感觉让赵应祾有些熟悉。他撑着拐杖走得慢,看陈同先跑上前去通报,又看他由远及近,面上焦急不掩色。
“殿下!”陈同跑的急,不住喘气,缓了两口才说:“殿下!庄王已经离开坤和宫半刻钟了!皇上也回寝休憩了。”
赵应祾站定,撑着拐杖镇定问:“他们有说三哥去哪了吗?”
他心下有一块巨大的空洞,从来就不稳当,霎时便可崩塌解离。他不安愈重,曾经折磨自己多年的场景又不断浮现在眼前。
陈同:“没有。庄王未曾告诉过他们。”
赵应祾:“现在去庄王府。”
肖杨让陈同去宫门取马车,又吩咐人去抬了轿辇来。
他看九皇子右手掐左手掌腹,修整干净的指甲也深陷,肉色都被翻白,直觉可怖。却也不敢伸手去阻拦他的动作,只在一旁低声劝慰。
“殿下莫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虽不知内情,却也能察觉此事必与庄王早晨的不告而别有关。
赵应祾却又陷入了一片混乱的荒芜里,痛感也唤不回神智。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般。
他不过和往常一般醒来,却一直不见赵应禛回府。那时的九皇子是真的瘸腿,勿论是心里还是身上,动一下都觉得痛得不行。但他还是要赶着去宫中,一个人固执地拖着腿往前走,周围围了一圈不敢动他的三皇子府仆人。
他们拗不过他,只得备了马车和步辇送他进宫。
当他慌慌张张被人抬到太和殿时议事已经散了,门口的侍卫也说,“三皇子已经离开太和殿半刻钟了。”他们话里带着一丝敬畏,说他骑着战马往固舆去了,往战场去了。
可他都没有告诉他一声。一句道别都没有。
赵应祾那时年幼瘦小,身有残疾。却硬是自己爬了那高大云梯,跪在殿前求那个从自己出生就没见过几面、对自己厌恶非常的“父皇”。
他哭到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哽咽,说话断断续续,生平第一次用最恭敬最乖顺的话说圣贤求英明,到头来只能算是胡言乱语。
皇帝刚被三皇子闹得气闷,又被这个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对待的九儿子求得火冒三丈。摆摆手,懒得搭理,任他哭跪。
他身子骨本就不好,伤心得肝肠寸断又跪着伤了残腿,发烧发热滚烫着被带回了三皇子府。
这事就算这么不了了之了。
直到安顿下来的赵应禛给他寄来第一封信。三皇子语气态度都寻常,好像他只是离家一个时辰去后花园逛了一趟。
实际上他也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没人知会他,没人觉得一个不受宠皇子的意见有三皇子在疆场安定重要。
可能三皇子本人也这么觉得。
赵应祾坐上马车,满脑子还是那封信里赵应禛字里行间冷静的模样。
他知道,他当然都知道,他该什么都知道的。
只是不在意而已。
他低着头,未束冠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全部散下来,落在脸旁。侧看过去,不见他脸庞的轮廓,只见他似浮萍,发丝随着车轿的动作慢慢晃动。
赵应禛也没在庄王府。
杜文说他领命有要事急行,圣旨却是机密,庄王也没有向他们透露分毫。
赵应祾似是大病一场,觉得乏力无味得很。
转头回了皇子所,又拟一封书信派人交给甘西阳。只说身体不适,接下来的工作怕是要先全交给他了。
翰林院的事说容易也不简单。不过甘西阳并非愚笨迂腐之人,定能找到其他得力之人相助。
肖杨去请来平日里给九皇子看身体的太医刘思,几人低声密谈几句便算是问诊。
这太医刘思当年因岁数太轻被太医院其他人排挤,到手的第一份活儿就是给不受宠的九皇子调理身体,后来被陈荣归拢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他隔两日便去皇子所给“九皇子”把脉,为早就远远离了皇宫的赵应祾打掩护。
虽然根本没人在意九皇子。
赵应祾这回走得匆忙。陈荣来不及收拾调岗,只得联系了京城外开客栈的陈风。
陈风和陈荣乃结拜兄弟,偏偏同姓,也是赶巧。
赵应祾叫陈风一句三叔。
往顶上还有一个二姨宁小巧和大伯言兴,他二人结为夫妻后便回回孤定居了。
陈风在京城外开的那家店不大,人来人往也算热闹。但他主要的任务是传递消息和接应城内众人,这样最是合适。
他找来马车,安顿便装、易容成路濯样貌的赵应祾坐好,招呼店里的人关门收东西,挂牌说出去走亲戚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总共就带了五个人两辆马车。牛永为他们赶车,雷国安和钱远带着行李坐另一辆车。
赵应祾不知道赵应禛的去向。
他当然有找人去盯着赵应禛,不过全天下人都想知道庄王的行踪,又有谁能真正得手呢?
他也不例外。
他爱他更烈更深,灼到恨到痛,可最终还不是和那些搞政治打仗的拉姻缘做媒婆的一般无二。
哪有什么区别。
他希望能帮到他三哥,无论是赵应祾还是路濯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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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却似总无情,踏跺十尺,白云无尽。
第20章 今来古往多少雁南飞,难逢一笑
赵应祾靠在轿子的软垫上闭目养神。他们的车行得慢,因为主人没有目的,选来选去就说往落风门走。
从元州官道回落风——他还是想去碰碰运气。
晋京往元州这一路景色变换,山一重水一重,偶尔督见江流湖水白如练。
天气每日愈下,空中只有光不见日,沉沉欲坠。
宫中太监侍卫自然没有跟来。
赵应祾和三叔坐一辆车,两人有时搭几句话,但多时只有他一人颠簸着读甘西阳给他的南都旧卷。
马车日行百里,每日奔向最近的城镇落脚。
三叔会先派人骑马前去定下客栈,或是相熟的直接修书一封提前告知。所以一路下来算是安逸,赵应祾只用做闲散公子哥。
读书乏了,他便掀起门帘,靠在车辕上看路过的山水小路。
官道修得不平整,木辕连着车一起抖得慌,赵应祾无知无觉。
路边杂草丛生,却又因为季节的原因干枯萎缩。囤了二尺高的杂黄色一下抹灭生机,偶尔蹿出几只窝在草杆树丛里的飞鸟,点着翅掠过,惊醒无波的湖面,惊不醒梦中人。
几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酉时到了临近元洲一个叫惠平的县城,入住今来客栈。
今来客栈是凌家的家业,属于「江南不孤」所管辖的范畴,如今生意倒是做得红火,江湖中人也乐意去。
陈风让人去房间收拾好衣物行李,而后坐进大厅雅间。
他仍坐在主位。毕竟对于路濯来说,没有出身问题,陈风是长辈。
今来客栈的店小二都颇有眼色,没等多久便上齐了菜,站在一旁搓手笑得殷勤,
“陈三爷早早来订好了房间位置,我们可记在心上。尝尝我们的招牌菜,刚做好就给您端来了!热和!善食!”
陈风笑着点头,“行了行了!劳你辛苦了!”他说着便往小二手里塞些碎银。
店小二笑得眯了眼,“我自然得保证三爷你们一行人宾至如归!”收了银子,他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到什么说什么,热情似火。
陈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近来赶路辛苦,大家都多吃点。”陈风招呼着,众人纷纷应和。
他先舀一碗炖的排骨汤放在赵应祾面前才开始动筷。
“谢谢三叔。”赵应祾应下。汤水是才端上来的,冒着热气,隔着瓷也烫手。
比起其他真正在赶马驾车的人,他不算辛苦也吃得不多,用完饭就坐在椅子里听大家闲聊。
武林人没那么多讲究,一顿饭吃的是热闹熟络,喝酒以后烘得堂里翻了天的才是知交。
赵应祾近日没有和别人谈天说地的欲望,只作一副倾听样。
“路少侠,这是您的点心。”那店小二又小心地捧了个盘子上来,上面放了几块香酥苹果,还热着发出阵阵诱人香味。
路濯看了一眼后让他放下,也不多问。倒是这店小二按捺不住,开口道,“这是一位贵客送您的,特意嘱咐了好几遍。”
“只是他又千番叮嘱,可万万不能告诉您他是谁。”这小二一副八卦模样,偏偏强装毫不好奇。
路濯是有名的清淡性子,只对着他笑一下,“我知晓,你不必为难。”
其声如幽涧泉流,细湲坠下,似有钟轻鸣。那小二听见他同自己讲话,莫名脸上一燥,挠头摆手,赶忙退了下去。
赵应祾拿起那香酥苹果咬一口,倒是真的酥脆爽口还夹杂清香。
只是这每一天在客栈都有人给他送点心,今天是香酥苹果,昨天是山药糕,前天是红糖馒头……那确实非比寻常。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所以第一天也没有慌张,镇定自若地接受了这份匿名礼物。
赵应祾边吃边听众人讲话,将余下的点心分给周围人。
他们正说到赵应禛最近的动向。
牛永:“刚在马厩跟人闲聊,说庄王最近带了军队几百人在丘台县,也不知去干些什么。”
“你想想丘台在哪里?”钱远倒是敏锐。
牛永仔细一思索便明白个中道理了,“蓟州!”
朝廷之前不理睬齐王叛军,只掩下装作不知,无非就是在等有能力解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