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祾探身捡起那封信,将它放在光着的脚上。
信纸还是太轻,没多久便从最高点落下来,停在他的身旁,又被他一脚踩住。
他踩着那张纸,曲着腿看仲夏偷漏进来的白色的光,连喉咙都没发出一点声音,流了满脸的泪。
后来的事情反而比想象中顺畅很多。赵应祾甚至觉得这种感情如此自然,似乎早该如此!本该如此!
他先前以幼弟孺慕之情看赵应禛,当他作长兄、老师,甚至于是救命稻草一般的恩兄。依念之意理所当然。
而当这种敬重亲切转为融于血肉的爱恨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压抑了数不清的念想与渴望,就好像皮肉上一块青肿,内里却早已溃烂,只等揭开那块什么也蒙不住的布。①
他用赵应祾之名写给赵应禛的信仍然规矩方正。私下却日日用路濯的笔迹胡乱写,他不会作诗,只能用尽所知的所有白文,写爱语,写情话,一天能洋洋洒洒十数篇。但实际那些话语都并不连贯,磕磕绊绊,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时而狂烈,时而温柔,多有笑意连连如孩童天真幼稚、烂漫无边;情至切处又难掩暴怒,言语低劣卑贱没入脚边尘埃。
有时候实在熬不住,想见那人,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便从床上爬起来屈腿坐到窗边的桌上。
习武的一般不乐意做文书,这张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书都只有赵应祾在用,算他一人独占了。
窗外月光明,照好大一圈拢在他身上。他不停地想赵应禛。
他做什么都想起他来。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这句上赵应祾心头去了。一夜闲着无趣发愣,他光脚站在桌上,拿剪灯芯的小剪子在墙上刻了这句诗。
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月色全往下落,铺在他脚下。窗檐边上那几个芝麻大的小字歪歪扭扭,又被他使劲往里划,最后模糊了一片。
再往后总留在他印象里的便是那句“始知相忆深”了。
说到底他读的诗词古典不算多,错过国子监又入江湖学武,武功典籍还了解得更深些。
但总有些话听一次,好长时间,它便一直竖在那儿。让人老是感觉会在下一秒脱口而出。
这一句“始知相忆深”便是如此。
它是赵应禛和路濯通信第二回 时写在信中的。
莫逆之交,惺惺相惜。
赵应禛是真正的重情重义,对路濯的看重毫不虚假。
路濯想表现得疏离礼貌些,就和跟别人相处时一样,或者是另一种在心仪之人面前的高傲自持。
但他设想的这一切总是被打乱。原因到底简单,他二人实在有种莫名的熟悉,从相识到交好没有一点窘迫尴尬,太过自然。路濯总在事后独自一人时暗自懊恼,但再见时又将一切抛到脑后去了。
这世间难得找一人让你相处得如此舒畅坦荡。他们的再相逢可是真的陌生人,这点默契总让路濯不可抑制地幻想,或许他与他本就如此契合!或许他们早过了几百几千次奈何桥,轮回擦肩,每一次遇到还是像第一次那般——
我不知道是你!但我会知道你的!
我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我的!
始知相忆深。
赵应祾又轻轻动嘴唇说了一遍,“始知相忆深。”
他并未将这句诗也刻在窗檐隐蔽的角落。那是一种宣泄,这不是。
这不是。
这是他的,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的。
赵应祾或许有一日不爱赵应禛了,那他定然什么也不爱了。因为他的思考、他的生命、他的整个世间都是依附赵应禛生长出来的。
赵应禛是根,是养分,是脱离和回归母体的唯一途径。
①此处爱恨的恨取古语意,表示遗憾。
--------------------
“十三”于他唤作“欲念”。
(基本全删了,彻底意识流(咳
第24章 同行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花旌一手搭在赵应祾肩上,凑近了问道。转瞬又“哦——”一声明了。
除了那人,他还能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他们正并排站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督促店小二将行李搬到车上去。
其实三叔几人本想自己动手的,但耐不住今来客栈对大金主的热情,便将这活儿易手,由花旌和路濯监督着,转头去检查马匹和车辆。
他们算是轻装出行,脏衣服又分了一袋出来,剩余都是望余楼采买的货物。
花旌将帷帽给赵应祾戴上,两道白色长带垂在肩侧,便是用来遮在眼前的那布条。
“要我说,当时那眼伤确实太合时宜!”花旌道,“有人一辈子想破头脑如何独一无二,留下特点名扬天下。”
“不如你这眼前一抹黑。”
“哪怕不易容,蒙了眼遮一半脸,就是赵应禛与你面对面贴着也瞧不出你的原形。”
他这话说的逗趣,赵应祾跟着他瞎闹,“妖怪!你才是该快快显出原形。”
“老衲早识破你觊觎唐僧肉!”
“大圣火眼金睛,可惜瞧不破呐!”
“莫不是窥探俺老孙美色?”
“非也非也,所爱六耳猕猴是也。”
两人胡乱地、有一嘴没一嘴地聊着,旁人若听了只会觉得一头雾水。可实际他二人也只是随性而为,插一个话头便跑到十万八千里远,偏偏能扯上半日,自得其乐,确也有一番旁人窥不到的滋味。
两人相继坐上车去,三叔同他们一个车厢。
一行人就此策马上路。
望余楼还等着他们楼主运精铁回去,众人便也不再在行程上耽搁,准备顺着花旌他们的来路偷渡回青泗。
唯一有点不同的便是眼下逐日转冷,北风呼啸,远远就得了消息说河水变浅,底下结了冰就要封道了。
这下只得避开齐王的巡逻兵转路而行。
大概是因为北府军已经打进蓟州的缘故,外围一圈的驻军减了不少。叛军本就军心涣散,他们绕得远些,不去招惹,麻烦也不会自己找上来。
赵应祾来时心里沉郁不悦,车外掠过的景都沮丧不堪,只觉得反胃。如今解了那结,满心又是另一番期盼,身旁还有兄弟相伴,实在是顺畅太多。
况且花忘鱼也是个闲不下来的。
那车颠的坐不住的时候,两人便骑两匹马儿往前先去,一前一后在荒野灰昏的天空下疾驰。
那些路总是又窄又烂,都像是人随意在泥地上跺踩后留下的。他们二人的马蹄再一落,又成为那处最深的印迹了。
或者半卧着闲嗑。
这车无座只有平铺的软塌。三叔点了炉,又拿毯子搭在赵应祾腿上,四周被烤得暖乎乎的。
最初那几年,赵应祾身子骨太弱,那腿伤及根本,天一转凉便难受到虚脱。如今好了许多,但身旁人也一直注意着。
天黑得越来越快,烛光晃荡,弄得人头晕目眩,根本看不进书去。
赵应祾干脆关上书册,盯着烛火不知想些什么。
“所以我说,漫漫旅途必要有乐声相伴。”花忘鱼见状也合上手中图话书,懒懒道。
“前几日太后大寿,青泗城中也热闹得厉害。”
“官府请了玉烟楼的艺伎在那个滚台上表演,层层叠叠,大概有三层楼高。”他比划了一下。
“人们在滚台底下开宴,看花灯,领平安符。她们就在上面弹琴唱歌。”
“最顶上那人湮进夜里去了,歌倒是好听。我来来回回听了好几遍也没听明白,想来是新写的词谱的曲。”
“但下面那儿有一人坐着,双手抚琴,弯腰颔首。绾云鬓,嫩脸修蛾,淡匀轻扫。①穿着学宫体做出来的衣装,端庄却如此不伦不类。”
“美!美!美!”
花旌笑着说,最后抚掌大笑。三叔应和他几句,赵应祾倒是没什么反应。
“我隔日便去找她了,名儿也好听,叫长依。那些调子曲子都是她作的。那几日行车时就由她来弹琴解乏!实在舒畅!”
赵应祾冷不丁问一句:“又盼望上了?”
花旌轻笑:“风月音韵。只谈风月,不谈情爱。”
赵应祾:“你自己掂量着就是。”
勿怪赵应祾如此说话,宛如长辈教导。花忘鱼着实是花天酒地毫不拘束。
幸而望余楼、落风门这一片皆崇尚道门,个人为上,及时享乐。若是他生在寻常人家,便就是全真一类大派,别说做楼主了,怕是要被打断双腿逐出宗门。
“可叹是寻不到替我掂量的那人。”花忘鱼似真似假叹一口气,又恍然想起,“她为庄王大捷作了首歌!若是能让赵应禛亲耳听到,便是事后才知道,她也不知得有多欣喜!”
“你哥要是真来找路濯,可得记住帮我问问。”花旌凑到赵应祾面前,殷勤道。
“自然,自然。”赵应祾应下。
他见过数遍好友爱得深切的模样,可惜最后都是花忘鱼自己先失了爱意。
他说就好像一觉醒来,你知道自己曾深爱某人,却再也想不起那种感觉。
他仍旧爱美的事物,那些他爱过的人于他而言还是美的。只是那种极致的、火一般的灼烧感总是在剥离,变成遥远一团没有温度,却还在跳跃的明亮。
所有的欢愉、笑脸,恨不得永远融为一体的渴望,美的,弥补他残缺的美。
一切都像是他荒谬的幻想。
他总是抓不住。
驶过元州以后,路便好走了许多。官道上隔一段路就有补给点,众人停下休憩片刻又启程赶路,也不驶向附近的县城住宿了。
先前战时,补给点都关了做军用,驿站也停了大半。如今百废俱兴,寻常人家亲故分居两地的终于可以再次团聚了。
花旌掀了车帘,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往外看,阴云高密,远处却又低沉落在山腰间,阴霾遮了好一片。
“过几天该下雪了。”他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今日按这个速度走,大抵不到未时便能到青泗。”他们马不停蹄行了三日有余,速度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
“届时呆在屋子里,也不必畏风雪来临。”
他接过三叔倒的热茶含一口,低声道谢。
马车行到落风门所在的暂来山时,时辰确实还不过未时。
花旌已经站到地下,赵应祾坐在车沿旁同他道别。
他一手举起搭在赵应祾肩上,“你哥若来了记得知会我一声。若赶着回京,走时自然也别忘了告诉我。”
赵应祾一一应下,“替我向朱先生问好。”
“自然。”花旌又露出笑来,“隔几日带你去听曲。”
两方人马抱拳道别,三叔便领着马往前驶去。花旌这才转身坐进车厢继续前行。
暂来山一名是由「狂剑」柳愁闻亲自取的。
当时这山不过是一荒废的无名野林,鲜有人至,他带徒弟歇脚时随意说一句,哪想「误尺道人」傅春雪对此处颇为心仪,兜兜转转又回来开山立门。
山下竖了块石碑,十尺有余,大概有两个寻常男子这么高,上面顺着写下「暂来山 落风门」六字,又细又长,瘦削狠冽。
石下站了两名门内弟子,十四五岁上下,身着加绒利落短打,远远见有马车驶来,忙出声问道:“来者何人?”
牛永拉缰绳停马,三叔掀帘下车。那两小子忙惊喜道:“三师叔!”
实际上陈风并非柳愁闻的弟子。只是他们结拜兄弟姊妹四人最初在误尺道人创立落风门时鼎力相助,同傅春雪的情谊自然不同寻常,也就留在门内了。
虽然陈风平日里留在晋京,但指导大弟子荣哉一起掌管门内财务,也混得十分脸熟。
路濯紧随其后跨一步下车,那两人又笑着行礼道:“三师兄好。”
他也规矩回礼,“二位师弟日安。”
落风门百来人,几乎都是孤儿或是父母实在养不了丢弃或是塞来的。其实路濯都不面生,只是最初他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后来留在门里的时间又不算多,大多师弟妹都叫不出名字来。
那两个弟子指挥牛永他们将马车停到一处平地,晚上再拉到县里的马棚去喂食安顿。山上路窄且陡,是不可能行马的。
“师父昨日还在说三师兄快到了。这不,说着你们就来了。”
他们帮着忙将行李从车上搬下来,边动手边道:“你们直接上去便是,大家侯着呢!”
其实路濯自己没有什么物什,这些都是三叔带回门里的过冬之物。这次即使没有他突发奇想,算算日子,三叔他们也该回青泗一趟了。
“三师兄,过会儿见!”那小师弟挥挥手。
路濯点点头,想起自己还戴着帷帽,又道,“一会儿见。”
他声音清冽,不似此时将入寒冬的北风凛然,反倒如剑风擦面而过,只吹起三两发丝。
暂来山的路对路濯来说可谓熟烂于心。是真的蒙上眼也能来去自如。
他抱一木箱又拎一袋重物,两下便飞身跃走。
他身子板挺得直,穿白色直缀,外面又有帷帽垂下的长纱随风荡,在林间真如鹤,又如鹿,最后变成一道泛白的墨痕。
而三叔众人还留在原地,两位小师弟看得呆愣转而又兴奋起来。
陈风没忍住摇头笑一下,“咱们慢慢上去吧。”
第25章 落风门
落风门坐落于暂来山山腰的一块天然平地处,绕到后山便是食宿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