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肯定明理,但情难自已,从来恩怨。”只能受着。
赵应祾换了木屐,将右腿曲放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慢慢喝热茶,仿若缩成一团,偏偏外壳坚硬,如铁难侵。
“不逗你了。”花旌也喝一口茶润嗓子,“我来这儿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有人泄露了路濯的行踪,而有人在打听。”
他咧嘴笑得爽朗,拍赵应祾一下,“你小子别偷偷闷在心里乐!就是你三哥在到处打探。”
他又啧一声道:“元洲蓟州近日因齐王那档子破事被封了城。那老王爷下令封锁了所有官道,就怕北府军混进去。”
“所以给别人打武器用的精铁全被扣在了那里,楼里最近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这样下去定是不行,年前大多数器件都要交货,望余楼信誉为先,耽搁不得。同朱秀他们商议一番,我便带了些人从达州绕山路水道偷渡进入元洲蓟州。”
朱秀乃是望余楼第二把交椅,同花忘鱼擅长的强攻器件不同,是个做暗器的好手。
「金笼鹦鹉闭不得,东风未醒梨花梦。」人称「诛梦公子」。①
同花忘鱼的侈侈不休兼爱美也不同,朱秀可以算作寡言,一张脸泯然众人,最大的爱好不过研制新的器件。
难得的是二人如此默契,非常尊重对方。
赵应祾问了句他好,花旌嬉笑,“钻器炼房里,他自然是好的。”
“说回话来,我刚解决完运铁一事便得了你回落风的消息。本想回青泗再见,却又听道上有人在收你的讯息。”
“他们的做事风格和江湖中人略有不同,我本就有疑心,顺着摸下去竟发现是你那大名鼎鼎的三哥。”
“小路你该庆幸我凑巧离得近,一得到消息便切断了所有信息往来。我第一次发现庄王也如此胡闹,现在算是在战中,若是其他有心之人借机倒打一耙,这事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他就仗着所有人都以为他领着北府军往丘台去了才如此肆无忌惮。”花旌轻笑,“可真不愧是你赵庄。”
赵应祾被“赵应禛在找路濯”这个念头冲昏了脑,一时还不知如何反应,只绕开这个问题,继续问:“那他现在在哪?”
“这还真不知道。”花旌回道,“先前是在蓟州之外,他松懈了一毫才让我发现了踪影。”
“我猜他如今已带一队精英进入蓟州。大概是擒贼先擒王,元蓟两州本就是被齐王要挟孤立的,只要解决了老王爷,这仗不打自破。”
“那些地方兵只做摆设。齐王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赵应祾接着道:“齐王逃了,哥哥只用接管清理余孽。齐王不逃,哥哥就当瓮中捉鳖即是。”
“其实齐王在战中反叛是一招妙计,只是没想到今年战争会彻底结束。说到底是运气不好,没那个称王称霸的命,白白牵扯两城的人。”花旌总结,其言甚似先前雷国安之语,似乎全天下人都是如此评价。
大抵是因为命一字于全天下都一样,是不可解的无形锁套,巨大而不可叹。
这人间禁忌万千,拼命朝「生」的边界奔去,渴望跃下去是自由的,即使是无尽深渊。可偏偏到头来看到的还是这沉淀千年世间、前人别人给你设下的那方寸之地。
山河变换,古今翻覆,哭一道轮回底下无新事。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终化作一句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②
吉凶前卜,谁曾有力回天?
①改编自 「醉乡中,东风唤醒梨花梦。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马致远《小桃红》
②摘自 孟郊《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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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不醉梦,命不可解,花忘鱼亦不可解。
第22章 安心
花旌继续说:“你大可放宽心。庄王计谋深思熟虑,除了我们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去向。”
“何况与他通信后,我们也失去了他的消息,更别提其他人了。”
赵应祾抓住了他所说的重点,“通信?”
“他打探路濯的消息,我便告诉他你在回落风门的路上,自然也点明你我关系,让他莫担心,专注眼前正事。”
花旌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条,想来是用飞鸽传书送来的。
纸质上好,没有多余的印记,展开后便见其上写了“多谢”二字。
赵应祾一眼便认出确实是赵应禛的字,下意识伸手碰一下黑色的墨块。
花旌没打扰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他倒是大方得很。”
“他虽没有明说,但我觉得解决完齐王一事,他定会往落风门来。”
赵应祾督他一眼,“承您吉言。”随后拿过那张纸条走到灯旁,打开窗户又拎起灯罩,看火舌慢慢将纸吞噬干净,有烟顺着风往窗外飘去,余下的变成一串细碎的灰落地。
他倒是没动赵应禛给花忘鱼的金子,即使花忘鱼拿出这两样东西就是随他处置的意思。
“这下可顺心了?”花旌也走过去站在窗边。
今夜月亮半缺,光影暗淡,极配这空荡州城。
赵应祾不置可否,整个人却已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你那个义兄对你确是真的上心。”这个你指的是路濯。
赵应祾接受他的安慰,听着舒坦,却又道:“我总盼着是另一种上心。”
“贪心啊,赵小九!你好贪心!”花旌抚掌大笑。
赵应祾耸耸肩,“我好贪心。”
“贪心好啊!”花忘鱼觉得喉咙酸涩难耐,语调骤变,拿起杯子一口喝完其中茶水。
“赵小九,最好不过一辈子贪心。最好不过!”
他向来缘泛心意浅,多情是罪,漠然是过,如此乏然困于罪过之间已有十余年矣。
最难不过!
两人话题到此算是结束了。
与花忘鱼同行的人也在今来客栈订了房。他先和赵应祾去向三叔问了好后才上楼休息。
赵应祾洗漱后又读了会儿书才上床,赵应禛送的那把短刀就放在枕头底下,露出半截刀柄任他握着。
该是因为花旌送来消息的缘故,赵应祾总算不再辗转半夜,没多久便进入梦乡,难得一夜好梦。
隔日起得早,拂晓也不见太阳出来。一切灰暗,仿若褪了色。
赵应祾打坐半晌,又走到院中去练刀法,他手上虽只有一把刀,却还是使的双刀法,毕竟他之武器名曰「非真不假」,虚虚实实才好。
客栈四周种树,虽然叶子都掉干净了,单薄枝干却也随着赵应祾的刀风而动。
他练了好几遍,直至行云流水时才准备收手。
突闻耳后有利器划风而过,他凭声鉴位,抓住手柄处。被猛地停住的利刃还在不停振动,发出金属声响。
原来是一把红缨枪。
回头一看,果然又是花忘鱼。
花忘鱼的脸太具有欺骗性,成熟稳重还很英俊,天生的大侠模样。实际却是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长的。
他给赵应祾鼓掌,一声呵一句“好!”
“听三叔说你前几日耍刀像是要杀人,如今总算是气定神清,该有的正统风范算是回来了。”
言下之意便是怕他心神不定走火入魔。
“说到误入歧途,该是你比我更容易些。”赵应祾将手中的枪掷回花旌脚边,那人也不躲不怕。
花旌武功只能算中等,他厉害的是手艺活。若真遇上不测,保命全靠朱秀给的绝杀暗器。
不过他对武功确实还有些难得没有消退的热情,旁门左道都看了个遍。
如此混杂在赵应祾眼里可谓大忌,偏偏说他也不听,只笑道自己只学个皮毛,不至于伤及根本。
刚打坐运功完的赵应祾流了一身汗,头发被他高高束在脑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还留着方才的冷情静穆。
杀气堪堪被收刀回鞘。
花忘鱼微侧脸瞧他,此时的赵应祾最是路濯,或者说最是他本人。
没有一点伪装的顺从与卑劣,他是如此平静。
他没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景物情感牵住脚步,什么也没有,只是存在。不可以被归类,不属于任意一处。
是真正的修道者。
花旌隐秘又庆幸一般地叹一口气。
赵应祾没有对他说过幼年时的经历,提起时永远是一言带过,不甚重要。
但花旌可以想象,空荡的宫殿不属于他,屋子里声嘶力竭的女人也不属于他。他属于流血窒息至疼痛但内心木然无知觉的那一瞬间,属于只仰望四方狭小天空静默却不知思索什么的片刻。
成道成仙便是这般?
在赵应祾的苦难里,赵应禛才是变数。
花旌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一切都如此重要,一切又毫无意义。
可他已然明白,深究下去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赵应祾穿得单薄轻便,随意整理一下便从他身边走过,“我回去打理沐浴一番,你先去同三叔他们用餐吧。”
花忘鱼应一声,待他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身后才弯下腰去拔起那把长枪。
刃头前端没了一截入土,拔出后留下一个平整的横向切口。
他自己并不会耍枪,只看过戏台上武生的表演。这枪是废品,别人请他做的。他对第一回 不满意又重做了一个。
他凭记忆转两下枪柄,身子也转两个圈,做得流畅潇洒,倒是像模像样。
“不愧是久练才成枪。”花忘鱼转转酸痛的手腕,自言自语,“不适合我,不适合。”
第23章 “十三”
赵应祾沐浴后换了身衣服下来,将手里的长袍挂在门一侧的屏风后面。
其余人一部分是不知他真实身份的,另一部分是再熟悉不过,所以省了礼仪拘束,各顾各的。
赵应祾走到花忘鱼身边的空位坐下,朝三叔点头示意后便开始动筷。
他之前还不觉得,待得如今几碗粥和着包子糕点一起下肚,赵应祾才感到前些日子是真的低落难捱。
整日呆坐着,静默中仿佛在思考,但深究下去,却又什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在出神罢了。荒废半月的武功也没有提起来的兴趣,最多就在手里把玩那把辽刀,在手指间转悠几道。
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喜怒哀乐全绑在手里的玩具上。他握着它,偏偏他才是它的提线木偶。
别人见了只会摇头叹息,说何必呢?你这不过是作茧自缚。
赵应祾却乐得自在。这人世为苦,是劫,多少人前进不了也死不得,他难得找到一人做他活的全部念想、生的全部理由,就好像一出悲歌突然串场唱起了喜剧,即使敲锣打鼓震得耳朵发痛那也舍不得放手。
赵应祾大抵是在十三岁时发现自己对赵应禛所求不同寻常的。
误尺道人希望他多和别人来往,因而他的房间并不特殊,同师兄弟们五人一间住一个通铺。
那年岁正值好奇心最盛,他被拉着挤在床尾拿昏暗的油灯看赤墨勾勒的画册。
臂膀、蜷曲的腿。灯光下因为手汗起皱的纸像皮肤纹理。
罩在被窝下,闷一身的汗。周围少年隐忍的声音腻得人难受。
赵应祾觉得自己腿上的旧伤隐隐发麻。但他并未情动,等另外四人爬回自己的的床铺后便拉了薄被睡觉。
那天晚上,连着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在意过这件事。
落风门虽不是道门苦修,但先前也提到过,因为不闲下来便不会想起三哥,所以赵应祾对自己异常苛刻。他的生活确实宛如一个真正的苦行修士。
后来有一日午后,他收到赵应禛寄给赵应祾的信,忙将其他书信发放到位,揣了自己的在怀里往屋里奔去。
同门其余人都去大堂打坐听书了,他这几日是固定去山下取信的,算是掌门放了半日闲暇给他。
他还记得那日,冗长夏日的午后,时间仿佛永远停滞,空气中飞舞一些细小的杂尘。
赵应祾仰躺在床铺上,双腿交叠靠着墙壁。
窗外的光是白色的,硬的烈的几束透过窗纸撒进来便淡了些,更柔和温暖。蝉鸣鸟叫一如寻常,那刻又像是被罩了起来,渺远得不似耳边语。
赵应禛对赵应祾说的话其实乏善可陈,但他尽力在多说了。问安好,问近况,说自己不涉及军情的近况……来来去去就这些,他还在悉力变着新花样。
赵应祾举在眼上方的手慢慢垂下,任由纸张盖在自己脸上,蒙住口鼻,满呼吸的墨味。
他难耐地动一下,像一条在砧板胡乱摆动的鱼,头沿着床沿滑出去,悬空挂着,光束便落在胸口了。
肉是白的,因为练功而紧实。
那晚的图册在眼前里一闪而过,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倒是想起了赵应禛,准确说是赵应禛的侧身的样子。以前因着腿伤,赵应禛常要背他代步。
脑海里也没有个确切的图像,更多是光和影的纠缠。影是白色的,光是更亮的白色。
都是一瞬而过的片段,留下的有面孔,仅那一副面孔、手掌还有手指,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
赵应祾呼吸拖长,脸上那张信笺早落到地上去了。他睁眼见面前正巧掠过一束光,头发、衣服黏腻地贴着自己。
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手上污秽擦干净,又动手将右腿裤子彻底脱下,露出那一腿的伤疤。
疤痕比起最初已经变得浅淡,但终究狰狞,腿骨也并非笔直,扭曲后生硬地搬回显得有些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