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濯幼时已尝尽人间凉薄滋味,对天真孩童或者说所有人皆无法共情,疏离感如巨大的利刃横亘其中,他只愿用它剥开外皮露出滚烫血肉给赵应禛,其余人就分个可以亲近与完全陌路。
荣小禾是大师兄的女儿,自然不是生人。不过路濯演不来热络,只轻轻捏一下女孩儿的手。
这下倒是荣小禾得了意,整个手掌握住路濯一根手指,笑得乖巧,又叫一声三师哥。
“乱叫!”谢敏拍拍她的头,“是三师叔。”
小女孩嘟嘴,还是叫三师兄。旁边另外一位师叔甄枫凑过头来逗她,“那我呢?”
荣小禾咯咯笑两声,喊他二师叔。甄枫耸耸肩,假装做无奈样,表示实在无法。
落风门上下都对路濯颇有好感。偏偏路濯以前在门里寡言少语,后来又天南地北各处窜,算是最少露面的人;或许正是如此也将他渲染得更神秘,引人好奇又想接近。
甄枫暗地里听了不少形容他的话,其中最夸张的便是说路濯一身神仙骨,是南都以前、上古时候未陨的天神再世,受苦赎罪来了。
二师兄啧啧称奇,这些话说得顺溜,都可以去说书著作了,保准流传百世,真假难辨。
邹驹端了两碗饭来,挤着在路濯身边坐下,推一个碗到他面前,又整齐放好筷子。
荣哉见状也停了话端,将女儿拉回来抱好,“三师叔要吃饭了。”荣小禾坐在她爹腿上,乖乖捧着碗喝剩下的一点点汤,“我也吃饭。”
路濯闻言低头朝她笑一下,小姑娘更规矩地坐好,丝毫不打扰。
饭堂炒的都是大锅菜,大抵每日三种花样,除去苦修斋戒外,隔两三日能尝一次荤腥。各弟子准备两个碗,一个盛饭菜,另一个打汤,饭后再自己清洗干净。
不过路濯这几个师兄弟算是比普通门人高出一小阶来,平日里单独坐一桌,偶尔还能开个小灶。碟子碗筷都是甄枫搜罗来的精巧玩意儿,一份给师父师叔,一份留给自己。
不过这也是他们掌管门内琐碎事物、在外奔波辛苦应得的权利。倒不会有人不满。
路濯吃了三大碗饭才放下筷子,慢慢地擦嘴,最后说一句慢用。
他面前的四个瓷碟敞口,内外呈柔和碧色,全都吃得见了底,留一层薄油,可以看见碗底纹有一条绯红游鱼,浸在油水之中随映射而来的烛光一起浮动。
其实红鱼本身的颜色乃纯净的石榴红,只是所装食材油量有差别,才让它们最终呈现不同的样貌。甄枫确实喜欢这些没什么用但十分有趣的小物件,路濯所能知道的民间新奇玩意儿大多是跟着他见到的。
想来是回到落风门又加上天气转冷的缘故,路濯今晚胃口算是大好。哪里像在晋京时候看着满宴的菜肴却提不起一点兴味,喝半碗汤就算饱了,留另外半碗给那巨大沉闷的皇宫来让自己反胃。
邹驹一只腿踩在凳子上,撑脸瞧路濯,看他放下碗筷便招手叫旁边打扫卫生的师弟来收拾。众人其实早已用完饭菜,不过端着碗陪路濯再坐会儿。
甄枫:“在外面走走,消消食?”
路濯点头应下。
这大概算是落风门的传统。饭后到晚修前的这段时间最是一日悠闲,从练武场至后山一片都是三两结伴散步聊天的弟子。
不过路濯以前可没享受这偷闲的半刻,总是独自一人远远走入偏僻幽静的小道,先是学句读,后来背经书,就是看不懂也全部硬生生记下来了。
他去的地方是后山之北,日光不往那处落,大树长不起来,细小杂乱的枝丛倒是生得繁盛茂密,杂乱铺了一壁。夏天的傍晚能追上太阳滞留的最后一点颜色,平时就太迟了,与他为伴的只有山间虫鸣鸟叫,天边是一片没有杂质的蓝,他的心里也不渗半点杂色。
甄枫牵了容小禾走在路濯旁边,随意扯两句闲话,逛了好几圈练武场,周围不停有年轻弟子给他们问好。
路濯偶尔点一下头,表示自己在听他们讲话,实际却仿若脱身事外,仍旧独处在过往日子里属于自己的时光。
其他人倒是对于他这一点适应得很好。或许是路不问其人本就疏离淡漠,无论是江湖传闻还是早年亲眼所见,没人去澄清,就当作是他了。
连容小禾这等孩童都明白,她路三叔人好,但必不能上赶着去打扰他。
他不需要你的热情亲近,不需要你掏心掏肺的好,最好温吞淡如水,他必然会给你对等的回应。
月亮逐渐被乌云遮盖,夜间风凉,甄枫抱起荣小禾将她的衣服裹紧,转头朝路濯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将小禾带回师兄那儿。”
荣哉近日要准备门内过年的事物还要开始着手安排落风门去武林大会的活儿,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门内平日武训甚至是女儿小禾全扔给二师弟甄枫了。每日见面也就只有在膳堂的时候了。
荣小禾伸手想让路濯再抱一下,路濯仍旧只捏了捏她的指头,道“早些休息。”
“明日早课后来「不知云」,先前答应师弟们要由路师兄来指导一番。”甄枫临走前又笑呵呵补充了一句,权当他答应了。
路濯自然不会拒绝,邹驹方才也同他提过一道,纵使不去争那武林盟主之位,提升一番武艺亦有利无弊。
这下路濯也不再在门内闲逛,径直和邹驹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不在的时候邹驹便常住在他院里,打理清扫工作也都交给了邹驹,一切算是井井有条,无须他多担心。
第27章 切磋
还没到卯时,路濯便醒转过来。山上风烈,窗纸发出沉闷的呼声,外面却暗得紧,仿佛还在深夜。
他向来睡不深。
永留山居有两间房舍,就当做正偏两院。邹驹留在落风门时便宿在偏院。
和门中宿舍不同,路濯将炕上通铺与石地改为席居,铺有蔺草草板。床垫旁放有一炉,夏能盛冰,冬可烧炭。
这是回孤建筑常用的装扮,仿前朝南都流行。不过路濯也并非一直惦记着什么,只是选择时下意识便这般做了。
其余家居物皆由花忘鱼帮忙打整制作。路濯本就对这些不上心,又信得过花旌,当时干脆一股脑把银子全交给他了。
书房安在偏院,也不过几步之遥。花忘鱼又给他修了一间小亭用作下棋娱乐,四周摆有座屏,冬夏不同。
展屏山色翠连空。纵使天暗不识色,亦觉披襟时有清风,雅致非常。①
井在庭院外,路濯披了大衣去打水洗漱,又熟练地将脸易容。山间水冷,习武之人倒是早就习惯了,反而更提精神。
此时天未亮,路濯眼里模糊一片。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麻烦,这些路他早熟记于心,摸黑往前走便是了。
到后院食堂时,可见炊烟袅袅,水汽热和扑面而来,随即又冷得落下。弟子们轮流做饭,路濯当时也在这炊房待过。
那守着大锅舀饭的弟子见到他便叫一声,“三师兄!来吃早点吗,今日熬了白菜肉沫粥!”
路濯应下,接过一大碗稀饭又被塞了几个馒头包子。那小师弟眨眨眼,“是肉馅的。”
“多谢。”
他随意找一张桌子坐下,不曾想食堂里已坐了好些人,各个大衣里面皆是武衣短褐打扮。
大抵是想吃完直接往练武场去。
刚出炉的粥和面食还很烫,路濯慢慢地吹冷了才往嘴里送,也没注意身旁坐的师弟一直想上前搭话。
那“师弟”名丁候,年纪其实比路濯还大上两岁,以前同他和甄枫一起走过商路,是熟识。
丁候也使刀,老早就盼望着路濯回来同他比试一番。
因着落风门师尊乃狂剑柳愁闻,门内真传便是其剑法「终历万春」,弟子们大多也跟随师父和师伯们习剑。
唯有少部分同昨日未在膳堂的师祖伯戚元练刀法。
戚元是狂剑柳愁闻的师弟,自创刀法名「千秋」,其刀也名千秋。他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大,更是不及师兄「今古一同」柳愁闻。
原因之一是柳愁闻将所有外敌都先击败了,没有给过这个师弟一点展示的机会。二是戚元本人自己也无所谓功名,他这一生没有经历太大风浪,跟着师兄能逍遥享福永久,哪里还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不过想跟这小老头学刀法也不是什么易事。他一生随性而为,乐意指点时就跟你过两招,平时翻遍暂来山也找不着半点踪影,没人知道他又去哪里偷懒或是快活了。
不过路濯大概能猜到他往谁那里去——除去花大楼主,谁还能同样如此肆意不拘?两人可谓臭味相投,相见恨晚,实乃忘年之交。
路濯专心吃完早饭才迟钝地发现身侧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对于没有恶意杀意的目光,除非是那一人,别的就算再执着炙热,路濯也全木然滤去了,实在怪不得他鲁钝。
“丁兄?”路濯拱手问好。
“阿路。”丁候也回礼。
比他年长的人都同左无痕他们一样叫他阿路,喊三师兄还是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赵应禛只有最开始叫过他阿路,后来就唤他小濯,现在也独他一人知道劝归二字。路濯爱极了这般独特,算他从中作祟将赵应禛与别人划开来。
丁候早就用完了早点,这下便端着碗和路濯一起去清洗,又一道往练武场去。
“丁兄对此次比武如此看重,可是也想争一回盟主之位?”两人站在「不知云」边缘,路濯将披风大衣脱下挂在专门修筑的衣屏上,一边将头发束起,一边看着已经开始热身的丁候问道。
“阿路莫打趣我。此番前去,我等自然只是作陪衬,比试一番武艺。若真去争夺盟主之座,便是自取其辱了。”
路濯笑一下,也没回应他说的话,继续瞧他打拳活动筋骨。半晌才问,“那此次盟主热门之选是哪几位呢?”
丁候:“就你也知道的那几位。小门派不能服众,昆仑这次彻底退出,少林向来不真正插手俗事,几大正宗也就剩下全真、峨眉和武当。”
“上次我跟着师父他们前去昆山,同师兄弟都觉得几大宗年长的前辈们没有想坐这个位置的意思,想来是要把机会留给新人。”
路濯略微思索,他们这一辈……他与全真、少林和昆仑倒能算是熟识,和峨眉、武当的交集实在不多。
全真教分两支,天师道平辈最厉害的就属他井大哥井嵩阳。随山派的话,以他的耳闻,该是如今全真教掌门重云真人巩毅的儿子巩琦山,人称「意骨铮寒」,真正的出身正宗,天之骄子。
果不其然,丁候紧接着便道,“全真的巩琦山和井嵩阳,峨眉的姬让云和武当的崔谚。武林至尊多半就是其中一位了。”
「缪翃子」姬让云“杖担云物,青霄去”。乃当今武林中出了名的豪杰女侠。幼时同胞弟姬小殊一起被峨眉掌门无悰师太领养,赐名赐姓,修习功法。
其人美若姚黄,气质卓绝,远远望去便高不可攀。峨眉四象掌天下皆知,甚至比九阴剑法更为出名,可惜能学会的人寥寥无几,姬让云便是其中之一。她使绸带辅助,更为一绝学。
「望空水云」崔谚虽然并非武当派大弟子,但属内门嫡传,精通太极拳八卦掌,曾在少林修习棍法,功法极深,亦是奇人。
路濯点头,表示自己皆有所耳闻。
丁候摆摆手,“不过他们争他们的,我们就是去露个脸打个几场架,若是有幸再在江湖留个名号。”他倒是坦荡,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
“那我同丁兄过两招。”路濯方才也一直在活动手脚,拎了赵应禛送的那把短刀在手指间不停翻转,挽出刀花来。
丁候爽朗笑两声,握紧手中的刀,“恭候阿路多时了!”
路濯歪一下头,也没再多语,呼吸间踏地而起,跨一步便抽刀破风至丁候面前。弯短刀早已被他收入怀中,手上握着出鞘的利刃,是属于路濯可以见血的「非真不假」。
丁候伸刀挡住他的凌空一击。不需要打招呼再友好开场,和路濯到「不知云」就是来考验真功夫的。
练武场上的弟子们逐渐向他们聚拢,在四周围了一圈。毕竟大家都在等小三师兄的指导,此时观战亦是学习。
路濯武斗的风格和他本人淡然冷漠不在乎一切的模样不同,是完全猛烈直接的强势,招招为攻,不留一点余地。
任谁看了都明白,这不是有对自己百分百的自信便是有对自己百分百的狠心。
一直狠戾地往前,斩断后路,直达目标。成是定数,败也是定数。
这是最属于赵应祾的特质。习惯失去了一切,要么得到,要么永远在得到的路上追寻。
就像他最执着的那一件事。若是换做别人,对于兄长的不伦之情可能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磨灭为永藏心底的遗憾。
可赵应祾会永远驱赵应禛而去。
若风吹云,会被打乱却永不会散,永往凌霄上。
他有一生可以消磨,总是能近那么一寸的。
纵使一生只有一寸。
路濯两刀交替,一把挡住丁候的攻势,另一边直逼其要害,脚下步伐速度不减,将人逼得连连后退。
三十招刚过,路濯寻得机会贴近对手身侧,用力以刀柄撞其麻穴。丁候手臂酸胀,堪堪抓住武器,算是彻底败了。
一尺寒光,并刀如水。路濯掩下刃,收锋回鞘。
“不愧是你啊,阿路。”丁候这次切磋虽然算是输了,却仍旧笑得畅快,拱手表示敬意,“实打实的!”